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隨讓人送來兩套衣服,一套是藍色,比寶藍色略微深沉一點兒的顏色,接近夜空藍,領口和腰帶上都繡了暗色的祥云紋。另一套是干干凈凈的竹青色,同樣都是圓領寬袖的便服,做工細致,都是司空以前沒有見過的上好的衣料,光滑,挺括,迎著光的一面會有水波一般動人的光澤感。
司空還從來沒穿過這樣講究的長衫,打扮起來之后,他甚至于有了一種灰姑娘要上南瓜馬車的局促感。
后來他就安慰自己,就當是穿西裝打領帶,要去參加高規(guī)格的酒會好了——以前他跟著老師也參加過類似的招待活動。
這樣一想,司空果然就不緊張了。
司空印象中的請客,就是找一個大家都空閑的時間,然后聚到一起吃吃喝喝,酒足飯飽之后各自歸家。
但顯然有錢人家請客并不是這般簡單的。就比如永平公主府的宴會,客人們頭一天上門,主家早已安排好住處,晚上聚在一起宴飲取樂,直鬧到后半夜去。白日里則補覺的補覺,游園的游園,夜幕降臨的時候,再聚在一起吃喝玩樂。
公主府給鳳隨安排的住處叫湘園,院中遍植桃樹,到了春日,景色定然極美。
司空跟引路的仆人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了一會兒,又塞給他兩塊碎銀,然后笑瞇瞇的回來了。
“打聽什么了?”陳原禮就覺得他這個模樣,特別像一只剛剛偷了雞的小狐貍。
“就問了問客人的情況,”司空笑著說:“左鄰是記國公府的兩位郎君,一個是做殿前司副指揮使的那位喬暉,還有一個,是跟薛千山一起逛花樓的喬桐。右邊的院子住的是在西京城里做人質(zhì)的趙玉趙世子……好巧啊。”
鳳隨糾正他的措辭,“趙玉不是世子,他只是廣平王膝下最年長的兒子。廣平王起兵之前倒是曾經(jīng)為他請封,但官家并未發(fā)明旨。如今有不少人稱他世子,不過都是有意給他抬面子。”
司空,“……我就是隨口一說。”
“不許。”鳳隨淡淡斜了他一眼,“讓人聽見我身邊的人稱他世子,還以為我對這人存了巴結(jié)奉承的心思呢。”
司空一僵。
鳳隨是什么人啊,他家可是有著軍方的背景,要是有人質(zhì)疑他的政治立場,再發(fā)散一下,后果說不定就嚴重了
司空忙說:“是我想簡單了!以后不會了!”
陳原禮在旁邊一樂,轉(zhuǎn)頭往外走,“我也去打聽打聽這位趙世子。”
司空,“……”
司空抖著爪子指了指陳原禮的后背,“他……他……”
他也喊了!
鳳隨大笑,伸手抓住他抖來抖去的爪子,將人拽到自己身邊,“過來,好好看一看公主府的地形圖,免得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往哪里跑。”
噯?!
司空納悶了,他家大人不是來赴宴的么?為什么要考慮往哪里跑的問題?!
鳳隨將他拽到圓桌旁邊,從袖袋里取出一卷紙,在桌上鋪開。
司空對他家大人的佩服又升上一個新臺階,“這東西,大人是從哪里搞到的?”
鳳隨也不瞞他,“烈火幫的事情,是我們起的頭,但后面的事卻被曹溶全盤接了過去。作為補償,他總要滿足我?guī)讉€條件的。”
“大人威武!”司空沖著他豎了一下大拇指,“難道你一早就有什么計劃?”
“我說過,要找個機會接觸一下趙玉。”鳳隨對他說:“趙玉這人,說他謹慎也謹慎,很少與外官結(jié)交,但要說他安分……”
司空明白了他的意思。西京城的人都知道永平公主是個社交達人,三天兩頭就會辦宴會,趙玉與這位小姑姑走得近,難保沒有存了通過她結(jié)交權(quán)貴的意思。
“他與永平公主關系親近,”鳳隨伸手在圖紙上點了點,“我也只能把主意打到她頭上。”
司空覺得這份圖紙畫的非常潦草,只標出了幾個比較重要的地點,其余的地方都空著,后院當中畫了一個圓圈,中間馬馬虎虎地寫著一個“湖”字。
公主府是分前后兩個大院子。公主的住處、書房都在前院。
后院有一個很大的湖,他們剛才進來的時候從湖邊經(jīng)過,湖面上厚厚的一層積雪給司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舉辦宴會的“云中樓”就建在湖的南岸,而供給客人們居住的客院則是沿著湖邊的地形來分布的,與云中樓隔湖相望的是幾個連在一起的小院子。
“這里,梨花院。”鳳隨伸出手指點了點云中樓對岸的幾個院子,“這里是給公主府的歌舞姬、外面請來的雜劇班子、樂師們住的地方。”
司空不明白的是:這幾個院子為什么會標出來?
他們此刻所在的湘園,在這張圖紙上也只是一個筆畫有些潦草的小方框,司空還是根據(jù)大致的方位推斷出來的。
他抬頭看著鳳隨,鳳隨又把問題推了回去,“你猜。”
“這幾個院子對我們有用?”司空想了想,“里面有大人安排進來的人?”
