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記”食肆是安順街上的一家老店了。
司空第一次來城東辦案的時候,還是京畿衙門的一個小捕快。他跟金小五兩個人在安順街上打聽嫌犯的線索。大中午的,兩個人饑腸轆轆,到“妙記”吃了兩碗面條。
司空記得當時他還想,原來城東也不全是富貴人家,也有這樣賣包子面條的平民食肆。最重要的是,面條做的好吃,還不貴。
這一晃幾年過去了,他這個小公差也從京畿衙門挪到了大理寺,“妙記”似乎也不是原來的“妙記”了。
司空印象里那一對總是笑瞇瞇的老夫妻更顯蒼老,笑容也沒那么多了。司空排隊買包子的時候,聽見他跟一旁的熟客說:“老家那邊也不太平,都說廣平王要打過來……人心惶惶,我們老兩口就趕著回來了……還是京里安全啊。”
旁邊的人也連聲附和。
又有人問起店里新來的伙計,老掌柜說:“是我們村里的晚輩,爹媽都是種地的老實人,這不是聽人說廣平王打到哪兒就在哪里征兵嘛,嚇得不敢留兒子在家,托我給帶出來躲躲,風頭過了再回去……”
司空一邊等著老掌柜給他裝包子,一邊暗暗打量那個黑黑壯壯的新伙計。就見他端著一個木制托盤從后廚走了出來,托盤上放著一碗剛出鍋的熱騰騰的餛飩,他走路的姿勢不拖拉,給人一種很勤快利落的感覺。
當他從兩桌之間走過時,冷不防前座的客人起身,險些撞在了他的托盤上。
小伙計反應極快,身體向旁邊一閃,順勢轉了兩個圈,卸去了這股力,然后手忙腳亂的將托盤放在一邊的桌子上。
店門口等著買包子的幾位客人看到這一幕都被嚇了一跳。
司空望著那碗一滴湯水都沒濺出來的熱餛飩,眼瞳不由自主的一縮。
伙計一臉慌亂地拍拍胸口,“對不住,幾位客人。小的以前沒干過這些活兒,驚到大家了吧……”
老掌柜在柜臺后面罵他“毛手毛腳”,相熟的客人笑著替年輕的伙計說好話,店里的氣氛一時間倒是其樂融融。
司空的心情卻有些沉。
司空拎著包子來到內書房的時候,徐嚴和羅松剛巧也在,看見他帶著包子進來,還以為是他給大家買的宵夜。
“哎喲,還熱著呢。”羅松從他手里搶過油紙包,歡歡喜喜地打開,“這家店我知道,是個老店,不光肉包子、青菜豆腐包子也好吃……”
徐嚴也搶了兩個,隨手遞給鳳隨一個,“大人也嘗嘗。”
司空,“……”
司空有些糾結的看著他,很想問一聲:大哥你洗手了嗎?!
鳳隨幾乎秒懂了司空糾結的表情里隱含的意思。他垂眸一樂,伸手接過了徐嚴遞過來的包子,三口兩口就吃掉了。
司空,“……”
司空的三觀好像又被他家的上官給刷了一遍。
兩斤包子,等貫節和空青將新泡的熱茶送上來,已經被搶著吃光了。
羅松意猶未盡,“怎么不多買點兒……”
徐嚴附和,“就是,就是。”
司空沒好氣的翻個白眼,心想吃吃吃,就知道吃。
鳳隨起身去洗手,一邊留意司空的反應,“是有什么事嗎?”
司空以前也給大家順路捎帶過吃食,但他不會把買給大家的吃食特意拎到內書房來。這一點點的異樣,讓鳳隨有些警覺。
司空一瞬間的感覺是有些復雜的。
鳳隨的關心他都看在眼里,但這樣有些小心翼翼的關心,又讓他心里有些微微的酸。
司空在羅松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把他今天的發現、李騫的提醒,以及他后來買包子的時候觀察到的那一幕,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幾個人的表情也隨著他的敘述,慢慢變得嚴肅。
“他有武藝在身,”鳳隨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了兩下,“且來歷不明……”
什么同鄉,什么父母怕兒子被抓了壯丁……這些說辭在兵荒馬亂的時候,根本就做不得數。“妙記”的老掌柜自己也說,廣平王的軍隊就快要打到他們村去了,哪怕官府真的對這人有所懷疑,也不可能派人去查證。
司空無意中發現的事,給鳳隨提了個醒,讓他注意到了一個被忽略的方向。
鳳隨囑咐他們,“這事兒不要往外說。”
幾個下屬一齊應了。
徐嚴拍著司空的肩膀夸他,“真細心。”
這一次,換了羅松附和他,“對,對,小空這小腦袋瓜子就是想的多。天生就是做捕快的料子。”
鳳隨在屬下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有些放肆的打量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同時心里生出了一絲隱秘的驕傲:看,他喜歡的人,就是這么敏銳。
他的敏銳并不是羅松所說的,捕快查案似的敏銳,而是……軍中斥候在探索未知的區域時,那種全身的天線都高高豎起的警覺。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一絲微風吹過,都會被他捕捉到敵人的信息。
司空的臉頰微微熱了起來。
這樣直白的打量,他不可能完全感覺不到。
他覺得鳳隨的存在感強烈的有些可怕。明明他什么都沒說,甚至連多余的動作都沒有,可是空氣中卻仿佛存在某種微妙的震動,讓鳳隨的每一次呼吸,都牽動了他的心跳。
書房外,盡職盡責的書童空青敲了敲房門,提醒他家大人說:“大人,戌時二刻了。”
鳳隨有些遺憾的從司空臉上收回視線,“明天莊子那邊會送過來一批新制的弩箭,大家都去演武場熟悉一下……這幾日都不要隨意出門,真有事的,讓貫節到我這里來請假。”
幾個人都答應了。
“原禮不在,老徐要管起事來,”鳳隨再次叮囑道:“嚴桐的人也要交代清楚了,這個節骨眼上,不許給我鬧出什么事兒來。”
徐嚴連忙答應。
“行了,回去休息吧。”鳳隨說:“司空留下。”
司空腳步一頓,有些神經質的留意徐嚴和羅松的反應。
還好這兩位兄弟神經都比較粗,誰也沒有往別處去想。唯有站在書房門口給大家掀簾子的空青,望著書房里的兩個人,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
司空并沒有注意到空青的異樣,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鳳隨的臉上,“大人是有什么交代?”
