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師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就轉身走出了配殿。待司空一頭冷汗地追出去,哪里還有她這么個人。
司空站在大太陽底下,卻覺得渾身上下都在冒冷氣。這女人什么來頭,竟然連這樣的事都能看出來……
陳原禮追了出來,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司空?”
司空很快冷靜下來。
不,他想,這女人說的未必就是他想的那個意思。他是經歷過戰爭的人,戰場上刀槍無眼,他也可以說是經歷過生死的人。
這是模棱兩可的話,算命的神棍也經常這樣騙人。他不能自己上當。
陳原禮見他神情緩和了下來,便說:“咱們也去前院看看。大人這個時候應該也來了。”
司空也聽到了前院傳來的鬧哄哄的誦經聲,和不知是法器還是樂器發出的有節奏的敲擊聲。
與此同時,人群的喧鬧聲也慢慢平息下來。
法會開始了。
青水庵的前院鋪著青磚,修建得平整闊朗,面積差不多趕上司空前世所見的足球場了。
此時此刻,場地中密密麻麻全是跪伏的信徒。另有身份較低的使者,身穿褐色法衣,跪坐在大殿外的臺階之下誦經。
大殿門扇洞開,殿內一排排燭架從佛座之下一直排到了大殿門口,氣氛莊重肅穆。法師們身穿青緞法衣,從大殿之中魚貫而出。
身臨此境,司空才明白為何會有摩尼教傳入中原地區之后,與各個地方宗教融合的說法了。因為所謂的法會,在司空看來,套用的其實還是佛教的那一套。
或者說,套用的還是中原百姓早已約定俗成的那一套。
后世有學者認為摩尼教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傳播到了全世界的范圍,卻又在短時間內敗落,以致滅絕。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沒有自己真正的教義。
司空沒有研究過宗教,不知道這種說法是真是假。但他看到如今法會的模式,也多少生出一點這樣的想法:如果搞個宗教集會活動都要抄襲人家佛教,那信徒信他個啥?還不如直接去拜觀音菩薩太上老君了。
此刻在青水庵中聚集的也不只是信徒,還有鎮上或者附近鄉鎮來看熱鬧的百姓。這些人或者另有信仰,或者只是單純的出來開開眼界。他們沒有隨著信徒一起跪拜,反而聚在院子的四周,一副看熱鬧的架勢。
別說,看熱鬧的人還不少。
司空隨著陳原禮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的時候,注意到墻頭上、墻外的大樹上都坐著人。剛才上山的時候,他還在路邊看到不少擺攤賣貨的,也有雜耍藝人圍個圈子賣藝的。恐怕在這些小商販的心里,也只當這里是個能多做幾筆生意的場合了。
陳原禮悄悄說:“大人在那邊。”
司空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很快就在一片人頭中找到了鳳隨。
鳳隨個頭高,身形也挺拔,站在人群中還是挺顯眼的。不過他今日穿了一身不知哪里找來的普通布衣,大半個身體都被院中的菩提樹擋住了,倒也不會引人注意。
司空就悄悄地從人堆里摸過去。
走到一半兒的時候回身一看,陳原禮已經不見了。
司空這個時候也想明白了,他們今天來干什么,都有什么計劃,這些事情陳原禮、徐嚴等人肯定都是知道的。
沒有人告訴他,因為他不是鳳隨的人,也不是大理寺的人。鳳隨留下他,不過就是因為從甜水井胡同的案子牽出了青水庵,多少與他有那么一點兒關系。
司空沒覺得鳳隨這樣的安排有什么不對。但他心里還是有些別扭。
就是那種他空降到一個工作組,其他人都已經度過了互相磨合的階段,開始了互相合作的工作模式,只有他,跟哪一個人都說不上話。
但交給他的工作,他又不能不接受。
就是這么一種如鯁在喉的感覺。
司空擠到了近處,在鳳隨身后站住。
他一邊側過頭不動聲色地打量周圍的情況,一邊在心里說服自己,他所感受到的小別扭,其實連挫折,或者打擊都算不上。
他一個編外人員,身份還是臨時支援的性質。鳳隨不信任他,這不是很正常嗎?換了他站在鳳隨的位置上,他也會這么做。
或者,他會直接把這個編外人員排除在行動之外——什么情況都不了解的幫手,說不定會拖后腿。
以往的工作性質決定了司空在做任何一件事情的時候,都會細致到極致。他無法容忍一丁點的隱患存在。
這種被一個團體排斥在外的微妙氣氛,還是有些影響到了司空。
或許之前那位法師模棱兩可的話也對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再加上快到正午,陽光直曬下來,帶著一種有些刺眼的亮度,司空忽然就有些心浮氣躁起來。
然后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鳳隨看了他一眼。
即便穿著布衣,鳳隨的站姿也是挺拔的,仿佛一柄悍然挺立的長戟,戰意凜然。
司空轉過頭看著他,覺得他正對著自己的半張側臉呈現出一種冰冷又柔潤的質感,像玉石一般。
這個人給他的感覺也是冷的。
而且總是很冷靜。
司空覺得心胸間翻騰的那股燥意也仿佛被降了溫,慢慢平息下來。一時間竟覺得剛才的那點兒小意氣很有些索然無味。
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個小工蜂?在衙門里,他一直在做的,不就讓人呼來喝去、指哪兒打哪兒的事?
