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三下兩下爬上了河邊的一棵大樹。
這幾棵大樹枝干粗壯,雖然還沒有發出綠葉,但無數的枝干交錯在一起,倒也可以起到一定的遮掩作用。
樹下,羅松正扶著連云城上馬。他和徐嚴要護送這些火器局的人先一步回城,這些人可都是跟著屠老搞研究的,金貴著呢。聽說鳳家當初從各地搜羅這些能干的匠人,花出去的銀子不知道有多少。
司空在樹干上站穩,找了個合適的角度架起了弩。不遠處的另外一株大樹上,白潛也縮到了一個黑黢黢的鳥巢后面。
他們兩個要掩護羅松一行人撤退,但站得高了,自然也看清楚了遠處山坡那邊的戰局。
遼兵果然驍勇,死了一個頭領,又有其他人接任這個位置。因此,他們的人雖然被火藥炸死炸傷了一批,此刻與鳳勉的廝殺仍然不露敗跡。
司空估量了一下他們之間的距離,有些遠了。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升了起來,司空的目光投向遠處騎兵趕來的方向,不確定蕭有德的主力部隊什么時間會趕過來。
鳳隨安排人手送走了連云城,又帶著其余的手下殺了回來,援助鳳勉。
遼人也有人注意到了有人撤退,猜到必定是身份重要之人,于是分出一隊人馬來追趕。不知不覺,廝殺的戰場就開始朝著司空和白潛藏身的方向靠攏。
自己人都快被敵人淹沒了,放冷箭變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
緊接著,司空的位置也被人發現了,遼兵中的弓箭手開始朝著樹上放箭,司空只能丟下弓弩,從樹上滑下,然后解下長刀加入戰團。
這一場廝殺從天色將明一直持續到了午時。
遼人的殘余部隊約莫六七百人,沿著來時的路跑了。
援兵沒有及時跟上,這固然有些奇怪,但這個時候也顧不上考慮這些事情了,鳳隨和鳳勉手下都有傷亡。同袍的尸首要帶回去,傷者也要先一步撤回去,活著的人則按照上官的命令沉默地清理戰場。
兵器都要帶走,包括尸體上的長箭,沒有損壞的也都要起出帶走。這個時代沒有什么流水線批量生產,每一支箭都是匠人手工打造,是很珍貴的。
至于清理出來的財物,這些東西上官都是不會管的,默認誰拿到就歸誰,這屬于戰利品。
司空從一具尸體上起出長箭的時候,看見鳳家兄弟站在遠處說話,身旁還有兩個面生的男人。
幾句話之后,兩個男人就離開了。
鳳勉則湊過去在鳳隨的肩膀上按了按,表情微帶緊張。但鳳隨卻只是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也是若無其事。
司空看到這一幕,就懷疑鳳隨是受了傷了。
回城之后,鳳隨的人也跟著鳳勉一起回了營地,并沒有進內城。
司空跟羅松等人住在一起,每間營房住二十多人。這個時候,大家也都在洗漱上藥,受傷較重的都已經送去了傷兵營,輕傷的就自己處理一下。
司空還是后來從樹上被人逼下來之后,才在那種近距離的混戰里受了些輕傷,除了背后有一道刀傷略長一些,其余地方都是輕傷。
處理好自己身上的傷,司空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去鳳隨那里看看。之前遠遠看到的那一幕,讓他有些擔心。
鳳隨的營房與他們相距不遠,司空走過去的時候,就見門口站著兩個守衛,其中一人進去通報,很快又出來示意司空進去。
一進門,司空就聞到空氣里有一股藥水的味道,貫節一臉焦慮地守在內室的門口,屋內似乎有人在說話。
司空連忙走過去,悄聲問貫節,“大人受了傷?”
貫節連忙點頭,正要說話,就聽屋里響起鳳隨的聲音,“司空進來。”
司空顧不上細究貫節那一臉糾結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就見鳳隨赤著上身坐在床邊,一名中年軍醫正給他肩膀處的一道傷口做縫合,一旁還有一位年輕人在做協助工作。
內室里藥氣更濃了,火爐上支著銅盆,盆里滾著沸水,水里還放了一些草藥。司空看到有幾件需要用到的醫療器具也都浸泡在沸水中。
這也是時下醫生慣用的一種消毒手段。
司空就琢磨應該找個時機,跟鳳隨說一聲提純白酒的事。他不是學醫的,太深的醫學知識沒有,但后世常用的一些東西,他還是可以說出來,給現在的醫護工作者一點兒提示的。
司空沒敢靠的太近。
這要放在后世,手術室里哪會讓人隨便就進去啊。誰知道他身上帶著什么灰塵病菌的,會不會引發什么感染……
離得遠,又有醫生擋著,司空看的不是很清楚,似乎是頸后,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有一道刀傷。
司空覺得自己的后背也開始隱隱作痛了。
如果是輕傷的話,肯定不需要縫合。他想,也不知道這醫生有沒有給鳳隨用上麻沸散。不過,既然三國時期的大夫就能進行刮骨療傷這樣的外科手術,那么如今的軍醫縫合一道傷口應該不算什么有難度的事吧?
司空不放心的打量鳳隨的表情,見他也正上下打量他,臉上的表情非常沉靜,并不像是強忍痛苦的樣子。
他像是看出司空在想什么,忽然說了句,“不疼。”
司空,“……”
真的假的?!
