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隨并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視線一轉,望向徐嚴,淡淡說道:“你帶兩個人去。”
徐嚴抱拳,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書房。
“坐下說吧。”鳳隨見他的視線隨著徐嚴一起轉向門外,便伸出手指在書案上輕輕叩了兩下,“怎么回事?”
司空折騰了一天,也確實累了,就不再假客氣,道了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隨從送上茶水,便垂著頭退了出去。
司空端起茶碗,發現有些燙,只好遺憾的放了回去,舔舔發干的嘴唇,先匯報工作,“小的曾經走訪過黎家周圍的鄰居,這里面有幾個大喇叭……就是慣會說閑話的人。”
鳳隨嘴角一抽,覺得“大喇叭”這個稱呼頗有些刁鉆,看司空的外表倒還是挺正經的,想不到骨子里是這樣促狹的人。
“這些人慣會捕風捉影,說些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話,但說來說去,也只是黎家的老太太慣會護著兒子,說他家的槐大娘也幫著黎章氏一起擠兌小劉氏,還說黎有福脾氣不好,三天兩頭的打老婆……但是沒人說小劉氏不檢點。”
鳳隨望著司空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小劉氏不檢點這話,除了黎章氏和槐婆婆,就只有黎家的管事王老二說過。”司空說:“但王老二只有過年過節才會上門來看望黎章氏,按理說,就算小劉氏真有什么,也不該是他先知道。”
“你懷疑有人在背后指使他?”
司空點點頭,“想害小劉氏的人,是想給她身上潑臟水,給她捏造一個不得不自盡的理由。所以小的想,誰指使王老二去說閑話,這個人便最有可能是兇手。”
目前來看,最有可能使喚王老二的,應該就是黎章氏,或者打著黎章氏名義的槐婆婆。
鳳隨問他,“你怎么就肯定小劉氏是他殺?我看過仵作的驗尸文書,小劉氏確實是溺水而死。”
“仵作驗尸的時候,小的也在場。當時便覺得幾處疑點。”司空說:“小劉氏是要做家事的,手指不留指甲,但她左右手都有指甲翻卷折斷,手掌、手腕這里也有擦傷,而這里……”
司空指了指自己脖頸的位置,“這里也有傷痕。”
鳳隨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司空說的是什么意思。他的身體向后一靠,眉頭皺了起來,“你說的這些,我要再驗。”
“這是自然。”司空說:“小的相信,那些痕跡必然還來不及遮掩。”
這個時候小劉氏的尸首還停在義莊,義莊有人看守,而黎家的人又一早就被鳳隨派人看管了起來,哪怕想往外傳個話也是不可能的。
鳳隨帶著審視的神色打量司空,“你一開始就懷疑黎家那兩個老婆子?”
司空吸著氣小口的喝茶,聽到上司提問,連忙放下茶盞,“小的看到尸首就心中存疑。再加上小劉氏是死在后院的水井里,就懷疑小劉氏死前去找過黎章氏。如果小劉氏真是被人加害,這兩個老婆子嫌疑要比黎有福更大。”
至于原因,司空覺得婆媳矛盾也有可能,或者小劉氏反對婆母信奉拜火教也有可能,畢竟小劉氏是識字的。讀書識字的人,一般來說總會比文盲要更有見識。
鳳隨若有所思,“小劉氏畢竟也是青壯年……”
司空卻不同意這種說法,“小劉氏雖然年輕,但她身量比槐婆婆和黎章氏都要矮小。再說她們也不過才四十多歲,還算不得很老。出其不意之下對付一個年輕女子,也并非不可能。”
鳳隨點點頭,“這些都只是你的猜測。你先回去,明日一早不必來衙門,直接去義莊等我。”
司空連忙起身應是。
跟著隨從出門之后才想起他是騎著鳳家的馬回來的,本想著馬要還回去,但鳳隨說明天一早讓他去義莊等著。義莊可是在郊外,他若是徒步過去,等他走到地方,早已是日上三竿了。
司空就決定厚著臉皮再把馬兒騎回去。等到鳳隨發話讓他收拾包袱回京畿衙門的時候再還回去好了。
鳳隨也在看著司空手邊的那只茶盞。
茶水送上來的時候太燙,他注意到司空幾次去摸杯身的溫度,最后也只是喝了兩小口。他跟徐嚴跑了一趟柳樹村,又急急忙忙趕在城門關閉之前趕回來,想來這個時候也是饑渴交迫了。
想起司空眼巴巴地拿手背去試杯身的樣子,鳳隨就覺得有些好笑。他一直覺得司空生性謹慎,倒是頭一次看到他露出這樣孩子氣的神情。
好像挨了欺負又不敢吭聲似的。
鳳隨微微一笑,指了指司空沒喝完的那杯茶對隨從說:“下次他來,上溫茶。”
隨從不明所以,垂頭應了聲是。
司空從內院出來,見隨從已經將馬兒喂好了,頓時喜出望外。他家里沒有備著馬飼料,這個時辰車馬行也打烊了,要是直接讓他牽回去,馬兒怕是又要餓一夜了。
太陽已經落山,天邊還殘留著一抹淡淡的緋紅。
夜風一吹,司空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疲倦感卻從腳底卷了上來,將他整個人都拉進了懶懶散散,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的狀態里。
街道兩旁的食肆茶館里亮著燈,笑語喧嘩一直傳到了街上,司空還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彈奏琵琶的聲音。
他的手指在馬韁上合著節奏撥動了幾下,嘴里輕輕哼了起來。
他其實也是會彈琵琶的。小時候家里有個堂姐就被她媽媽帶著去學琵琶,他看著有趣,也非要學。周圍一群大人都說男孩不好學這個,他不肯答應,非要學。還被堂姐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后來堂姐又去學鋼琴了,就把她的琵琶送給他做生日禮物。她那把琵琶據說是從某位制琴大師那里高價買來的,音色確實比他的練習琴要好很多。
在那個時代,學一學樂器叫培養興趣,不管男孩女孩,有條件的人家都會送孩子去學學。但在這里,給達官貴人們演奏的樂人卻是不入流的賤民。
聽說富貴人家的小少爺小娘子也會學一些琴技,那就真是為了陶冶情操而學的了。
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司空抬起頭,頭頂上方是廣褒的夜空,星辰隱隱浮現,穿越千萬年的時光,漠然的注視著塵世間的來來往往,分分合合。
司空在昌平街的林家酒鋪停下來,花了半吊錢要了一壇酒。
在他的生活里,沽酒差不多算是唯一的奢侈品支出了。他一般不會買貴的酒,但今天這個有些特別的日子,他卻選了林家酒鋪里最貴的桃花白。
酒鋪的掌柜看見他就露出笑容,打趣他說:“大郎今日怎舍得花錢買桃花白?可是有什么喜事?”