鳳隨一笑,雙眼中有一種冰雪融化似的溫度,他很耐心的解釋說:“我的手還沒有那么長,能把人塞到這種地方來。這里有個南劇班子叫華云班,是趙玉孝敬給了永平公主的。班子里有一個名叫太華的戲子,據(jù)曹溶說,這人有可能是趙玉的心腹。”
司空微怔,“他把心腹放在永平公主府上?故意的?”
鳳隨笑了笑,“或許還不止如此。”
司空忍不住開始發(fā)散了,“讓他去勾引公主?或者通過這個太華,對公主施加影響?”
鳳隨搖頭,“曹溶雖然只提了這個太華,但我覺得這整個雜劇班子都有問題。他們與太華朝夕相處,太華有什么異常,他們會不知道?”
除非,他們所有人都會給太華打掩護。
司空明白為什么這個雜劇班子會讓他的上官產(chǎn)生一探究竟的欲望了。
“我去吧。”司空很干脆的討要這個任務。
鳳隨只帶了他和陳原禮進公主府,而陳原禮是鳳隨身邊的老人,但凡認識鳳隨的人,都會對陳原禮有印象。
而他卻不同。對不那么熟悉鳳隨的人來說,司空還是一個生面孔。
司空知道鳳隨也是這個意思,否則他不會把陳原禮放出去,卻留著自己在屋里看地形圖。
鳳隨把圖紙卷起來,隨手泡進了一旁的水杯里。
他抬頭望向司空,眼里像匯聚了千言萬語,最后卻只是凝成了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囑咐,,“一切小心。”
夜幕降臨,公主府里的燈籠一盞一盞亮了起來。湖邊的樹上也掛滿了燈籠,燈光映著湖面上絨毯一般的積雪,有一種恍若天宮一般不真實的美感。
司空從湘園的后院翻了出去,沿著空無一人的小徑朝著梨花院摸了過去。他身上還穿著白天來時所穿的那件夜藍色的長衫,只是下擺被他卷起,掖進了腰帶里。這個袍子的顏色很適合在夜晚行動。
雖然很多地方積雪未除,比如湖面上。但公主府經(jīng)常有人出入的地方卻已經(jīng)清掃得干干凈凈了。
司空不得不感慨一下,沒有監(jiān)控設備的世界真他娘的爽啊。也只有在這個時代,他才終于找回了保留“隱私”的感覺。
不用擔心無處不在的攝像頭,只要躲過人類的眼睛,一切皆可為。而想要躲開人類的眼睛,這可比研究哪里有攝像頭簡單多了。
至少對司空這樣的習武之人來說,要想察覺人類的動靜,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司空一路躲躲閃閃,很順利地摸到了梨花院的附近。
梨花院是連成一片的數(shù)個院落,華云班算是公主府的家養(yǎng)班子,司空估摸著,他們應該會占據(jù)距離云中樓最近的一個院子。
畢竟其他的院子里的藝人們都是臨時請來的,住上幾天就要離開。華云班卻要在一段不確定的時間里隨時待命。何況永平公主并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主人,所以華云班一定會選一個能夠更加迅速做出反應的住處。
司空躲在假山石的后面,暗暗打量梨花院最靠近主院的這座小院。
院墻不高,墻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嵌著一塊臉盆大小的鏤空花磚——這不是為了阻擋而修起的院墻,它存在的意義只是做一個空間上的劃定與分割。
還隔著一段距離,司空已經(jīng)聽見了院子里傳出的各種聲音:樂器演奏的聲音、女聲或者男聲高亢的、圓融的唱腔。
這是藝人們預備登臺的排演。
相鄰的其他院子里也有類似的聲音,但是從他們鬧出的動靜就能判斷還是華云班的規(guī)模要大一些。
小院里的房屋是一個類似于環(huán)形的結(jié)構(gòu),周圍一圈是房屋,中間是平整的院子。廊檐下掛著一圈燈籠,將庭院照的宛如舞臺一般。
院子里有排演武戲的藝人在活動腿腳,也有樂師在調(diào)弄樂器。雖然是臘月天,但不少房間的門都敞開著,從外面能看到房中來來往往,都是花花綠綠的戲服。
司空覺得,眼前所見就是一個小有規(guī)模的劇團在演出前緊張準備的樣子。
沒有哪里不正常。
司空的視線再一次落在了庭院中排演武戲的藝人身上。
武生穿一身類似于鎧甲的銀色戲服,四肢修長,腰軟得像柳枝,卻又帶著獨屬于男人的韌勁兒,每一個打斗的動作都充滿力量,卻又帶著十足的美感。
司空不清楚這個時代的“南戲”到底與后世的戲劇有些什么樣的淵源,他感覺這個武生的動作仿佛更有一種舞蹈的韻律感,而不是后世戲劇里那種踩著鼓點的節(jié)奏感。
不過看他的扮相,動作,還是可以勉強猜出他扮演的應該是一個青年武士的角色。
他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院子里那位武生忽然朝著他藏身的方向看了過來。
他臉上帶著濃艷的妝,長眉入鬢,黑色的眼線從眼尾拖出,斜斜向上挑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微微一轉(zhuǎn),透出了一種既警覺又魅人的妖氣。
司空的頭皮微微麻了一下,這是……被發(fā)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