鳳隨嘴角一挑,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來。
司空就覺得他好像是故意在逗他……
好吧,雖然他沒有機會親身嘗試過,但說不定這個時代的麻沸散就這么厲害呢。
當然了,司空以前在戰場上也受過傷,不過那時候有孤云寺的師父們跟著,他們自己有一套治療外傷的辦法,還是挺有效的,反正司空是順利地活下來了。
他記得智云師父他們會熬制一種藥水,很多受了外傷的人用那種藥水沖洗傷口,能起到很不錯消炎的作用。
這件事也應該告訴鳳隨,讓他找人去廟里問一問。孤云寺的師父都是心懷天下的人,這種能救人的藥水,他們會很樂意推廣到軍中的——說不定以前也推廣過,只是因為種種原因,藥方沒能得到普及。
司空出神的功夫,鳳隨的傷口已經處理好了。醫生在縫合好的傷口灑上一種淡粉色的藥粉,然后用煮過的繃帶將傷口包扎了起來。
鳳隨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臂,對司空說:“我聽貫節說,你背后有傷,讓華大夫看看。”
“不必,我上過藥了。”司空一邊連連擺手,一邊在心里嘀咕,貫節從哪里打聽的他背后有傷?難道去他們營房了?
鳳隨堅持,“你自己那三腳貓的技術……讓大夫看看。”
司空無奈,“那……那就看看吧。”
華大夫是個很好脾氣的中年人,司空推脫的時候,他也并不煩,而是笑瞇瞇的站在一邊。等司空被按在椅子上扒下外袍,他才湊過去上下檢查了一番。
司空有點兒不自在了,雖然說看病這種事,把自己的身體當成個物品就行了,但畢竟房間里的其他人都穿著衣裳呢。
就他光著。
因為冷,也有一點兒羞恥,司空的皮膚上飛快地竄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然后,他就感覺到一只溫熱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司空無意識地抖了一下。
他都不用看,就知道這只手絕對不是醫生的。醫生的手不會掌心、虎口這么粗糙。這是習慣使長槍的手才能磨出的繭子。
而且,醫生也不會一直把手按在病人身上,跟存心占便宜似的。
就在司空暗暗吐槽的時候,鳳隨的手又動了一下,然后沿著肩膀開始慢慢往下滑。
司空,“……”
這,這還要不要臉了,旁邊還有人看著呢。
然后司空就感覺鳳隨的手指在他肩胛骨上按了一下,“這里,要不要緊?”
司空正要轉頭看一下,鳳隨的手掌又回到他的肩上,微微用力,似乎在示意他坐好別亂動。他聽見華大夫在他背后很近的地方“哦”了一聲,然后說:“這里看著嚴重,其實沒傷到筋骨,沒事。等下用藥油搓一下就好了。”
司空覺得鳳隨大概是看到了他背后的刀傷,聲音都有些擔憂起來了,“這里用縫針嗎?”
華大夫說:“這一刀砍下來的時候,力道最重的地方被避開了,這應該是收刀的時候被劃傷……小將軍運氣很好,這一刀若是砍實了,怕是脊椎都要砍斷了。”
司空頭皮一緊,也有些后怕了。
搏斗的當時,躲閃也都是條件反射,他當時可沒想這一刀會有多么厲害。
鳳隨的呼吸也有些沉。
華大夫檢查了一會兒,對鳳隨說:“縫針就不必了。不過藥還是換一下比較好,將軍這里的藥比這位小將軍用的要好些。”
司空剛想說不用費事,就聽鳳隨說:“那就換吧。”
于是司空又被放倒了,他光著上半身趴在鳳隨的床上,讓華大夫清洗了創口,又重新上了藥。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司空覺得背后的傷口當真舒服了一些。
華大夫囑咐了幾句別沾水之類的,就帶著助手離開了。
貫節把他們送到了營房門口,想想營房里那兩個人,就覺得操心的不行。不過他們都受了傷,也不可能會做什么……吧?!
鳳隨正站在床邊幫司空穿衣裳。
司空背后剛上了藥,動作幅度不能太大,手臂的動作就有些僵硬。鳳隨看得著急,伸手拎起他的衣裳,幫他披上。
這樣的姿勢,司空幾乎被他圈在了懷里。
司空聞到了他身上傳來的味道:藥味兒、衣服上殘留的淡淡的硝煙的氣息……他的腦子像是忽然間短路了,兩條手臂不由自主地舉了起來,抱住了鳳隨的腰。
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司空的腦海里空白了一下,他幾乎完全憑借本能似的收緊了手臂,然后把腦袋貼在了他的身前。
司空舒了口氣。
他想這大概就是因為壓抑的久了,就突然間反彈起來了……原來他并不是比旁人更理智,而是一直以來都在壓抑自己的心意嗎?!
其實他剛才過來的時候,還沒有那么多心思,但聽到華大夫說他險些就被人一刀砍斷了脊柱的時候,忽然就有些后怕了。
后怕、緊張、又有幾分慶幸自己的好運氣……這種種的情緒在司空的心頭翻涌,刺激著他,讓他莫名的就想要做點兒什么出格的事。
鳳隨愣了一下,才把手按在他的肩上,輕輕地環住了他。
“別怕。”
司空孩子氣的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臉,悶聲悶氣的解釋了一句,“不是怕。”
鳳隨垂眸看著他,忽然就有種不可思議之感。他從來不知道,會有這樣一個人,讓他只是看著,就會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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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貫節: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