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門吱呀一聲,從外面拉開了。
耶律云機被門外照進來的光線晃得睜不開眼睛,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擋了擋。然后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站在門口說道:“耶律云機,出來!”
這是看守柴房的那個小隊長,叫白潛的。
作為鳳家軍的對手,鳳家這幾位小將自然也是他需要重點了解的目標(biāo)。尤其這位被送去西京為質(zhì),后來又橫空出世一般出現(xiàn)在北方戰(zhàn)場上的二郎君。他不但了解鳳隨,也了解他身邊的親信,比如他手下有一個姓陳的小將軍,有勇有謀,堪稱他的臂膀。
對了,還有司空,這人也不可小覷,神箭手。
耶律云機想到了司空的那雙手,就想起了他在席上彈奏的那一首《高山流水》,以及只聽過屬下匯報,卻沒有機會親耳聆聽的那一曲《十面埋伏》。
能文能武,也是個人才。
還有面前這位姓白的小將軍,雖然有陳原禮和司空壓在上面,有些名聲不顯,但單獨接觸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也是個不能小覷的狠角色。
耶律云機也不知道該不該感謝這一次的被俘,讓他看清楚了自己敵人的底細(xì)。
“耶律云機,出來!”白潛又喊,聲音有些不耐煩了。
耶律云機從草堆上困難地爬了起來……不是因為挨打或者受了傷,而是因為手腳都被捆著,步子也邁不開,所以動作難免有些遲鈍。
大約也是對他不放心的緣故,鳳云鶴沒有把他關(guān)進牢房里,而是關(guān)在了鳳云鶴的住處,距離主院不遠(yuǎn)處的一座院落里,單獨派人看守,耶律云機在這里吃了睡,睡了吃,除了不能出去,倒是比以往的日子都要逍遙。
不過他們在他的飯食里加了什么東西,耶律云機時不時就犯困,而且腿腳也酸軟的不行,要靠他自己逃跑,這個樣子也是不行的。
前幾天白潛跟他說,鳳云鶴已經(jīng)向遼人提出了用銀子來贖買他的事,也不知這件事到底有沒有眉目。
耶律云機邁著小步挪到柴房門口,就見不大的院落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有不少守衛(wèi),墻頭外還埋伏著弓箭手。
耶律云機做了這么久的俘虜,看到這一幕,心里詭異的生出了一絲安慰:他們還挺看重我的。
要是柴房外面只有兩個掃地的大媽,他才真要失落了。
白潛上前,檢查了一番他身上的繩索,彎下腰解開了捆住他腿腳的繩索。
耶律云機有一瞬間閃過一個念頭,想抓住他低頭的機會……
但這個念頭也只是閃了一閃,就被他按捺下去。這里不是只有他和白潛,他身后還有別的衛(wèi)兵,墻外還有弓箭手。
白潛起身,沖著他似有深意的一笑,“將軍請。”
“去哪里?”耶律云機許久不說話,冷不丁一開口,自己都被低啞的嗓音嚇了一跳。
白潛笑著說:“我們王爺要去檢驗最新的火器,特意邀請將軍同去。”
耶律云機在心里冷笑,這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合著他們以為遼國沒有火器?!
不自量力。
耶律云機就懷著這樣的心情,隨著白潛走出了鳳云鶴臨時居住的院落,上了一輛周圍蒙著布蓬的馬車,一路向著郊外而去。
耶律云機也是行軍布陣之人,他通過車輪的顛簸、風(fēng)聲,也可以大致判斷出他們此刻前進的方向是檀州的東南方。這里有一片山林地帶,人跡罕至。他以前曾經(jīng)帶著手下兄弟來這一帶打獵,大概的地貌依稀還記得。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有人掀起車簾請他下車,并且解開了束縛他雙手的繩索。
耶律云機抬眼,就見外面一片黑漆漆的松樹林,果然就是他曾經(jīng)行獵的那一片山地。他下了馬車,瞇著眼睛打量周圍的地形,勉強分辨出這里距離當(dāng)初扎營的地點距離并不遠(yuǎn)……
耶律云機不及深想,便看見鳳云鶴帶著一眾手下從遠(yuǎn)處施施然走了過來。他原本就氣勢逼人,此刻被一群人簇?fù)碓诋?dāng)中,眾星拱月一般,更顯得龍驤虎步,淵渟岳峙。
耶律云機看著他,腦海里恍惚了一下,他忽然覺得他是不是……是不是一直被他的義父耶律乙辛誤導(dǎo),小看了大宋的軍隊,小看了鳳云鶴?!
