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接到電話,把車開到百貨大樓門口等候。兩人上了車,被接回來的貴婦犬仍待在后座的籠子里,高興地東嗅西嗅。但回去的一路上,鄭寶秋始終為這句話若有所思。
她把情緒寫在臉上,陳文港不可能看不出來。
他什么也不好說多,只好繼續(xù)逗狗。鄭寶秋終于抬起臉,瞟了眼司機,身體傾過來,她壓著嗓子,用接近氣聲的音量問陳文港:“你覺得……我表哥那個人怎么樣?”
陳文港沒理由跟霍念生太熟,于是說:“不太清楚。很大方?”
鄭寶秋瞪大了眼:“他?大方?他不對勁還差不多。”
陳文港問她:“你覺得哪里不對勁?”
她篤定地說:“我看他是想追你才這么殷勤。”
陳文港語塞。鄭寶秋說:“你也是男的,你會隨便跟另一個男的說‘你穿什么都好看’?”
想反駁竟然都沒法反駁。
陳文港又不能承認,這是霍念生給他留下調(diào)情信號。
他是小看了鄭寶秋。
在陳文港潛意識里,老覺得她還是當年那個穿蝴蝶裙子的小女孩。直到今天才意識到,原來她已經(jīng)是個成年的大學生了。又在大家庭里耳濡目染,性格再天真也有早熟的一面。陳文港這么大的時候,可能都不如鄭寶秋敏銳。
上輩子他在這個年紀遇到霍念生,仔細想想,也并非沒收到過類似的信號。
只是他那時候是很排斥的,本能想著躲開這種人。別說他和鄭玉成好得穿一條褲子,堅貞不移,沒有移情別戀的可能,就說霍念生在他心里的形象,無非是個到處留情的浪蕩紈绔。
他不覺得霍念生有一根頭發(fā)絲兒可信。隨處調(diào)情,浪子嘴里的話怎么值得當真?
甚至鄭寶秋現(xiàn)在也是這么想的:“我表哥要是真的追你,你別和他走得太近。”
陳文港問:“你擔心我被他騙?”
鄭寶秋托著下巴:“我也不是說他壞話,他倒不是壞人,就是私生活不怎么檢點。你看我媽讓我和他來往,都提醒我跟他那些狐朋狗友保持距離,不要男男女女在一起瞎混。”
瞎混這個詞又有點言過其實,她改口:“反正誰都沒見過他身邊有固定的伴,都知道他沒長性的。真的你聽我的,和他這個人做朋友是很好的,但是你可千萬別跟他談感情。”
陳文港笑了笑說知道了。
看他這么淡淡的,鄭寶秋倒沒過分擔憂。
他這種老成持重的性格,跟她印象里玩世不恭的表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霍念生就算玩也不會找這么不刺激的對象,最多一時覺得好奇。他不愿意,霍念生總不至于強迫。
*
到家時離晚飯還有一個多小時,陳文港幫鄭寶秋把這天購物的戰(zhàn)利品送到她房間。
等陳文港提著自己裝衣服的袋子回臥室,一進門嚇了一跳,屋子里多了個人影。
是鄭玉成不請自來,正在他床頭坐著,等了不知有多久。
“文港。”
“你怎么沒去公司?”
“爸爸今天叫我回來,說有話要跟我談。”
陳文港很快明白過來。兩個當事人,鄭秉義總得一個一個找去談。
他把袋子放到一邊,椅子拉過來往上一坐:“義父跟你說什么了?”
這個時間正值下午到傍晚的過渡期,室內(nèi)又沒開燈,光線染上幾分幽昧晦暗。
整個下午鄭玉成躲在陳文港的房間里,出神地看陽光,從明亮奪目到岌岌可危。他腦子里反復播放下午的場景,鄭秉義告誡他他跟陳文港絕無可能,讓他好自為之。
這件事鄭玉成本是想據(jù)理力爭的,他打了滿肚子的腹稿,想勸父親時代不同了,不再是以前盲婚啞嫁的時候,講人權(quán),講自由,講平等,不同的小眾群體也理應得到尊重。
然而鄭秉義一句話堵住他后面所有:“你自由了,你開放了,你想沒想過鄭家怎么辦?”
