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沉默的將手里的軍報交了回去。
真正身處這個時代,司空才知道所謂的“改變”是多么艱難的一件事。
崇佑帝想要取消歲貢,或者說,在大宋朝的版圖之內,但凡有點兒血性的人,就沒人樂意看到自己的國家卑躬屈膝的給敵國送銀子,送這送那,以換取一時的平安。
而這換來的平安也并不是那么牢靠的。
遼人又有什么信用呢?
他們高興了就扮演一下友好鄰邦,不高興了就帶著人闖過邊境線燒殺擄掠,一回頭又將這些惡行推到了草原上流浪的那些不服遼人管束的小部落,或者流寇的頭上。
瓦橋關戰役的勝利,河間的收復,以及鳳家軍在燕州的勝利,讓這個時代的人看到了收復燕云十六州的希望。
但這希望也帶給鳳家軍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司空想不通,朝廷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提出取消歲貢的想法——不是說這樣想不對,而是時機明顯不對。
遼人目前還牢牢占據著燕云十六州超過一半兒上的關卡,兵強馬壯,且對大宋的領土虎視眈眈。這個時候跟他們談取消歲貢,用腳丫子想人家也不可能答應。
到了嘴里的肉,憑什么讓豺狼吐出來?
想跟豺狼談條件,首要條件就是得把它們打服,打得他們沒有還手之力。
只有在武力上占據優勢,這才有了可以談判的基礎。否則人家有兵,咱們這邊只帶著幾張嘴就想讓人家放掉現成的獵物……
那不是做夢嗎?!
鳳隨接過他手中軍報,抬頭,見司空若有所思的看著他,不由一笑,“想什么?”
司空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他覺得鳳隨對于北方的戰況更為了解,他都能想到的事,鳳隨沒理由想不到。
鳳隨卻笑了,他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椅子,“你們先回去,司空留下。”
書房里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貫節提著食盒走了進來,對鳳隨說:“小廚房今晚煮的是餛飩?!?br/>
“原禮他們那邊送了嗎?”
貫節忙說:“已經送過去了。”
鳳隨點頭,讓他先退下,自己拉著司空在圓桌邊坐下,“剛才我說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司空從他手中接過小碗,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了許多,便問道:“大人可是想著,找機會了解一下燕州現如今的情況吧?”
鳳隨點了點頭,眼里露出思索的神色,“打下燕州,沒有錯。只是后面的路,更難走了?!?br/>
燕云十六州是大宋在北方邊境的咽喉,而這一道防線,唯有河間一帶是探入南方腹地的一片犬牙狀的土地。
鳳家軍正是以瀛洲作為突破口,進而將整個河間收入囊中。而燕州一戰,才是真正的破局之戰。
“打下燕州,有利有弊?!兵P隨娓娓道來,明亮的雙眸在搖曳的燭光里透出幾分難得的溫和,“燕州在我們手中,順、檀、薊三州對于遼人來說,便如同折斷了的手臂。但燕州以西卻還在遼人手中,新州、云臺都屯有重兵……燕州一動,便是腹背受敵的局面。”
所以拿下燕州,最困難的時刻才真正到來。
若能進一步,將順、檀、薊三州也收入大宋版圖,燕云十六州的防線相當于一半兒都已經歸入自己人手中。
如若不然,只怕已經拿在手中的河間數州也岌岌可危。
司空若有所思。
鳳家如今處境艱難,但若是火器局的研發工作能有所突破,那不單是鳳家,整個北方局勢都能夠得以扭轉。
鳳隨夾了一個小包子放到司空面前的小碟子里,笑著說:“你這會兒一定在想,我為什么看重你吧?”
他說著,視線往旁邊的書柜里掃了一眼。
司空之前畫的那些圖紙和一堆他看不懂的計算公式都被他仔仔細細地收了起來。這樣重要的東西,他不會讓司空隨便帶出去的。要畫圖,要做計算,司空隨時可以來內書房,但這些東西是絕不能流出內書房的。
司空也不覺得自己的長處被人看到有什么不對。哪怕這硬要扯上利用,那首先也是對他這個人的肯定。
他要是沒有能力,還有什么被人利用的價值?
司空笑了笑說:“如果我可以做些什么,但我卻出于這樣那樣的顧慮沒有去做……那才是讓人沒法原諒的事?!?br/>
見他說的坦然,鳳隨的眼神也柔軟了下來,“起初見你,只覺得你膽大心細。至于后來發現你身上的種種過人之處,實話實說,那實在是意外之喜?!?br/>
司空給他的感覺,就是……挖了一口井,發現井水超級好喝,然后發現水井下面還有礦,再然后發現這礦,它還是一口金礦。
這個人,不斷的帶給他新的發現。不知不覺,越來越吸引他的目光。
司空于他而言是驚喜,但他對司空來說卻是機會。
這一點,始終沒有變過。
但司空卻已經不會再為這樣的問題而感到困擾了。利用與被利用,或者該不該抓住機會,跟更為重要的事情相比,與他的心愿,他的目的相比,實在不算什么。
他問鳳隨,“火器局的人,什么時候到?”
