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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自從加好友那天起已經過了半周,霍念生還從沒找陳文港說過話。

  后來的場地對接是俞山丁出面與鄭氏集團聯系。

  霍念生不主動,陳文港也始終沒想到有什么由頭找他。陳文港本來就不是擅破冰的人,隔一層屏幕更難開口,索性也不吭聲,直到今天被無意義的字符和短語音刷屏。

  陳文港點開其中一條,一路聽下來,并不意外全是“啊、啊”的囈語。

  他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你是不是給哥哥惹麻煩了?”

  小寶興奮地往他懷里爬,執著地想從他手里搶回手機。

  被盧晨龍一把鎮壓,提溜到其他房間去了:“你快跟人家解釋一下。”

  霍念生狀態顯示為在線,只是任憑騷擾,沒做任何回應。

  陳文港給他發了一條消息:“抱歉,剛剛有小朋友拿我的手機玩。”

  結果這次對方活了過來。沒兩秒鐘,直接一通電話撥給他。

  陳文港看著屏顯跳出的“霍念生”,一時失神。

  手指緩緩移向接聽鍵,一劃。

  那邊輕笑:“猜到了。你這是去了哪,手機都被小孩給搶去了?”

  陳文港推門出屋,在院子里找了個藤椅坐下,手機貼在耳邊。

  “是朋友的弟弟,我來他們家做客。”

  “哪個朋友?你們認識很久了?”

  “是我小時候的鄰居,從小一起長大的。”

  “那真是讓人羨慕。”霍念生說,“年紀越大,越難跟人深交,動不動就要你防我我防你的。能有交情這么久遠的朋友,值得好好珍惜。”

  陳文港笑了一聲。霍念生也笑了:“怎么了,我哪里說得煽情?”

  “不,我是想起小時候,零花錢不多,糖水一人買一份換著吃。他總是讓我吃最后一口,說我像豆丁。說到這個,我那時候真的很矮,他還會幫我打架出頭。”

  “那的確是很好的朋友。遺憾我沒有。”

  “你跟俞老板關系不是也很好?”

  “老俞確實認識我很久了。但不像你們這樣,青梅竹馬的交情。”

  屋門又開了。盧晨龍收拾了杯盤狼藉的桌面,水龍頭在院子里,他抬著一大筐油膩膩的碗碟出來洗。見狀陳文港起身,講了最后一句:“抱歉,我這邊有點事。”

  霍念生笑說:“那改天再找你聊。早點休息。”

  然而盧晨龍一點都沒領情,他把陳文港趕到一邊。

  “行了玩去吧,你洗?看看您那細皮嫩肉的手。”

  “這么賢惠。”陳文港嘖了兩聲,隨手把手機放在兜里,然而水池太小,容納不下兩個大男人,他的確蹲不下去。只好把手往盧晨龍肩上一拍,干脆回屋折騰他弟弟去了。

  小寶自己在客廳里玩。客廳電視柜上有張塑封的A4紙,陳文港拿下來,看了一眼,是上一家治療機構的老師做的康復訓練計劃。

  這一套訓練體系他不能更熟悉。

  他把孩子抱在懷里,給他看醒目鮮艷的數字卡片。

  從1到10的十個數字,普通孩子幼兒園就能認得了,對小寶來說難如登天。他沒辦法集中注意力,腦袋左搖右擺,安靜不下來。陳文港抓住他的小手。

  大人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如果孩子是海綿,其中一些就是天生吸水性比較差。很可能你耗費所有精力,都不能奢求他們給予令人滿意的回饋,只能變得比昨天更好一點點。

  換句話說,就為了能好那么一點點,也需要有人無怨無悔為他付出所有的精力。

  霍念生看了眼顯示“正在通話中”的手機。

  他懶洋洋地把腳蹺到桌上,聽了一會兒,手機干脆開了免提,扔在腳邊。

  剛剛陳文港以為他掛了電話,結果其實沒有,通話一直陰差陽錯開到現在。

  被揚聲器放大過的聲音回蕩在辦公室。

  真有耐心,霍念生想,陳文港已經持續半個小時反復教那個小崽子數“一”“二”“三”。

  好不容易教到五六七,前面一二三就又忘了。

  霍念生已經聽出來,那小崽子有點什么毛病。光這么聽都讓人煩躁,他這個朋友家,似乎也不像他語氣中那樣歲月安好。霍念生反而想看看他有多大的耐心,到底要教到什么時候。

  直到看完兩份合同,三份決策,回了所有郵件,電話那頭的小崽子終于比大人先罷工了。

  中間陳文港換了幾個小游戲,他們玩完了又讀繪畫書。

  那也不是讀一個完整的故事,只是一頁紙上的內容來回念而已。

  往下再翻一頁,那小崽子就會立刻發出尖利的聲音抗議,也不知這種執著從何而來。

  霍念生光“一粒種子旅行到遠方,不需要乘坐汽車和飛機”這句話就至少聽了一刻鐘。

  他在這柔和低啞的聲線里處理自己的公事。

  助理Amanda進來,剛要說話,看到老板似笑非笑,比著食指沖自己“噓”了一聲。

  她不知道霍念生在偷聽什么,但意會地沒有出聲。

  電話那頭有人遠遠地喊:“文港!水好了,你先去洗吧,待會兒你是睡客廳?還是一起睡我屋里——”

  通話戛然而止。

  對方發現了?

  她下意識地想著,霍念生把目光轉向她,兩只腳終于從桌上撤下來:“什么事?”

  ……

  客廳里,盧晨龍拿來沒用過的浴巾和毛巾,扔給陳文港:“還是一起睡我屋里的大床?”

