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順著敞開的窗口灌了進來,薛千山忍不住攏了攏身上的銀狐裘。
薛長青上前一步想把窗扇闔上,薛千山卻擺了擺手,問他,“他們還沒走?”
“尚未。”
薛長青瞟一眼窗外,商鋪的二樓雖然高一些,但前后院之間有堂屋擋著,堂屋前后還有幾棵老樹,視線也頗受影響。
薛千山的眉頭微微皺了皺,他有些想不明白了,這前院后院都讓馬家那起子不開眼的伙計們搬得干干凈凈了,到底有什么可看的呢?就算后院的門房里出了命案,可是尸體不是已經運走了嗎?
薛千山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個頭高大的衙役又順著后院的小徑走進了堂屋,忍不住凝眸看去,就見那衙役很快又走了出來,跟臺階下的另外一名衙役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話,兩人一起走了出去。
薛千山的眉頭就又皺了起來,“堂屋里,可有什么特別的東西?”
他總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被自己忽略了。
薛長青也是一頭霧水,“剛才咱們從堂屋里經過,小的還特意留意過,并沒有什么。字畫擺設馬家的伙計都收走了,多寶閣上只剩了幾樣不值錢的擺設,還有兩樣粗苯的家具。”
這些薛千山也有印象,屏風、桌椅,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薛千山想了半天,也只想到門邊還有兩個半人高的花架。
但這些東西,并沒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
一時,有人過來傳話,說后院已經勘驗完畢,衙役們都撤走了。
薛千山就帶著薛長青下樓,直奔著堂屋里去了。他這一次倒要好好看一看,這么個巴掌大的小破屋子,到底有什么東西值得衙役們研究這半天,都臨出門了,還要再打發人跑回去看兩眼的?
堂屋朝向前后院的方向都有門,今日事情多,人來人往的,門都沒闔上,只虛掩著。
薛長青先一步走上臺階,伸手推開門,請薛千山先進去。
馬家算是西京城里根深葉茂的本地富戶,消息自然靈通,當初西京城里剛剛規劃了一個大概,馬家就眼疾手快地定下了幾塊極好的地皮。
別看如今安平街上的商鋪和城外的作坊都一股腦地賣給了薛家,但馬老掌柜的手心里,著實是攥著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家底的。
何況還有銀鬃玉版這塊金子做的底牌,馬家想要翻身,也就是眨眨眼的事兒。
薛千山想了這么多,無非也就是感慨一下馬家當初修商鋪的時候挺下本錢。商鋪、堂屋,包括后院的廂房都修得結實又規整,用的也都是好木料。
薛千山這樣想著,一抬頭就看見堂屋里那一架擋在后門入口處的山水屏風,頓時露出一個有些嫌棄的表情。
他剛才還琢磨馬家修商鋪修得下本錢,結果轉頭就打臉。這架屏風看著可是尋常的很,普普通通的老榆木料子,也就這一筆山水還略能入眼——約莫是從哪個舊貨鋪子里淘來的。
除了這一架屏風,堂屋里其余的地方……
薛千山的視線一頓。
薛長青立時便有所察覺,也順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詫異的喊了一句,“這……這是什么時候擺上來的?”
薛千山沉著臉走了過去。
之前從堂屋里經過,因為角度問題,他只看到多寶閣上擺著幾個不值錢的瓷瓶,這會兒走近些看,才發現原來是大大小小七八個瓷瓶,像是一整套的模樣。
瓷瓶器形不同,但圖案卻都是一樣的:房舍、假山芭蕉、窗內的女子與嬰兒,窗外對峙的下人與武士。
像一段凝固的時光,無聲地傳遞著某種緊張,甚至是無奈的情緒。
薛千山伸手在瓷瓶上摸了一把,確定這東西擺進來也沒有幾天,灰塵都還沒有來得及落上一層呢。而且瓷器表面帶著火氣,明顯就是新出窯的東西。
薛千山沉著臉問薛長青,“怎么你也不知道?”
薛長青略有些慌亂,“自從跟馬二郎做了交接,小的就一直沒有過來。這兩天忙著聯系匠人,看木料,盤算店里裝修的事情……這邊就交給劉護院給看著,沒聽他說店里來過什么人啊。”
他也覺得冤枉得很。
薛千山修長的手指如白玉一般細潤,輕輕撫過光潤的瓷器,在圖案上停留了片刻,緩緩收回了手指。
“也算有心了。”薛千山上上下下打量這幾個瓷瓶,冷冷一笑,眼中隱含怒意,“這么一個有心人,可惜……聰明太過了。”
薛長青低垂著頭,不敢多看。
薛千山在手邊的花盤上輕輕敲了一下,冷聲道:“都給我砸了。”
薛長青連忙應了聲是,腦袋也垂得更低。
薛千山轉身要走的時候,腳步又停住,他伸手指了指多寶閣的一處空格,“這里原來就空著?”