為什么突然間又替自己不平了呢?
司空想不通。
想不通,也只能先不想了。
司空專注地打量周圍的人,試圖從他們或虔誠、或疑惑、或木然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不同尋常的信息。
其實最不尋常的,就是衙門對青水庵的行動為什么會選在這樣的一個日子。
普通百姓的生活當中并沒有那么多的娛樂活動,所以一旦聽說哪里有廟會、佛會,只要是騰得出空的人,別管心里信不信,都會來湊湊熱鬧的。
就像此刻的青水庵,山上山下,到處都是人。不管要施展什么計劃,這都是很不利的。除非這個日子有什么特殊的意義,非得是這一天不可。
那么行動之前,必須要有的一個步驟,就是疏散群眾了。
司空大致理清楚了自己將要面對的狀況,心里也有了底。
不管此次行動的一把手到底是誰,對于如何疏散群眾肯定也是有安排的。司空需要做的,就是配合做好疏散的工作。
司空看看身旁抱著孩子的老漢,再看看蹲坐在墻頭上嘻嘻哈哈的半大小子,心里生出了新的擔憂:疏散工作,要如何做呢?
恰在此時,就聽遠處似乎傳來了一陣騷動,有人大聲嚷嚷著什么,聲音還挺激動。然后司空就看見坐在墻頭上看熱鬧的那幫半大孩子們呼啦一下都沒了。
司空,“……”
司空下意識的往山門的方向挪動。在他看來,這前院聚集的至少也有上千人,真要都往外跑,堵在大門口是肯定的。
然后他聽到了墻外傳來的躁動的聲音好像更清楚了一點兒,有人提到了畫舫,還有人嘰嘰喳喳的議論玉香樓。
司空正納悶,就見鳳隨轉過頭朝他看了過來。
司空就收住腳步,重新站到了鳳隨的身后。鳳隨還沒有發布命令,他這個時候亂跑確實不合適。
但他的一雙眼睛卻忍不住望向山門的方向。剛才那一股躁動不安的氣氛,就是從大門的方向傳遞過來的。
這股躁動并沒有影響到跪在大殿前面的那些信徒,他們依然虔誠無比地跪伏在地,聆聽法師們的誦經。但是站在院子里看熱鬧的人,卻不可避免的被這股氣氛影響到了,很多人開始往門外跑,就好像門外有人發錢似的,去晚了就領不到了。
不過幾息之間,站在前院的人就少了一半兒。
司空正詫異,就聽身旁兩個人嘀嘀咕咕。
一個身著錦衣的老太太滿臉不屑的說:“……竟然選這么一個日子跑來游湖,真是傷風敗俗。”
旁邊一個中年大嬸也是義憤填膺之狀,“可不是。剛才我聽人說,那穿的……哎呦,我都說不出口!”
老太太忿忿,“褻瀆神主,神主一定會降罪給這些不知廉恥的賤人。”
“對,對。”中年大嬸也做出拜神的手勢,口中喃喃念道:“那個什么玉香樓,神主一定會降下一把神火,將它燒個干凈!”
司空隱隱約約猜到了什么,他往前湊了湊,小聲問鳳隨,“大人,這個玉香樓……”
鳳隨瞥了他一眼,“是花樓。有興趣?”
司空連忙擺手,“不,不,沒興趣!小的只是問問。”
鳳隨看到他臉頰上爆開一團緋紅,反倒愣住了。這個司空看著也不小了,又不是十四五歲的小小少年,怎么提起花樓還會臉紅?
鳳隨有些稀奇的打量他,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個忍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