“最快也要到元宵節前后了?!兵P隨說:“大哥來信,說這次派來的,是火器局的副管事和他手下最有天賦的兩位工匠?!?br/>
停頓了一下,鳳隨想到司空要跟這些人打交道,便又解釋說:“管理火器局的,是我的二叔,他跟我父親是同母兄弟,感情很好。他這個人吧,聰明,隨性,也不太看重規矩,自幼就對格物一道非常有興趣。在軍中建火器局一事,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這就是鳳家軍火器局的技術總監了。
“這一次帶著工匠回來的那位副管事,是他的兒子,也是我的堂弟,叫鳳彥。這人性子與我二叔差不多……”鳳隨停頓了一下,補充說:“就是有些心高氣傲?!?br/>
像火器局這樣關鍵的部門,會掌握在鳳家人自己手中,這幾乎是必然的事。司空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在這個時代,宗族的觀念深入人心。而對鳳家這樣的大家族來說,用什么人,都不如自己人來的放心。
“心高氣傲沒什么,”司空隱晦的表達了一下自己的擔憂,“不會耽誤正事就行?!?br/>
鳳隨就笑了,“你放心。他能坐上副管事的位置,就不會是一個腦子不好使的人?!?br/>
家族的利益是無法分割開的,他們是同宗,血緣的紐帶更為緊密,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鳳家人不會存心拖自己的后腿。
司空擔心的也無非是這一點。要是他拿出好東西,但人家卻不用,豈不是枉費他一番心血。
鳳隨忽然探身過來,將手掌放在了他的手臂上,雙目灼灼的看著他說:“再說,你還有我?!?br/>
司空微怔,不大確定的看著鳳隨,“大人是想說,會替屬下撐腰嗎?”
鳳隨望著他,雙眼之中微微浮起笑意,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然后很快又收了回去,“對。我這個人,護短?!?br/>
司空心口一熱,不知怎么就有些不好意思,打了個哈哈,笑著說:“屬下實在榮幸,原來屬下已經是有大人護短的人了!”
鳳隨笑而不語。
司空就隱隱覺得被鳳隨按了一下的手臂不知怎么就有些癢了起來,明明他的手已經收了回去,可司空卻覺得他的手還按在他的手臂上。
微熱,微癢,存在感十足。
讓他想躲,卻又覺得想躲的念頭來的簡直莫名其妙。
鳳隨灑然一笑,“我這里表態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司空干咳兩聲,視線從面前的碗筷上移開,飄到存放他的圖紙的柜子上,又很快移開了,“大人這樣說,那我也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了?!?br/>
不用擔心鳳彥是什么樣的品性,什么樣的能力水準,只一門心思的搞研究就是了。
司空現在面臨的問題,不在于要拿出多大威力的設計,而是要綜合這個時代的技術發展水平,拿出一個性價比最高的方案來。
金屬鍛造技術、火藥的提煉技術……種種因素都要考慮到。
如果不是最實用,最有利于普及,哪怕他這會兒能拿出加特林的設計圖紙,又有什么用呢?
火槍要在戰場上達到一定的普及率,才能夠發揮最大的威力。
司空鄭重表態,“屬下會全力以赴?!?br/>
鳳隨一笑。
他覺得司空認真起來的時候,兩只清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帶著少年郎特有的意氣風發和執拗勁兒,特別的……
鳳隨的手指頭有點兒癢癢,很想在司空的臉頰上捏一把。
“對了,”鳳隨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指悄悄搓了搓,一本正經的岔開了話題,“你拿回來的珍珠,我給陳先生看過,他說這樣成色的珠子少見,就算要出手,也最好在手里壓幾年再說。”
陳榮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太貴重了,這時候拿出去,恐怕會惹禍。”
這珠子的來路本來就不正。
鳳隨也擔心會節外生枝,就想著干脆收進自己的內庫。
司空倒也不怎么失望,本來就是意外之財,壓著就壓著吧。
“我知道你身后還有一堆弟弟妹妹,這樣,這一對珠子就當是賣給我好了?!兵P隨說:“我跟陳先生說過了,讓他從我的賬上分出兩萬兩的銀票放到你賬上去。你要取用現銀,或者置辦田地商鋪,只管去陳先生那里支取?!?br/>
司空吃了一驚,“這如何使得?”
這不成了自己碰瓷,強買強賣了?!
“怎么?”鳳隨也睜大眼睛,做出一臉驚訝的表情,“是覺得我這個做上官的占你便宜了嗎?”
司空,“……”
他不是這個意思啊。
鳳隨就嘆了口氣,“也是,陳先生說了,這對珍珠在手里壓上兩三年,再拿出來怕是能賣得更貴。遇到識貨的權貴,說不定能買到五六萬兩……”
司空目瞪口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啊?!?br/>
鳳隨到底沒忍住,伸手過去,在司空的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行了,就按我的處置來辦吧。這樣的東西留在你手里,會招禍的?!?br/>
司空忘了躲,等他的手縮回去了,才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蛋,“那……那就謝謝大人了。我沒什么事兒了,先走了啊?!?br/>
說完,他也不敢抬頭看鳳隨的臉,跟有狗攆著似的,一溜煙跑了。
鳳隨看看他慌里慌張丟下的碗筷,啞然失笑。
這小子是不好意思了嗎?!
司空就是不好意思啊。
明明一把年紀了……
司空心想,這是看他辦事不老道,所以被當成小孩子一樣對待了嗎?!
這種感覺還蠻新奇的。
話說,他這輩子從小養在和尚廟里,師父們都很嚴肅。但有時候表現好了,師父們也會摸摸頭頂表示贊許。
司空捂著胸口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并不反感被這樣對待?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