他啞然。
耳朵里聽鄭秉義說:“所以你沒必要跟我說那些。你嫌你的父親思想老舊,我反過來問你,你考沒考慮過自己的責任?以后你每年帶個男的回家祭祖?那我為什么不讓茂勛去?”
不管是為了公司股價還是宗親觀念,鄭家的當家人應當有一段完整的婚姻,延續(xù)香火。
實在做不到,也不是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國外皇室曾經(jīng)還有國王為了迎娶美人放棄王位,魚和熊掌向來沒有既要又要,他鄭玉成又有什么資格以為能都抓在手里?
鄭玉成被父親嚴峻而冷厲地注視著。
對于鄭秉義,鄭玉成終究是敬畏的。“我可以不結(jié)婚不要孩子”這句話梗在他喉嚨里,突然怎么都出不了口。事到臨頭才知道難——他之前付出多年的努力可以說松手就松手嗎?
他喉結(jié)動了半天,也沒能立刻夸下這個海口。
鄭秉義看到他這個樣子心里知道是穩(wěn)妥的:“你看文港從來都是比你懂事,現(xiàn)在他也同意跟你斷。”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人家是為了你好,我希望你也能拿出魄力來。”
這才是給鄭玉成的最后一擊。
他出了書房就想給陳文港打電話,差點絆了一跤,仔細想想,這種事還是該面對面說清楚。他在陳文港的床上枕著手躺了兩個小時,嗅著他的氣息,這會兒已經(jīng)冷靜了許多。
“沒什么,聊了聊將來的打算。我也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們之后怎么辦。”
“你是怎么想的?”陳文港雙手環(huán)胸,靠在椅背上,面對鄭玉成。
“你有沒有跟他說什么?”
“我跟他保證了,跟你一刀兩斷。”
“你——”鄭玉成臉上露出受傷的表情。然而心里似乎震驚更多,原本他不相信這種話是從陳文港嘴里說出來的,他以為鄭秉義在騙他,父親的城府太深,也不是做不出來。
他以為至少陳文港跟他是一條心的。
兩個人齊心協(xié)力的場景甚至沒發(fā)生,陳文港一聲招呼不打就站到了他父親那邊。
鄭玉成忍不住去握對方的肩膀。陳文港卻像條滑溜的魚,不知怎么從他手下躲開。
他苦笑:“所以你這是單方面決定要分手,我是最后知道的那個?”
陳文港捏了捏額角,還沒說話,鄭玉成突然有電話打進來。
來電顯示:何宛心。
鄭玉成看了陳文港一眼,主動開了擴音。
何宛心的聲音很歡快,在房間里回蕩:“玉成,你快來,我發(fā)現(xiàn)一家咖啡館的提拉米蘇特別好吃,你在哪?十五分鐘能不能趕到?”
鄭玉成說:“何小姐,抱歉,我現(xiàn)在有事要忙。”
她說:“那吃飯也可以呀,我閨蜜推薦了環(huán)島路一家法國餐廳,你請我去吃嘛。”
鄭玉成再道一次歉:“抱歉,真的不那么方便。”
他好說歹說才拒絕了她所有要求,抬頭看陳文港。
陳文港把手放下來,卻伸到鄭玉成面前:“手機。”
戀人之間到了查手機的地步也就離玩兒完不遠了。
鄭玉成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遞給他:“我可以發(fā)誓我從來沒對不起你。”
陳文港垂著眼沒說話。他往上翻鄭玉成和何宛心的聊天記錄。
也沒有翻很久,只好奇看了看最近一段。
【何宛心:你今天都忙什么了?】
【何宛心:怎么又不理我?】
【何宛心:在不在?干嘛不說話?你就這么忙?打個字很吃力嗎?】
【鄭玉成:抱歉,我真的有工作要做。】
【何宛心:每次都說有工作,真的假的啊?】
【何宛心:我看是不想跟我見面吧?你這么愛答不理的給誰甩臉子?】
【何宛心:鄭玉成,接電話!】
【何宛心:你給我接電話!】
這段感情對陳文港來說上輩子已經(jīng)是過去式,但兩輩子加起來,他還是頭一回知道這兩個人都聊過什么。他其實沒有特別在意聊天內(nèi)容,只是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再恐懼何宛心了。
陳文港平靜地把手機還給鄭玉成:“你怎么不干脆拉黑?”
