這一路的急行軍,司空并未覺得如何辛苦。
他后來自己總結了一下,大約就是心不在焉的緣故吧。他一會兒琢磨琢磨他師父,一會兒又會想一想虞國公到底什么時候會找上門來,直到聽見號令停下來扎營,他才恍然間意識到原來他們已經趕到了林泉。
確切的說,扎營的地方在林泉縣西南側的平原上,距離林泉大約五十里的地方。
這個時候,前方的斥候也已經將林泉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傳了回來。
司空知道這些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在鳳隨的軍帳里。
鳳隨的桌子上鋪著大幅的地圖,地圖上極為詳細地標出了林泉周圍、以及它與檀州之間的地形。
林泉所在的位置可以說得天獨厚,它身處狹長的谷地之中,東西兩面都是山,牢牢占據了從燕州方向直上檀州的必經之路。從地形上看,頗有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城南的地勢開闊平坦,幾乎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而北邊的大路則是經過了休整,與檀州來往極為便利。
“林泉雖然只是檀州轄下的小縣城,但它為檀州提供了大量的物資,”鳳隨修長的手指落在了標志著“林泉”的那個小圓圈上,輕輕點了兩下,“而且它所處的位置,可謂是易守難攻。它是檀州外圍最有利的一道防線。”
眾將士也都覺得棘手。他們也聽說了林泉糧食充足的傳言,圍城顯然不是什么好辦法,鳳家軍不可能一直跟他們耗下去。
目前來看,他們要打也只能從南邊強攻,勝負在五五之數,即便能打下林泉,也是慘勝。
“林泉的情況就是這樣,大家回去了都想想,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
鳳隨說著,目光望向司空。之前這小子一直皺著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讓鳳隨忍不住就滋生出了一點兒希望,或許他能有什么好的想法?
司空雖然在走神,但也知道周圍的動靜,散會了,人都起來了。他也木呆呆地站了起來,跟著大伙一起往外走。
鳳隨無奈了,合著他看了司空半天,這小子一點兒沒有發現?
“司空留下。”鳳隨忍不住出聲,“屠老還有幾句話,讓我轉告你。”
司空這才注意到鳳隨一直在看著他。他還以為屠老真給他留了什么話,結果等人都退出去之后,就見鳳隨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半真半假的抱怨道:“在想什么?我一直看你,你都沒有注意到。”
軍帳里沒有旁人,司空也放松了下來。他握住鳳隨伸過來的手,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確實有些想法,不過,還要等看到了林泉周圍的地形才好跟你說。”
鳳隨靠著書案,微微俯身看著他,“說說。”
司空想了想,覺得哪怕是不成熟的想法,跟鳳隨聊一聊也好。畢竟鳳隨的戰斗經驗比他要足,而且很有可能他這一次還會領下突襲的任務。
司空端起鳳隨的杯子,喝了兩口水潤潤喉,正要開口,就覺得軍帳里似乎有一股冷風卷了進來。
兩個人都是極為警覺的人,一起朝著軍帳的入口處望了過去。
為了遮擋冷風,帳篷的入口處立著一架屏風,紫檀底座,深色的錦緞上繡著山水的圖樣。此刻司空的感覺就是有人走進了軍帳,正躲在屏風的后面。
鳳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頭沖著軍帳外面喊了一聲,“貫節?!”
軍帳里的兩個人都看見屏風上亮了一下,這是軍帳的簾子被打開,外面的光線照進來的緣故。
然后他們便看見一個人影映在了屏風上,貫節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大人?”
鳳隨就問他,“可有人來?”
貫節便有些驚慌了,“小的一直守在門外呢,大人放心!”
鳳隨聽他并沒有直接回答是否有人過來,心中就明白了幾分,他起身走了過去,想看一看這小子又在鬧什么鬼,沒想到剛一轉過屏風,就跟站在那里的鳳云鶴對了個正臉。
鳳隨,“……”
貫節哭喪著臉站在軍帳門口。
自從上一次他給閆氏通風報信,挨了鳳隨好大一通敲打之后,就一直有些戰戰兢兢的,生怕會因為這些惹不起的貴人們再被鳳隨怪罪。但他只是一個小書童啊,他,他有什么權利攔著一軍主帥進出屬下(兼兒子)的軍帳啊?!
鳳云鶴站的位置十分有技巧,剛好位于帳篷和屏風之間的一個夾角,這樣一來,從屋里往外看,哪怕簾子被打起來,帳篷里的人也很難發現他。
鳳隨剛要開口說話,就接收到了來自他老爹的一個警告的眼神。
鳳隨,“……”
鳳隨無奈的沖著貫節擺了擺手,“給我看好門,別什么人都能偷偷摸摸地溜進來。”
貫節連忙答應。
被兒子內涵了一把的鳳云鶴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
鳳隨一轉身走了回去,見司空還坐在他的椅子上,一臉思索的表情,就輕聲咳嗽了一下,“剛才說到哪里了?”