鳳云鶴隔著老遠(yuǎn)就沖著耶律云機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個爽朗的、沒有心機的笑容,像招呼路上偶然遇見的一個鄰居似的,“過來啦?午飯還可口嗎?”
耶律云機就有些泄氣,有一種他自己如臨大敵,結(jié)果對方一點兒沒把他當(dāng)回事兒的不爽的感覺。
他以前覺得他身為遼軍主帥的緣故,縱然被俘,鳳家也不敢太過怠慢他,所以他的飯菜一向都是有魚有肉。現(xiàn)在見了鳳云鶴,忽然覺得人家不是不敢怠慢他,只是……不屑用克扣伙食,或者言辭羞辱這種低劣的手段來對付他。
“飯食甚是美味。多謝王爺?shù)恼写!币稍茩C拱了拱手。
鳳云鶴哈哈一笑,很友好的說道:“耶律洪基挺大方的,給了我們不少銀子……我跟來使約好了,明日一早,送你出城。”
耶律云機心頭一松。雖然花錢贖買的方式讓他覺得顏面掃地,但他可不是什么酸腐文人,覺得失了面子就沒法活了。
恰恰相反,一個人只有活著,才有機會報仇雪恨。真要就這么默無聲息地死在宋人的手里,那才是他此生最大的恥辱。
鳳云鶴沖著他們身后的山谷抬了抬手,“今日火器局恰好有一批霹靂彈送到,將軍也在,就請將軍也過來看一看。”
耶律云機眉梢一挑,心說來了。
他跟在鳳云鶴身后朝著山崖邊走去,就見不遠(yuǎn)處一處山谷,谷底有人忙忙碌碌,還立了一片……稻草人?
木頭人?
耶律云機滿頭問號。因為離得遠(yuǎn),稻草人周圍還堆放著不少樹枝之類的雜物,他一時也看不清楚稻草人身上是不是還有什么別的偽裝,只能大約猜出這些都是在模擬一個戰(zhàn)場的環(huán)境。
鳳云鶴等人都守在山崖旁邊,看上去都是十分專注的樣子。
不多時,山崖上方哨聲響起,山谷中忙忙碌碌的人影都飛快地退開。耶律云機默默計算一下他們退開的距離,心里升起一種……半信半疑的感覺。
他們是在故弄玄虛嗎?
退得這么遠(yuǎn)……什么樣的霹靂彈能有這么大的爆破力?
哨聲又響,就見一員小將出列,手持一把巨大的弓弩,瞄準(zhǔn)了谷底那一叢亂七八糟的稻草人的隊列。
耶律云機眼尖的注意到小將使用的長箭并沒有箭尖,連忙問身旁的鳳云鶴,“不知這位小將軍……”
鳳云鶴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解釋說:“山下面埋著一個東西,這個東西需要外力觸發(fā)。比如一匹馬跑過去,一個人踩上去……”
耶律云機有些懵,這是什么意思?