“你也看到了,她這個性格有點極端,拉黑了一定會變本加厲來鬧事。爸爸跟何世伯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們還和何家有合作,何必鬧得那么難看?萬一真的出事了怎么交代?”
“沒告訴你是不想讓你煩心,”鄭玉成又說,“但我和她從來沒有見不得人的關(guān)系。”
陳文港用一種置身事外的眼光看著他。鄭玉成住了嘴。
陳文港笑了一聲。他走上前,微涼的手捧住鄭玉成的臉。
他對鄭玉成說:“以前我們有分歧的時候,總是我讓著你。”
“是。”鄭玉成無法否認。
“這次你能不能讓讓我?”陳文港說,“你連拉黑一個人的自由都沒有。你有這樣那樣的顧慮,為什么不能理解我比你還不自由?鄭玉成,分手是最好的辦法,你不要讓我為難。”
兩人對視。
鄭玉成眼一點點紅了,瞪著他,傷心,委屈,像個被搶走了心愛玩具車的小孩子。
“陳文港!”他說,“我們認識十一年,在一起兩年了……現(xiàn)在就都成了,讓你為難?”
在二十歲以前,看到這個模樣的鄭玉成,陳文港總是不能不心軟。鄭玉成一貫有點小性子,那個勁兒上來就不管不顧,偶爾甚至說些賭氣傷人的話。但不是不可以包容。兩個人相處,不可能沒有矛盾,總要有一個強勢的,一個退讓的,十次里有九次陳文港會哄著他。
直到他后來跟霍念生在一起的時候,怎么看霍念生也該是強勢的那個。
但,很奇怪,說出去大概也不會有人信,真正一再退讓的反而是霍念生。
就算在陳文港情緒失控,砸了房間里所有東西時,對方也只是靠在門邊,等他筋疲力盡的時候問:“現(xiàn)在呢,高興點沒有?”
陳文港垂著眼,下意識用手背蹭了蹭右邊的臉頰。
他放下手,摸了摸鄭玉成的濃黑茂密的頭發(fā):“以后進我房間先敲門,好么?”
鄭玉成奪門而去。
兩人不歡而散。
陳文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想起什么,他去衣帽間把新的衣服掛起來。
到這會兒看才清那件黑色襯衫是什么款式。鄭寶秋的龍鳳呈祥極其喜慶,霍念生拿這件走另一個路線,堆砌滿了風琴褶和荷葉邊。兩個人調(diào)侃的意味都很明顯,陳文港看了片刻,卻把它展開。
修長的手臂從袖子里穿過,霍念生眼神倒是很毒,尺碼完全合適。
他對著鏡子,一顆一顆規(guī)規(guī)矩矩把貝殼扣系到脖子底下。
黑色的絲綢折射著瑩潤的光,鏡中人皮膚冷白,竟把這件衣服也鎮(zhèn)住了,并不至于露怯。
陳文港注視良久,無奈搖搖頭笑了,又一顆顆把扣子解開,換回他自己的家居服。一黑一紅都被雪藏到衣柜深處,只有他自己挑那件白襯衫掛在外面,方便平時穿。
*
吃晚飯的時候,鄭玉成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沒有下樓。
餐桌上除了鄭玉成缺席,鄭茂勛也不在,據(jù)說和朋友去了賽車場。
鄭夫人霍美潔吩咐傭人留一點飯菜溫著,晚點給鄭玉成送到房間,遭到鄭老爺?shù)睦浜撸?br />
“怎么他是有多大的面子,還要給他送到嘴邊?讓他要么自己下來吃,要么餓著!”
霍美潔抿嘴笑笑,心里反而高興,其實鄭玉成吃不吃的,跟她又沒什么關(guān)系。
鄭秉義今天和鄭玉成談過話,看不出心情好壞,吃了兩筷子便提前上樓。
他一走,飯桌上的氛圍還輕松些。
霍美潔轉(zhuǎn)向陳文港:“你們最近工作和學習都忙不忙?”