司空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什么異樣,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見鳳隨若無其事的回來,便順理成章的以為帳篷外面并沒有什么情況,十分自然的接上了剛才的話題,“我在想林泉。林泉兩側傍山,背后依靠檀州,我們從南面進攻,毫無優勢。”
林泉的地勢偏高,對于南面來的動靜可謂是一目了然。
司空又說,“你剛才問我想什么,我就是在想,林泉兩側都是山……能不能利用這種地形做一做文章。”
鳳隨登時精神一振,連他老爹在屏風后面偷聽的事情都忘了。
“《鴻書》中有記載,春秋時期,魯班曾以木鳶以窺宋城。”司空從桌面上拿起紙筆,畫了一個后世推測的,魯班木鳶的圖形,“秦末年,韓信也曾經利用風箏引線的長短,來確定秦朝皇宮的距離和方位,進而開鑿地道,最終趕在項羽之前攻進了秦宮。”
司空又在紙上寫了兩個字:明朝。
鳳隨眸光一緊,他聽司空說起過這個朝代,這是數百年后出現的一個漢人統制的朝代,他們擅用火器,僅用一年的時間就收回了燕云十六州。
司空雖然知道周圍的環境是安全的,但他謹慎慣了,不該說的話,在哪里都不會說。
他用毛筆在“明朝”兩個字的周圍畫了一個圈,輕聲說:“他們有一種鴉形的風箏,稱為‘神火飛鴉’。內裝炸藥,以四個起火裝置為動力,驅使它們飛到敵方的上空。然后,盤香點燃導火線,引起火藥爆炸。”
鳳隨聽的雙眼發亮,他知道經過了屠老改進的炸彈,爆破力遠遠大于數年前軍中使用的霹靂彈。如果能以某種方式將炸彈從空中投擲到城中……
如果能控制的更加精確一些,讓己方的炸彈只襲擊城門附近的守衛,和城中的禁軍軍營……
鳳隨忍不住在桌面上重重捶了一下,“這個辦法好!”
司空提醒他,“這個辦法好,但能不能施行,還要看過林泉周圍的地形才能決定。還有,盡快將屠老和連云城請來,能配備炸彈的風箏,也要專門制作。連云城擅機械,計算的事情交給我。”
鳳隨也想到了這一茬,風箏大小必然要與它攜帶的炸彈的重量相匹配,如果沒有專門的技術人員進行精確的計算,他們就只能一次一次摸索,一次一次的試驗。有了司空,則可以大大的縮短試驗的時間。
這其中節省下來的物資和人力,不可計數。
鳳隨忍不住一把撈起司空,緊緊地抱在懷里,“司空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司空抬手摟住了他的脖子,笑著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你也是我的福星。若是沒有你,我也只是一個空有抱負,卻無處施展的神棍罷了。”
或者只能憑借后世所學的知識,搞一些小打小鬧的發明來糊口,在市井中灰頭土腦地混日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一頓有魚有肉的飽飯。
如果他活得足夠長,說不定還能親眼看到華夏歷史上最為慘痛的一幕,在他的眼前真實上演。
那樣的人生,司空只是想一想,就會覺得透不過氣來。
“如果不是你信我,”司空抵住鳳隨的額頭,有些動情的呢喃,“如果不是你給了我可以施展所學的機會,我什么都不是。”
他所掌握的這些超前于時代的知識,因無人賞識,最終也只會默默無聞地湮滅在歲月的塵煙里,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鳳隨也因他的一席話,心軟得一塌糊涂,“我們誰也離不開誰……就當是互相成全吧。”
司空一笑,忍不住又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嘴唇,“這話說的好,就好像我們天生就應該在一起一樣。”
鳳隨心意浮動,忍不住追著他吻了回去。恰在此刻,就聽軍帳門口,屏風后面,一個人沉沉的咳嗽了一聲。
司空只以為有人進來了,連忙推開鳳隨,又慌慌張張地來回打量兩個人的形象,還好他們身上都是鎧甲,他也還沒有狂放的去扯人家的領子,因此兩個人看上去倒還都正常。
然后他忽然反應過來了,剛才鳳隨還把貫節叫進來囑咐他好好守著門,能有什么人能讓這小子不吭一聲的就放進來?!
司空抬頭去看鳳隨,卻見他也是一臉愧色,眼中還有些懊惱,他一下就明白了。
要死了,要死了。
司空心想,他正輕薄人家的兒子,結果就讓人家老爹給抓了個正著!
鳳隨是一時忘情,把老爹還躲在屏風后面的事給忘了。這會兒見司空有些慌亂,他也后悔剛才應該給司空一點兒暗示的。
但那樣一來,有關風箏和明朝的‘神火飛鴉’那一番話,司空有可能不會說了。
兩個人正有些不知所措,就見鳳云鶴沉著一張臉從屏風后面走了出來。
司空不敢抬頭看他,只是隨著鳳隨一起行禮,口稱“見過大帥。”
他的視線落在前方不遠處的地面上,就見一雙牛皮靴子慢慢踱到他的面前,停了下來。
司空的小心臟開始砰通砰通的亂跳。
“聽說,”司空耳邊響起了一把沉厚的嗓音,“我兒子對你諸多刁難,以至于你不得不委曲求全,屈從于他?”
司空,“……”
這可真是一道送命題。
司空眼角的余光瞥見鳳隨朝著他這邊蹭了兩步,又停下來了。似乎是想要站到他的面前來擋著,結果被鳳云鶴給制止了。
司空就想,都是男人,誰規定就一定要鳳隨來保護他呢?就因為他地位更高?更有身份?更有錢?
可司空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就是弱者,或者他窮他有理。
鳳云鶴還在靜靜的等待司空的回答。
司空抬起頭,一雙極明亮的眼睛認認真真的看著他,帶著幾分初生牛犢似的無所畏懼,坦坦蕩蕩的回答說:“大帥的消息有誤。我與大人之間,并沒有誰屈從于誰的說法,大人也從未刁難過我。我與他……傾心相待,誓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