明明是臘月天,薛長青卻給自己主子問的,硬是出了一身的汗,他也不敢在語言上含糊,忙說:“之前交接的時候,是空著的。”
后來被誰擺上了這些瓷瓶,這里是不是空著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薛千山眼中難掩厭惡,哼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薛長青抹一把額頭的冷汗,也苦著臉跟了上去。
就在薛家主仆忙著使喚人砸掉礙眼的擺設時,鳳隨一行人也回了大理寺衙門。
這個時候,派出去打探情況的衙役們都還沒回來,陳原禮倒是先一步回來了,正守在鳳隨辦公室的隔間里,心神不定的來回溜達。聽見外面有動靜說大人回來了,他連忙將自己偷偷摸摸帶回來的一個小瓷瓶捧過來給他家大人過目。
進門的時候,他還很是鬼祟的把門給關上了。
薛家堂屋里的多寶閣上擺著的是一整套的瓷瓶,大大小小都有,還有花盤和葵口碗之類的小物件。
陳原禮要拿的東西不但要圖案清楚,還得便于攜帶。于是在經過了一番比較之后,他選了一個擺在角落里的玉壺春瓶。
玉壺春瓶的造型,是由唐代寺院里的凈瓶演化而來,高度不到二十公分,也就比成年人手掌的長度略微長一些,撇口、細頸、垂腹,線條頗為圓潤。
瓶身上就繪制著那副頗引人猜測的圖案。
鳳隨拿出司空在畫軸里發現的素絹,打開來將素絹上的圖畫與瓷瓶相互比較。
除了素絹上的圖案是用墨汁所繪,而瓷器上的圖案是藍色釉料繪制之外,其余構圖、筆法皆是一樣。
陳原禮看了半天,試探的問他家大人,“一樣吧?”
司空在一邊點頭,“應當是匠人照著這幅圖畫臨摹的。”
他前世也算一個見多識廣的知識分子,但書畫方面的鑒賞能力,與鳳隨這樣的世家子弟還是無法相比的。
他更多的,是從“找不同”這種角度來做一個比較。
鳳隨不同。
他雖是武將出身,但貴族子弟,自小琴棋書畫都是要學的,鑒賞能力自然也比普通百姓強出許多。他看的是畫者的構圖與筆法。
司空就說:“馬掌柜說,跟薛千山談生意做交接的,都是馬秀山。這張畫也是從馬秀山房里找到的,瓷器,應該也是他做的吧?”
鳳隨微微頜首。
“該找人到附近的瓷窯去打聽打聽,”司空在旁邊提醒鳳隨,“馬秀山人在西京,做這么幾個瓶瓶罐罐的,也不值得他往遠處跑。”
“也有道理。”鳳隨莞爾,“馬掌柜說多寶閣上原本有一些擺設……這幾個瓷瓶,當是交接之后才擺上去的。”
無論從瓷器本身來看,還是從交接的時間上來判斷,這幾個瓶子擺上去的時間都不會很長。
“該不會是特意擺給薛千山看的吧?”陳原禮說:“馬二郎這樣做,怎么好像……有點兒不懷好意?”
“或許這圖畫對薛千山來說,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司空突發奇想,“馬秀山會不會就是知道這個秘密,又作死的拿著這個秘密去要挾薛千山,才被他滅了口?”
鳳隨有些無語的看著他,覺得這小子總有這種天馬行空一般的驚人想法。
“如果是薛千山下手,”鳳隨提醒他,“他應該會做的更加精細一些。首先將這個地點選在自己的鋪子里,就很不明智。就算有燈下黑一說,但他頻繁的進入我們的視線,對他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
“也有可能是故意的。”陳原禮說:“大家都會這樣想,所以反而會洗刷掉薛千山身上的嫌疑呢?”
“不排除這種可能。”鳳隨看著司空,“你不是說,兇手到了薛家鋪子之后,還在堂屋里坐著等了一會兒?有這等時間的功夫,他為什么不將這些瓷器處理掉呢?留下這樣一個可能會引起我們注意的線索,于他沒有一點兒好處。”
司空啞然。
“薛千山此人,我們還沒有細查,并沒有證據,不好輕易下結論。”鳳隨說:“不過,馬秀山這事,確實也與他有些牽扯……該查還是要查一查的。”
陳原禮也在旁邊嘀咕,“對我也覺著,要是他的話,一大早在堂屋里等著的時候,早把那幾個瓶瓶罐罐處理掉啦。他那樣的高手,都不必搞出什么動靜來……小空啊,這回可是你想多了,應該不是他。”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司空十分干脆的說了一句,“不。”
陳原禮被他噎住。
司空望著鳳隨,輕聲說:“這一點,并不能洗刷掉他的嫌疑。大人,行兇之人等在堂屋里的時候,天色未明,他也不可能在堂屋里點燈,他極有可能并未看清楚多寶閣上的瓶瓶罐罐都畫著什么圖案——這說得通。所以……”
所以,他還是有嫌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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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原禮:腦洞太大啦~
小空:說不定別人的腦洞,也跟我的一般大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