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掌柜仿佛瞬間老了二十歲。
他有些頹喪的看著鳳隨和司空,“大人想知道的,無非就是這個孽障身邊的事。實不相瞞,這孽障自打回了家,就將自己的住處換到了外院一處臨街的小院子,身邊時常使喚的兩三個人,也都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家里人并不認得。小人剛才已讓人將這幾個人拿住,鎖在了柴房里。”
鳳隨詫異,“令郎是打哪里回來?”
“這說起來也是幾年前的事了,”馬掌柜嘆道:“這孽障十四歲那年去他外祖家給老人家過壽。去了之后就讓人送信回來,說要在容州的書院里讀書。”
鳳隨微微一驚,“容州?!”
他身后的司空等人也都一臉詫異的表情。
不怪他們多想,是容州這個地名,在現在這般情形之下,很難不讓人多想——容州就是興元府轄下的一座縣城,距離州府新洲也不過幾十里路。
而新洲,正是廣平王趙懋的老巢。
從鳳隨了解到的情況來看,不光容州,包括金洲,甚至靠近西北方向的岷州,如今都已經落進了廣平王趙懋的手掌心。
戰勢不容樂觀。
“家里生意忙,不便時常與外家來往。所以外祖親自來信,說讓小兒在外家多住些日子,二郎自己也在信中說想在容州的書院里念書,小人夫妻兩個商議一番,也就同意了。”
馬掌柜解釋說:“容州的書院里有一位程先生,這人曾做過皇子講師,致仕后回了老家容州辦起了書院。人人都說他學問好,書院也是難進,還要考試……二郎僥幸考過,小人夫婦兩個也覺得機會難得。”
司空就在心里嘆了口氣。看來無論哪一個時代,考生家長的心態都是一樣的。容州的輔導班有名氣,家長自然樂意孩子跟著這樣有水平的輔導老師來上課。
“兩年匆匆過去,”馬掌柜說:“去年秋季,二郎回來參加州試,小人才發現一去兩年多,這孽障變化頗大,就是身邊的人也都換了個干凈。小人問他,他就說他當初帶去的人種種不妥,后來他外祖父就做主給他換了穩妥的人伺候。”
鳳隨點了點頭。
長者有所賜,身為晚輩自然是不好拒絕的。只是這“不妥”,到底是怎生一個不妥法兒,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別的緣由,怕是馬掌柜自己也沒問出來吧。
馬掌柜看出他想問什么,嘆了口氣說:“大人所猜不錯。這些人都去了何處,問二郎他就只說不知,小人夫婦兩個也問不出什么來,又不好為幾個下人去煩擾長輩,只好暫且按下不提。再后來,興元府就亂了,音訊不通,想問也問不了了。”
鳳隨問他,“令郎身邊服侍的人,有什么可疑之處?”
馬掌柜一張老臉上滿是愁容,“秋水苑臨街,他們出入都不經過內院,有幾次小人臨時起意,過去一看才發現他們主仆都不在家。事后問起,二郎也是頗多敷衍之詞。可他具體都去了什么地方,又與什么來往,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鳳隨又問他,“聽說馬家世代都是做紙畫生意,為何又要將產業拱手讓人?”
馬掌柜的臉一下就沉了下來。
鳳隨等人原以為這件事也與馬秀山有關,沒想到真正與這件事有關的,是他的長子馬錦山。
“這事兒出在小人的長子錦山身上。”馬掌柜滿臉沉痛之色,“這孽障出門與同窗應酬,不知怎的,就喝醉了酒,待他醒來,懷里一張契書,證人齊全,卻是輸了一大筆銀子……”
他說起此事頗為羞愧,卻見鳳隨與司空等人神色不變,心里反倒有些意外。
他不知道,這兩人在公堂上聽過了桑二郎的招供,対馬秀山此人頗多忌憚。他能教桑二郎不擇手段的対付桑大郎,也沒少跟他抱怨過自己的長兄馬大郎,以至于鳳隨等人很難相信他在面対馬大郎的時候,會是一個單純友善的好弟弟。
鳳隨問他,“大郎怎么說?”
馬掌柜一臉愧色的說:“這孽障什么也不說,誰問都不說,問的急了,還鬧了一出投繯……把一家上下嚇了個半死。如今在城外廣仁寺里靜修。”
廣仁寺這個名字不大起眼,鳳隨是完全沒有聽說過。司空是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個廣仁寺其實就在顧橋鎮外的小山上,距離青水庵和靜心庵也并不遠,只是這家寺廟規模小,又不如孤云寺與無量寺有名氣,因此知道的人不多。
“可是掌柜送他過去的?”鳳隨以為馬掌柜是有意要懲罰馬大郎。
馬掌柜卻搖了搖頭說:“是這孽障自己要去的,走時也只帶了一個書童,家里打發人去照顧他,也被他一一打發回來了。”
鳳隨皺眉,“一家人要賣掉祖上傳下來的家業給他還賭債,這么大的事,他就沒說什么?”
馬掌柜心灰意冷的搖了搖頭,“事已至此,說不說又有什么區別?小人也是傷透了心……再者賭債哪里是那般好欠的,若是不及時還上,一家老小都別想安穩。”
鳳隨又問他,“薛家,是如何跟掌柜聯系的?可有中人?”