司空來他鋪子里沽酒,是從來不會賒賬,也不會賴他的酒錢的。鋪子里從掌柜到伙計對司空的印象都極好。
司空卻嘆了口氣,“算不得喜事……好友的忌日。”
掌柜拍拍他的肩膀去給他拿酒,回來的時候手里卻拎著兩個小壇子,“這是桃花白,這一壇是我剛剛釀好的烈酒,你替我嘗嘗。”
司空跟他相熟,也就不矯情地推來推去,道了謝,伸手接過酒壇。
“大郎,”掌柜的卻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他道:“逝者已矣,人活著,總得往前看。”
他是知道司空曾經打過仗的,以為他說的忌日是某個相熟的戰友。
司空謝過他,拎著酒壇子回了家。
顧婆子還沒睡,見他回來,連忙去灶房幫他熱飯。
司空栓好馬,又到后院里洗漱一番,換了自己的舊衣出來,顧婆子已經將飯菜擺在了院中樹下的木桌上。
桌上一盞油燈,火苗隨著夜風輕柔地搖動。
顧婆子把竹筷遞給他,忍不住嘀咕一句,“天再冷可就不能在外面久坐了。你年輕,也要注意身體的。”
司空一笑,“我知道。”
他不喜歡在房里悶著,天氣不太冷的時候都是在院里吃飯。
今日的飯桌上有一盤燉魚,司空見魚身上只夾走了小小一塊魚肉,便笑著說:“不是說了讓您多吃點,怎么都留給我了。”
顧婆子笑道:“一把年紀了,吃多了葷腥不好。”
“您陪我喝點兒吧。”司空又取了一副碗筷,拎過酒壇子給她到了半碗酒,“這是林家的桃花白。您嘗嘗。”
住久了,司空就知道顧婆子的娘家以前也是開酒鋪的,她自己也有一些酒量,只是她寡居,也不可能自己出去沽酒。倒是司空住過來之后,她能跟著解解饞。
顧婆子端起酒碗淺淺抿了抿,點點頭,“他家的酒是不錯的。”
她知道今天的日子對司空來說有些不同尋常,但具體怎么回事,司空不說,她也不問。只是每到這一天,會做些好吃食給他。
顧婆子陪他坐了坐,喝了兩碗酒就回去歇著了。
院子里又留下了司空一個人。
司空小口小口地抿著酒。
耳畔有秋蟲的鳴叫,也有鄰居家里傳來的模模糊糊的聲音。
圍攏在他身邊的,是這個時代最真實的煙火氣。
司空端著酒杯輕輕嘆了口氣,“……生日快樂。”
他的生日。
也是他的忌日。
在他進試驗場之前還接到他媽媽的電話,他媽媽不太清楚兒子到底從事什么性質的工作,也不了解所謂的高超音速武器在軍事上到底具有什么樣的重要意義。她只是關心兒子的身體健康,絮絮叨叨的叮囑他天冷加衣,不要熬夜之類的。又說寄了包裹給他,包裹里有他愛吃的松子。
他那時趕時間,還有些埋怨她嘮叨,卻不知道那是他們之間最后一次通話。
幾個小時之后,試驗場發生爆炸,整個場地被劇烈的沖擊波掀翻,攪成了碎片。他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死神就已經降臨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被裹在一幅碎布綴成的襁褓里。
一個年輕婦人抱著他哀哀痛哭,然后他被放在了山門外的臺階上。他聽見那婦人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想要轉頭看一眼她的模樣,卻怎么都掙扎不動。
雪花從半空中飄落,輕輕巧巧地落在他的額頭。
他就那樣躺在小小的襁褓里,望著頭頂上方灰色的天幕和天幕中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滿心都是面對命運的無力感,以及對未知的恐懼。
他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那樣傷慟的哀嚎,傳入他自己耳中的,卻只是柔弱的嬰啼。
人命如此脆弱,他想,面對命運的擺布,真是一點兒還手之力都沒有。
后來,他長大了,知道了自己生活在什么樣的時代。
他覺得,剛醒來時的想法還是太天真了。他只知道命運能擺布人命,卻不知道在這樣的時代,能夠擺布人命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