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浚從地上爬了起來,這個時候,他不允許自己半坐在地上,這首先從氣勢上就低了対方一大截。
鳳隨停在幾步之外,很客氣地拱了拱手,“殿下一路辛苦。”
這一句平平淡淡的問候,甚至対方還是心意莫測的敵人,但耶律浚卻因此想到了協助他出逃,在路上一個一個倒下的隨從,以及替他擋箭,被扎成了刺猬一樣的太子妃。
她甚至沒來得及說一句告別的話,就那么闔眼去了。
耶律浚眼圈紅了,但這股心酸痛楚又被他按捺了下去。
鳳隨已經知道了耶律浚這一路上的情形,除了太子妃之外,他身邊的人也一個一個陸續死去,如今留在他身邊的只剩下兩個帶著傷的侍從。耶律浚自己也心知肚明,如今這樣的情形,只靠他自己,是萬萬不可能到達儒州的。
耶律浚鄭重向他道謝,“救命之恩,耶魯斡沒齒難忘。”
鳳隨微微一笑,受了他的禮。
“只不知……”耶律浚看著他,目光中帶著深思,“將軍為何要救我?”
鳳隨左右看了看,一撩袍角,盤腿坐了下來,“來,大家都累壞了,坐下說吧。”
這就是要促膝長談的意思了。
耶律浚遲疑了一會兒,左右一看,隨從們都已經退到了遠處,便也重新坐了下來。他這一路可以說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來逃命,一旦脫離險境,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著要罷工了。
他坐下來的時候,甚至聽到了渾身的骨頭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
耶律浚輕輕吸了口氣,又問,“你們為什么要救我?”
鳳隨這一路上早已經想過了無數個合適的回答,但真到了面対面的時候,他又覺得他準備的那些回答并不能讓他滿意。
“我們先來做一個假設吧。”鳳隨想了想,“你的兒子如今是被留在中京,寄養在了大臣家里?”
耶律浚點點頭,這件事他自然也是知情的。
鳳隨就問他,“你覺得以你兒子的身份,皇太孫的身份,大臣敢不敢管教他?”
耶律浚,“……”
離開中京的這一段時間,他腦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才能保住性命,自己的、妻子的……即便偶爾會想到兒子,也只是慶幸他不必跟著自己涉險。鳳隨的這個問題,說實話,他真的沒想過。
鳳隨又說:“先來假設一下,這位大臣敢管教皇太孫吧。他能怎么管教他呢?規定他的作息時間,給他請先生,監督他讀書識字,了解自己本國的文化,頂破天再講一講有關大宋的各種風土人情。”
耶律浚把自己代入了一下大臣的處境,點了點頭。
如果他是蕭兀納,能夠提供給皇太孫的教養,也無非就是這樣了。蕭兀納的頭銜是北院宣徽使,在中京一干權門當中,并不是什么特別令人矚目的豪門世家。甚至他們家能請到的先生,也不會是特別有名的那一種。
鳳隨又說,“現在,我們接著假設。身為父母,対孩子的管教,無非就是他做対了,夸獎他,他做錯了的時候,要批評他,給他懲罰。如此,才能給孩子培養起正確的是非觀。”
這一點,耶律浚是贊同的,他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鳳隨話題一轉,“那么,請殿下想一想,若是皇太孫犯錯,大臣敢不敢懲罰他?”
耶律浚,“……”
耶律浚沉默了。
這個問題是根本不需要他回答的。因為答案大家都清楚。蕭兀納會盡他所能,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給他的兒子,精心照顧他,但他犯了錯的時候,他大概只敢在旁邊旁敲側擊的提醒兩句吧,提醒的時候,還要顧慮到皇太孫的反應,不敢把話說的太明白。
這樣養大的孩子,真的可以明事理、辨是非嗎?!
鳳隨又說:“大臣大約會覺得皇太孫身份貴重,輕易不敢讓皇太孫涉險,那些可能會有危險的活動,比如游獵、騎馬射箭……你猜猜他敢不敢讓皇太孫去做?”
耶律浚繼續沉默。
他想,蕭兀納大約是不敢的,他只會像供奉一個玉娃娃似的捧著皇太孫,唯恐哪里照料不周,讓他碰著、磕著。
“所謂物極必反,”鳳隨說道:“小時候越是不讓干的事,長大了大約都會喜歡去做。而這些活動,如果沒有從小訓練,會很容易受傷的。”
耶律浚的心頭突突直跳。他的母親蕭皇后當年就是因為擔心耶律洪基行獵受傷,不顧他的心情多次勸阻,這才失去了耶律洪基的歡心。
他現在能夠理解他母親的一番慈心了。
鳳隨又說:“如果我們沒有出手相救,殿下大約很難逃出生天。”
他不是要在這里收獲耶律浚的感謝,擺了擺手,示意他聽自己往下說:“殿下可以試著想一想,如果沒有你這個做父親的嚴加督導,你的兒子在目前這樣的環境里,會成長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耶律浚背后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他情不自禁的拿自己的童年與自己的兒子作比較。他父母雙全,從幼年開始,身邊的先生無一不是久負盛名的大儒,騎射的師傅也都是耶律洪基從侍衛當中選拔的高手。
可以說,他受的是整個王國最好的教育。
但他的兒子卻沒有這樣的條件,他或許會衣食無憂,還有機會讀書識字,但沒有人會精心地引導他,灌輸給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蕭兀納敢給他講如何去做一名合格的儲君嗎?!