鳳云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谷底,“將軍耐心看。”
耶律云機的注意力剛從鳳云鶴身上移開,就見那小將一箭射出,倏忽沒入了谷底的草堆之中。
耶律云機剛反應(yīng)過來這位小將看著眼熟,似乎就是鳳隨手下的那個司空,眼角的余光就見谷底有亮光一閃。
他連忙轉(zhuǎn)頭,就見鳳云鶴等人都已經(jīng)捂住了耳朵,鳳云鶴還特意轉(zhuǎn)向他這一邊,做了一個捂耳朵的動作示意他。
耶律云機反應(yīng)也快,連忙有樣學(xué)樣。他剛剛捂住自己的耳朵,就覺得腳下大地震動,稻草人的中央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谷底的樹枝也好、稻草人也好,都被瞬間轟上了半天高。
巨響傳來,即便是站在山頂,耶律云機也感受到了空氣里傳來的那種沖擊波,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他胸口推了一下。
大約距離較遠(yuǎn)的緣故,力道并不足以將人推翻,但它帶給耶律云機的震撼卻是空前的。
他從來沒有想過,宋人的霹靂彈竟然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這種程度。
濃煙散開之后,有小兵捧著一些東西上來讓鳳云鶴過目,耶律云機站在旁邊也看的清楚,是被炸出了窟窿的馬皮。
原來他們還在稻草人的身上蒙上了馬皮。
耶律云機對霹靂彈的殺傷力有了更為直觀的認(rèn)知。
接下來有士兵重新在谷底布置,然后再一次做不同的試驗,有的霹靂彈是需要引線的,也有些是需要綁在箭尖上依靠弓箭的力量來進行投擲。
因為每一次爆破之后都有人做專門的測量和記載,試驗的流程進展的有些緩慢。等他們返回城里的時候,太陽都要落山了。
耶律云機徹夜未眠。
他開始反省自己,當(dāng)初被鳳家軍從手里奪走了燕州的時候,或許真的有僥幸的成分,當(dāng)時他身邊還有耶律洪基派來的監(jiān)軍,兵力部署方面頗多掣肘。
這也導(dǎo)致了他對鳳家軍一直抱有一種不服氣,又有些輕視的態(tài)度,總覺得若不是自己這一方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鳳家軍不一定能贏的那般容易。
就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之下,他犯了輕敵的毛病,導(dǎo)致接連失去了順州、薊州……
耶律云機捂了捂胸口。
大宋的軍隊早已不是他記憶中幾年前的軍隊了,他們的戰(zhàn)斗力、戰(zhàn)斗方式都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他并非毫無覺察,可惜……
可惜他一直不屑于承認(rèn)這一點。
耶律云機抱著腦袋,發(fā)出了一聲狼嚎似的號啕。
轉(zhuǎn)天一早,又是白潛親自來開門將他請了出來,直言遼方的來使已經(jīng)快到檀州城下了,請耶律云機沐浴更衣,用過早點之后,跟其他俘虜一起出城。
比起之前的狂傲,耶律云機顯得冷靜了許多。他默默的聽從白潛的安排,沐浴、更衣,然后去前廳用過早飯,出門上了一輛馬車。
這一次,沒有人再捆住他的手腳。
耶律云機坐在馬車?yán)铮嚭熖糸_了一半,讓他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他在檀州生活了這么久,檀州的大街小巷不說有多么熟悉,但哪里是哪里還是分得清的。檀州,與他屯兵的時候,確實不一樣了。
苦苦思索哪里不一樣的耶律云機,直到走到了城門口,才忽然反應(yīng)過來街上的百姓穿著漢服的多了,街頭小販的吆喝聲似乎要比原來更大聲,仿佛……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耶律云機下了馬車,回頭望著來時的長街,心中有幾分茫然,更多的,卻是被人打落塵埃之后,終于從塵埃里爬了起來的真實感。
他發(fā)誓,此生要謹(jǐn)記教訓(xùn),再也不能犯輕敵的毛病了。
鳳隨和司空站在城門外,正與耶律洪基派出的使者蕭德良寒暄。
蕭德良是一個外貌淳樸的中年人,他之前一路冒著危險護送皇太子回中京,得到了耶律洪基的賞賜。但也因為他的擅自離職,導(dǎo)致儒州防守出現(xiàn)失誤,落于宋人之手。如今在御前,雖然有皇太子替他說話,他的日子也不大好過,否則帶著銀子來換俘虜?shù)牟钍乱膊恢劣诼湓谒念^上。
鳳隨和司空悄悄對視一眼,一起望向朝著城門外走來的耶律云機。
他們已經(jīng)知道耶律乙辛被誅殺的消息,作為“奸賊”的義子,耶律云機回去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會好過。
至于他還有沒有機會帶兵打仗,就要看他的主子有沒有繼續(xù)任用他的胸襟和膽量了。
司空湊近鳳隨的耳邊,悄悄說了句,“我看懸。”
鳳隨一笑,沒有出聲。
他也覺得……很懸。
不過這對他們來說,卻并不是一件壞事。
--------------------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懂得反省自己的耶律云機,大約再也沒機會上戰(zhàn)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