鳳隨和司空都覺得,真有中人,這中人也頗蹊蹺。
誰料馬掌柜卻說:“不是中人,是二郎給牽的線。他與薛家的小郎君在容州相識,一路結伴回來,薛郎君也幫了他不少忙,兩人關系頗為親近。”
鳳隨聽他這樣說,下意識的掃了一眼司空。
司空曾見過馬秀山大手筆地打賞車夫,若馬家賣產業的銀子都要用來還賭債,他這般大手筆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鳳隨這個時候就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馬秀山出事的時候,薛千山人在哪里?
再往深處想,薛千山可學過武藝?
薛家在南邊,又有著什么樣的交際網?
這兩人既然在容州相識,那么薛千山,或者說薛家,是不是與廣平王有著什么淵源呢?
該問的都問完了,馬掌柜就帶著他們一行人去了馬秀山居住的秋水苑。
秋水苑是馬家老宅一處臨街的二進小院,不算大,但布置得頗為清雅,此刻門外守著幾個壯仆,一個個都是如臨大敵的模樣。
馬秀山身邊伺候的人這會兒都在柴房捆著,這些都是馬掌柜派來的人。
秋水苑的前院是書房和暖廳,后院是自己的臥室,
書房里一應文具都是齊備的,但這樣的地方,想也知道不會有什么機密東西。司空帶著人將馬秀山的東西篩過一遍,摘出幾封有些可疑的信件,其余東西并沒有動。
馬掌柜候在一邊,既不敢阻攔,更不敢多問。他再心疼兒子,兒子也已經沒了,但一大家子卻還是活著的。這小子真要暗地里惹來什么來不得的麻煩,那可真是將一大家子人都給坑了。
馬秀山的臥房在后院,他住正房,左右廂房各住了兩個他從容州帶回來的隨從。其余的護院之流,都住在了后院的倒座房里。
馬秀山的房間布置的簡簡單單,但一眼看過去,卻讓人覺得每一件擺設都非凡品。只看這一屋子的擺設,司空也知道了什么叫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了。
房中的一切都還是馬秀山離開時的樣子,床后的屏風架子上還搭著一件淺月色的內衫,顯然還沒來得及收拾。
鳳隨就対馬掌柜說:“小郎君房里,本官也要檢查一番的。還請老掌柜見諒。”
馬掌柜心酸難耐,卻又不能対官府的人說什么,只是擺了擺手,說了句“無妨”。他說的輕描淡寫,但司空從他身旁經過的時候,卻分明看到他眼角的一絲水漬。
司空心里也有些難受。
他一直覺得馬秀山遇害是有著他自己作死的成分的。如果,他知道自己作死的結果,是讓自己的父母這般難過,不知道他會不會有所收斂?
馬秀山估計也沒想到自己會出事,臥房里的東西頗為瑣碎,不像是刻意整理過的樣子。
司空將自己能夠想到的,能夠藏東西的地方一一檢查過去。每逢這種時候,他都有些懊惱自己以前怎么就沒有花時間去研究研究刑偵方面的知識呢,早知道他轉世投胎要做個小捕快,他還學什么物理數學啊,他直接去學刑偵啊。
歷史上倒是有一部《洗冤錄》,但是掰著手指頭算算,寫書那位宋大人這會兒都還沒生下來,還差著一百多年呢。
司空仔仔細細將所有的抽屜、衣箱都檢查過一遍,又原樣恢復好,然后檢查墻壁、家具可能會存在夾層的地方。
連房梁上都摸了一遍。
馬掌柜起先還帶著幾分不忍心的表情看著衙役在他兒子的房間里到處翻,到后來,他的表情就慢慢變得麻木了——他們翻檢的都是他想都想不到的地方,這種程度的翻檢,已經超出了讓他感到不悅的界限,反而讓他隱隱的恐懼了起來。
因為到了這個時候,馬掌柜也終于意識到,他家的小郎君是真的攤上大事兒了。
臥房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連枕頭都細細打開看過之后,司空將目光瞄上了墻上的兩幅字畫。
書案后面,掛著一幅字,上書“慎獨”二字,筆力渾厚內斂,自帶一股清正之氣。從裝裱、畫軸上面落了灰的痕跡來看,這副字掛在這里,有很長一段日子沒有動過了。
司空檢查過,又小心地掛了回去。
除此之外,就只有臨窗的暖榻旁邊掛著一幅江南煙雨圖。作畫之人畫技平平,但畫面處理的頗有意境,畫上還題著“贈好友”這樣的話,似乎是同窗之間互相贈送的禮物。
這幅畫裝裱痕跡還很新,司空將它取下,先檢查紙張,然后試探地扭了扭畫軸。就聽“卡”的一聲輕響,畫軸擰開,一塊折疊起來的素絹從空心的暗格里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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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糾正一個小錯誤:
宋代科舉,是州試、省試和殿試的三級科舉考試制度。州試之后就稱舉人了。殿試以后,不須再經吏部考試,直接授官。
秀才只是一個對讀書人的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