陳文港給了她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答案:“還好,可以兼顧。”
然而霍美潔今天對他的態(tài)度明顯較往日和藹,又關(guān)心了幾句其他方面。
原來她消息靈通,鄭老爺昨天向陳文港問起鄭茂勛的表現(xiàn),轉(zhuǎn)頭就到了她耳朵里。
鄭秉義提前進入退休狀態(tài)是迫于身體原因,第一次突發(fā)心梗后,他并不服老,直到第二次又進急救室,才不得不退居二線。但他這個董事長的心和眼都還在集團——除了高管定期來匯報工作,陳文港看到的,就是他看到的,陳文港聽到的,就是他聽到的。
因此她旁敲側(cè)擊:“阿勛進公司的時間還短,當時你是怎么說的?”
陳文港笑笑:“我覺得他一直很努力。”
霍美潔說:“你們幾個從小在一起長大,兄弟之間本來就應該互幫互助。阿勛的年紀比你們小,更需多加鼓勵,文港,你平時該在你義父面前多說點他的好話。”
鄭寶秋聽得都尷尬:“媽……你操心操得也太多了,二哥今年不是三歲。”
“你只管好好讀書,其他的事你又不懂。我操心這么多,還不都是為了你們?”
霍美潔雖出身霍家,在娘家其實沒有特別受重視,不然當年不會只給鄭秉義做個續(xù)弦。
她骨子里觀念仍十分傳統(tǒng),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兒子,因此能爭的她都要給他爭。
兒女覺得她勢利,吃相不好看,這些難道她自己不知道?
他們只是還不懂。有些東西你不主動要,不撒潑打滾地要,不會主動跳到你手里。
吃相好不好看根本無關(guān)緊要。哪家不是這么回事?
鄭寶秋撇撇嘴,知道她的脾氣也不再反駁,但私底下把母親的話傳給鄭茂勛。
鄭茂勛那個急脾氣,尤其要面子,給鄭寶秋回兩個字:“暈死。”
想了想又發(fā):“能不能讓她別再說了?這也太丟人了!”
鄭寶秋回說:“這我可不管,在自己家,丟人就丟了唄。”
“那你告訴姓陳的不用他多管閑事。你不是跟他關(guān)系好?”
“我也不說。文港哥人多好呀,你干嘛不喜歡他。”
她收起手機,原本在看熱鬧的目光無意掃到牧清。察覺到鄭寶秋的目光,他望回來,一如既往疏離冷淡和誰都不親近的樣子。
讓鄭寶秋頓時想起件事——她最近偶爾在學校論壇上看到,有人評價他是藝術(shù)學院系草,高冷男神掛的,號稱跟經(jīng)管院那個長得好看但人品很差的系草長得略像。
“人家那樣才叫真正的白月光”,看得她來氣,這算男神?還有另一個是cue誰呢?
但她一反駁那人就把帖子隱藏了。心虛似的,她想不出誰這么無聊,且沒眼光。
鄭夫人用完餐拿餐巾擦擦嘴角,又交代這些小輩幾句,自己也回了房間。
晚上鄭寶秋和手機約會,躺在床頭玩戀愛游戲,忽然接到霍念生來電,把她嚇了一跳。
這個表哥無事不登三寶殿,平時沒事也想不起給她打電話。
客套兩句,那頭問:“那件衣服試了嗎?”
肯定不是問的她,也不是問的她的衣服。
鄭寶秋遲疑一下,信口道:“你說文港哥?試了,試了,挺合身的,謝謝表哥。”
霍念生笑了一聲:“是嗎?有沒有照片?”
她突然坐直了:“哎呀,都快睡覺了……我現(xiàn)在跑去他房間也不方便嘛。”
霍念生在電話那頭說:“那就算了。等以后我回去了再叫你們出來玩。”
鄭寶秋心生警覺,怕他下一句就跟自己要電話。
不過這倒沒有,兩人又聊兩句無關(guān)的事后就道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