會告訴他如何才能治理好這片草原?
如何周旋王庭與各個部落之間的關系嗎?!
耶律浚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他不敢想在他死后,他的兒子會被教養成什么樣的人。或許蕭兀納也只會看耶律洪基的臉色,供給他兒子優渥的生活環境,將他養成一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廢物。
在如今的□□勢之下,有耶律乙辛盯著,皇太孫只能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窩囊廢,才有可能會保住性命。
鳳隨覺得自己的調料下的差不多了。
“如果,”鳳隨緊盯著他的眼睛說:“如果耶律洪基再沒有生出兒子,那么他百年之后,唯一的繼承人,就是皇太孫。請問殿下,你覺得這樣培養起來的皇太孫,到底能不能擔起治理好這個國家的重任?”
耶律浚一下子站了起來,額頭冷汗淋漓。
遼國與大宋的局勢日漸緊張,遼國北部的各個小部落又始終不安分……內憂外患,令這個強大的帝國已經顯出頹勢。
不論鳳隨出于什么樣的目的說出這樣一番話,他都說到了耶律浚的心坎上。
鳳隨也跟著他站起來,淡淡說道:“我們之所以要救殿下,只是不想看到未來的遼國因為內耗而變得虛弱。遼宋乃是兄弟之國,唇亡齒寒的道理,相信殿下一定是懂的。”
這話有真有假。但有一點耶律浚還是相信的,遼國強大,対大宋來說并不完全是壞事。尤其燕云諸州還有一大半兒在遼人手里的時候,遼國的存在可以說是大宋在北部的一道屏障。它不但可以牽制西夏諸國,還可以替大宋抵擋住來自北方的敵人。
鳳隨重申,“遼國強大,対大宋不是壞事。”
至少司空所經歷的歷史已經給他上了一課,讓他意識到了遼國的存在,就是擋在金人面前的一道壕溝。
遼國漢化的程度很深,雖然兇悍,但知廉恥,懂禮儀,行事自有章法。而金人,純粹就是一群未開化的、殘忍嗜血的野獸。如果可以來做選擇的話,鳳隨還是愿意繼續跟遼國打交道,而不是金人。
不管鳳隨的理由能不能喧之于口,耶律浚欠了鳳家一個天大的人情都是真的。
耶律浚猶豫了一下,決定也適度的袒露一下自己的誠意,跟他說幾句真心話,“國家大事,我目前無權置喙。西九洲……”
鳳隨微微一笑,“西九洲我們會憑實力來拿。”
耶律浚與他対視,心中有愧意,更多的,卻是一種油然而生的豪情。有這樣的対手,身為遼國的儲君,他怎能一蹶不振?
他怎敢一蹶不振?!
送走耶律浚之后,司空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種不確定的感覺。
如果沒有他們橫插一腳,在耶律乙辛的圍擊之下,耶律浚可以說,完全沒有活下去的可能……就如司空所知道的歷史一樣。
他心里此刻的感覺很古怪,有改變了歷史走向的振奮,也有一絲未知的恐慌,不確定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対是錯。
或者說,他不確定這樣做會不會造成什么令他后悔的結果。
鳳隨從他身后走了過來,抬起一只手臂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似乎知道司空在糾結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你不是告訴我說盡人事,而后聽天命?”
司空啞然失笑。
鳳隨也笑,“哪怕不從你所知道的那些歷史來分析眼下的局勢,只說耶律洪基這個人吧。如果只能在他身邊留下一個人,我寧愿那個人是耶律浚,也不希望是耶律乙辛。”
耶律浚至少不是一個手段陰毒,毫無下限的奸佞小人。而耶律乙辛做事卻是不擇手段的。如果有機會跟一個正常人進行一場正當的競爭,誰樂意去跟變態較量誰更沒有下限呢?
正常人的招數是可以預料的,變態則不然。
“他首要的敵人是耶律乙辛,其次是遼國之下的各個部落。”鳳隨說:“其次才是我們。這対我們是十分有利的。”
司空點點頭。
鳳隨伸了個懶腰,兩只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司空,“別愁了。你看,這個世界雖然糟糕,但我們還有機會去改變它……這是最美好的一點。”
司空忍不住笑了,“在我們那里,有一位作家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還依然熱愛它。”
鳳隨懶腰伸到一半兒,聽到這樣動聽的話,細品之下又覺得這話說的很有意思。
他望著司空微微一笑,“我不想當英雄。我只想跟我們的隊伍一起,打下一個太平的北境,讓你、我、燕云諸州的老百姓,都能過上安安穩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