鳳隨望著他,眼神溫軟,“沒什么,就是想多看看你。”
司空一怔,身體在大腦做出反應之前,已經先一步轉身,準備用最快的速度溜之大吉了。
“欸,”鳳隨失笑,“我說笑的。”
司空收住腳步,臉上忍不住爆開一團熱意,覺得自己剛才的反應簡直蠢得冒泡了。他望向鳳隨的時候,忍不住就帶出了幾分惱羞成怒的意味來,“大人很閑嗎?”
竟然還有這樣的閑心來戲弄自己的下屬。
鳳隨一天的疲勞都仿佛不翼而飛了,他笑著沖司空招招手,“過來點兒,真的有事要說。”
司空半信半疑的朝著書案的方向靠近兩步,冷不防被鳳隨探身過來抓住了手腕,一把拽了過去。
司空大吃一驚,連忙伸手按在書案上。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書案,他生怕這么一頭撞過去,將桌子上這些值錢的筆墨紙硯都給摔出去了。
他的雙手剛剛勉強支住身體,卻感覺耳畔一熱,原來是鳳隨已經湊到了他的耳邊。
司空的呼吸頓時就亂了。
不等司空掙扎,鳳隨的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司空聽到了耳畔傳來的一聲極輕的笑聲。
愉悅的笑聲,帶著一絲孩子似的輕快頑皮。
就在他以為這是鳳隨不滿他在兩人之間主動畫下的界線而故意做出的舉動時,卻聽到鳳隨用近乎氣音的聲音對他說道:“明天給你半天假,回去叮囑一下你師父和家人。這幾天都要守好門戶。還有……元夜不要出門。”
司空驚訝的抬起頭看著他。
鳳隨迎著他驚訝的視線低下頭,輕輕地抵住他的額頭。
司空感覺到額頭傳來的溫熱的觸感,一動不敢動。這樣的距離,仿佛他眨一下眼睛,睫毛都會掃到鳳隨的臉上。
難以言喻的親昵,無聲的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司空心頭微顫,他覺得鳳隨的舉動里甚至于有一種……示弱的意味。
門外響起苦命的小書童戰戰兢兢的聲音,“大人?公文是拿進來嗎?”
過年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工作的,只不過都壓到節后了。加班的時間還是大人自己規定的。
司空抬起手,輕輕抵住鳳隨的胸口,將他推開一些。
鳳隨的臉有點兒黑。
司空眼中浮起笑意,“大人的交代,小的記住了。”
鳳隨露出無奈的表情,“行了,明天記得早去早回。莊子上送來的弩箭,指定了會交給你來驗收。”
說到后面,他的語氣已轉為鄭重。
司空也拿出了公事公辦的態度,“屬下遵命。”
鳳隨瞟一眼門口的方向,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再一次提醒他,“元夜的消息……不要向外透露。”
司空走出內書房,才察覺自己背后出了一層薄汗。
他的緊張,有一部分來自鳳隨這個人。他知道自己畫下的界線對于鳳隨來說,其實什么也不是。他是上位者,掌握主動權幾乎是他的天性。如果他執意要越過他的界線,司空不知道能怎樣去阻止。
如果他克制地停留在界線的那一端,司空心想,他大約會很驚喜吧。
除了鳳隨本人,他的話也讓司空感到緊張。
元夜,因為有盛大的燈會,京城周圍十里八鄉的百姓都會趕來看燈,宵禁是不會有的,城門是否會關閉,或者延時關閉,目前尚不得知。
一想到滿街都是人的情況下發生什么意外……
司空簡直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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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欸,還是提前交代一下,司空可沒有皇位要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