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六郎的年齡要比司空大幾歲,原本還算英俊的面容,因為一臉的胡子拉碴并且還有兩個青眼窩,顯出了一股子頹喪的浪蕩氣。
他身上的衣裳也穿的亂七八糟,好像剛從床上爬起來似的。尤其外袍,帶子都沒有系好,就那么邋里邋遢地掛在身上。
司空正想說他兩句,就見他身后的屋里走出來一個穿著桃紅襖子的妖艷女子,一邊走一邊系著大氅的帶子,經過謝六郎身邊的時候還湊過去嘀嘀咕咕說起小話來。
司空,“……”
果然他來的不是時候嗎?!
這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出身的女子一邊跟謝六郎交頭接耳,一邊還帶著點兒調笑的神色偷瞟院門外的司空,看的司空心頭火起。
就在司空忍不住想要抬腳踹門的時候,就見謝六郎一臉邪笑的把手伸進了小娘子的衣襟里。
司空,“……”
眼要瞎了。
司空側身,不去看這讓人長針眼的一幕。待聽得身后院門吱呀響過,一陣香風從身邊刮過,才又目不斜視地轉過身來,沒好氣的瞪了謝六郎一眼。
謝六郎哈哈大笑,“小空,你也不小了,咋還這么傻里傻氣的?”
司空氣得要死。誰傻?誰傻啊?!
謝六郎看他牽著馬走進了院子,還湊過來在棗紅馬光滑油亮的鬃毛上摸了一把,嘖嘖贊道:“不錯,不錯。你這是在哪里高就……喲,還給我帶好吃的了?有酒沒?”
酒水自然是沒有的。
謝六郎喝酒喝得兇,都快把自己給醉死了。哪個還敢給他買酒。
謝六郎也不在意,笑呵呵的從馬鞍上解下羊腿凍魚,自去廚下掛了起來。又捅開爐火,打算燒點兒熱水招待司空。
謝六郎這里自然是沒有馬棚的,不過院子后面倒是有一個養過牲畜的窩棚,雖然許久不用,但頂棚還在,勉強也能擋一擋風雪。
司空安置好馬匹,摸回前院,就見謝六郎蹲在廚下,笨手笨腳地正在生火。
司空簡直看不下去了,走過去將他擠到一邊,將爐膛里的柴火取出來兩根。像他這樣柴火塞得滿滿的,哪里還能生得起火來。
再看看灶上的冷鍋,并一旁破破爛爛的鍋碗瓢盆等物,嘆了口氣,“你這日子都是咋過的?”
謝六郎就有些訕訕的,“我屋里有個小爐子,一晚上都生著火呢,就是那水在爐子上溫了一晚上了,洗手洗臉還成,泡茶就……”
司空又問他,“才起?早上也沒吃飯?”
謝六郎不吭聲了。
司空從棉斗篷下面摸出一個油紙包,頭也不回地遞了過去。這是他來時的路上買的兩斤包子,捂在斗篷里,這會兒倒還溫熱著。
謝六郎眉開眼笑的接了過來,“小空你可真貼心啊……唉,昌寧街東街的那家包子鋪吧,他家的餡兒調的最對味兒了……”
水燒開,司空將熱水灌進茶壺里,跟狼吞虎咽吃包子的謝六郎一起回了主屋。
謝六郎獨居,屋里擺設簡陋,到處都亂糟糟的。還好屋里生著小爐子,爐子上還坐了一壺水,倒也暖和。
兄弟兩個圍著圓桌坐下,司空將兩個茶杯拎過來,用開水沖了沖,也不問有沒有茶葉了,直接給兩人各倒了半杯熱水。
謝六郎嘴角沾著一片蔥花,含糊的嘀咕一句,“家里有茶葉……”
司空沒理會他,他心里在想要怎么跟謝六郎開口問話。
謝六郎以前也在京畿衙門蔡大人手下做都頭,跟司空、金小五的交情都不錯。后來他在巡街時因為維護商戶,得罪了烈火幫,被烈火幫的人幾次三番的尋釁。
這要是遇到一個硬氣的上官,說不得就要跟烈火幫的人說道說道了,可惜謝六郎時運不濟,遇到的是蔡茂德這等軟包,到底還是丟了衙門里的差事。
要只是這樣也還罷了。
后來謝六郎跟了鏢局去走鏢,結果烈火幫里一個小頭目就勾搭上了謝六郎的娘子。待謝六郎從相州一帶走鏢回來,家里值錢物件都已被卷了個干干凈凈不說,小頭目還帶著一伙兒兄弟將他堵在院子里打了一頓,捏著他的手指在放妻書上按下手印。
謝六郎斷了一條腿,養了幾個月才把一條命養回來。從那時開始,他就有些游戲人生了。司空每次見他,他都是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德行,司空說了幾次也有些灰心。后來還是聽金小五跟他說,謝六郎混到了九江門里去了。
司空沒忍住,又嘆了口氣,“你就不能好好娶個媳婦兒,總是跟這些花樓里的小娘子廝混……”
“唉,唉,”謝六郎連忙攔住他,“你頂風冒雪的跑我這兒來,總不會是為了說這些傻話吧。我耳朵都聽得長繭子了。”
司空喝了兩口熱水,壓一壓心里的火氣,“我來是想找你打聽點兒事情。”
“啥事?”
“烈火幫的事。”
謝六郎一頓,視線像兩根尖針似的落在他臉上,“烈火幫?!”
“烈火幫。”司空平靜的與他對視,像是沒有注意到他眼里跳躍的火苗,“他們的大當家、他們以往干過的那些齷蹉事,還有……他們跟外邊的聯絡。”
謝六郎眼神一閃,“外邊?”
司空就笑了,“看樣子你是知道了。”
謝六郎不置可否,但他整個人卻已經嚴肅了起來,眉頭皺著,之前那股子懶散邋遢的勁頭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陰冷的神色。
“我跟你說了有什么用呢?”謝六郎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的一抹嘲意,“烈火幫人多勢眾,你我還能把他們掀了不成。”
司空淡淡看著他,“你我是不行。加上大理寺呢?”
謝六郎眉頭一挑,“他們惹到了大理寺?”
謝六郎有些意外,他一直覺得烈火幫行事肆無忌憚,背后應該是有大靠山的——有靠山,大理寺難道不得看在靠山的面子上,給他們幾分薄面?
沒見京畿衙門都不敢拿烈火幫怎么樣么,出了事反而一味的你好我好,不敢得罪。
司空見他那副要死不活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點兒鮮活的人氣,忍不住微微一笑,“再加上皇城司呢?”
謝六郎霍然起身,一雙黑湛湛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司空,“這話可當真?!”
司空微微點頭,拿出自己的腰牌給他看,“我早不在京畿衙門了。”
這事兒謝六郎是聽金小五說過的,但司空透露的信息太過突然,讓他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
謝六郎心神不定,“烈火幫可是有靠山的。”
司空反問他,“難道皇城司沒有?”
謝六郎啞然。
皇城司不但有靠山,靠的還是這個世界上最結實最大的那一座靠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世上還有什么靠山大得過官家呢。
謝六郎圍著圓桌來回溜達了兩圈,再看看司空始終淡定的面孔,一咬后槽牙,“說吧,你想打聽什么?”
司空原本想問問烈火幫的大當家是誰,轉念一想,這種事情他不知道,皇城司未必就不知道。就算曹溶也不知道,但由他出面去查,自然更好一些。
司空想了想,輕聲問道:“你可知道烈火幫從哪里搞來的火藥?”
劫持個小女娃子也要用火藥去驚馬,可見火藥這東西在他們那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不易得的東西。
謝六郎不想第一個問題就這般刁鉆,很是猶豫了一下,“小空,這個若只是咱們閑聊,我就說了。但你這是要查案往上報……你容我兩天,我得有了實證才好說。要不只是‘我聽說’‘我猜的’,你也不好回話。”
司空點點頭,又問他,“他們跟火神教那些人有沒有來往?”
謝六郎覺得第二個問題就更刁鉆了,還好他知道一些,“烈火幫有個小頭目叫余江,這人還有他婆娘,都信這個火神教。上次青水庵搞法會,他婆娘還捐了一百兩銀子。”
司空有些驚訝,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了,烈火幫小頭目家的娘子輕輕松松就能拿出來。這事兒聽著可不簡單。
“余江,”司空回憶了一下,“可是三十來歲,左手上長著胎記的?”
“是他。”謝六郎點頭,“這人原來也是個小地主,嗜賭成性。父母過身之后,他把家產都敗了個精光,不知怎么就混進了烈火幫。如今就管著烈火幫的一個小賭坊。”
“通明賭坊?”
謝六郎詫異,“你知道?”
“聽說過。”司空含糊的解釋了一句,“我們也不是今日才開始留意這些人的。”
之前他托了金小五去找金來,通過金來聯系上了春江樓的跑堂順子。
余江、通明賭坊、以及余江身邊兩個跟班田有和張大全,這些消息都是司空從順子那里打聽出來的。
謝六郎就點點頭說:“還有一事,你怕是打聽不到的。”
見他說的篤定,司空也有些詫異了,“何事?”
謝六郎往他面前湊了湊,悄聲說:“西京城里最大的兩家牙行,都有烈火幫的人。”
司空的頭皮都麻了一下,“當真?”
謝六郎微微頜首。
司空頓時坐不住了。
牙行,類似于后世的中介,他們在市場上為買賣雙方牽線、說合,幫助訂立契書,到官府辦理各項手續,然后從中抽取傭金。
其中一項主要的業務,就是給西京城里需要用人的人家介紹合適的傭工:丫鬟、小廝,或者繡娘、廚師、園丁等等。
但什么樣的人家需要買賣下人呢?
如果烈火幫當真與廣平王造反一事有牽扯,司空無法想象都有些什么人經過了牙行的介紹進入了西京城的高門大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