  他又想了想:“不過小寶也跟我一個屋睡,他晚上可能會吵……你在看什么?”

  “手機,不知道什么時候沒電了。”陳文港奇怪,剛剛手機一震,才發現自動關機了。

  “被小寶玩的吧。”盧晨龍篤定地說,“我去給你找個充電器。”

  盧晨龍在客廳的空地上支了張行軍床,讓陳文港睡這。

  他第二天還要去大伯陳增家,不算特別遠,在盧家借宿一晚,上午趕過去方便。

  然后盧晨龍去臥室把弟弟按在小床上,好歹弄睡了,然后又溜出來。

  兩個人繼續聊了半宿的天。

  盧晨龍自己枕著手躺行軍床上,陳文港蜷坐在沙發上,聊到最后也就剩吹吹牛,牛吹不動了就訴苦。如果生活連苦水都沒地方吐,這一天天的日子就真過不下去了。

  甚至一些不為人知的念頭,也只能在這個時間傾吐:“你知道嗎,小東西是我媽生病以前懷上的,甚至當時為了生他,查出那個癌癥她都非要推遲治療。結果后來我媽沒了,他還是這個樣子。有一陣子我真的在想,值嗎?我不知道想過多少次,要是沒有這個弟弟,是不是就好了。”

  陳文港看著他,夜色里,淺色的瞳孔也染得濃重。

  “你別當著他的面這么說。”

  “他又聽不懂。”

  “會有辦法的。”

  “我就是抱怨兩句。要是永遠這么小,我還能看著他,以后長大了可怎么辦?”

  所有的苦水留在晚上,到了天亮,又迎接新的一天。

  清晨陳文港迷迷糊糊,是被小寶鬧出的動靜吵醒的。

  小孩子睡得早起得也早,五六點鐘就起來禍害人。陳文港揉著眼從行軍床上坐起,見他就在旁邊地板上坐著。看到對方手里的東西,他就清醒了,心里生出不祥的預感。

  他輕輕地靠過去,伸手哄騙:“寶寶,你拿的是什么?能不能給我看看?”

  小寶發出高昂的尖笑聲:“呀——”

  昨天盧晨龍特地把手機鎖在家里唯一帶鎖的抽屜里,他居然又有本事拿到了。

  比昨天還離譜一些,他甚至在和鄭秉義視頻。

  陳文港百口莫辯,按捺住拍腦門的沖動,連哄帶騙,拿回手機控制權。

  所幸老頭兒今天心情不錯,一身太極服:“文港,怎么還沒起?”

  陳文港笑笑:“義父,早。”

  “早。”鄭秉義看看他身后,“你昨天說在朋友家住,剛剛那個是他家的孩子?”

  “是。”陳文港把小寶放在行軍床上,走到一邊說話,放低聲音,不讓他聽見。

  “這孩子是不是——?”

  “嗯,他有點特殊。所以打擾您了,真不好意思。”

  “這有什么可計較的。可惜了,孩子長得倒挺可愛,聽你叫他寶寶?”

  陳文港從攝像頭前讓開一點,給他們互相介紹:“因為小名叫小寶,大名盧晨勇。”

  他折回去,鏡頭搖晃著靠近了一點,讓鄭秉義看到孩子:“寶寶,看這里,叫爺爺。”

  小寶管他喊哥哥,他管鄭秉義喊義父——但哪能給鄭秉義降輩分,岔了也就岔了。

  小寶眼神亂瞟,不知向哪個方向熱情地抓了抓手:“爺爺,嘿嘿,爺爺。”

  鄭秉義興致很好,真像個慈祥的爺爺,把鏡頭轉個方向:“跟叔叔也打個招呼吧。”

  陳文港才看到鄭玉成也在他身邊。

  兩人隔著鏡頭,視線對到一起。

  鄭玉成沖他淡淡笑了笑。

  這時陳文港背后的門開了。

  當著鄭玉成的面,一個皮膚黝黑的青年哈欠連天地走出來。

  盧晨龍穿件松松垮垮的舊T恤當睡衣,軍綠色大褲衩,衣擺掀得老高,大咧咧地摸著自己腹肌:“你這一大早和誰視頻呢?不會又是你那個——哎,哎,手機,手機,我入鏡了!”

  鏡頭迅速回正。鄭秉義笑說:“看來一大早人家也不太方便。那掛了吧,文港。”

  視頻畫面消失,連同鄭玉成復雜的表情一并被切斷。

  鄭秉義看了兒子一眼:“難得起這么早,陪我打拳去吧。”

  鄭玉成沒說話,神色難明,彎腰提上運動鞋。父親已經推門出去,他忙起身跟上。

  屋外樹枝上,一只麻雀撲棱棱地飛出院子。

  得知一切的盧晨龍驚奇地把小寶提溜起來:“弟弟,你這是要成精了啊。”

  小寶咯咯直樂,笑得像朵單純的向日葵。

  偶爾在這樣的時候,會讓人完全看不出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盧晨龍撓撓頭:“他估計老看見我開抽屜,知道鑰匙在哪了,看來得換個地方藏了。”

  陳文港從好的方面看這件事:“那他其實會自主觀察,會模仿大人的行為,還能記住簡單的圖案密碼。堅持干預,好轉的希望是很大的。”

  “聽你的,陳醫生。”盧晨龍當他是安慰,沒有特別當真,但好話畢竟人人都喜歡聽,他指著陳文港跟小寶咬耳朵,“認準這個干哥哥,他對你好,以后干脆咱倆跟著他過吧。”

  洗漱完,他去廚房收拾了簡單的早飯,煎了蛋,煮了粥,包子是昨天從酒樓拿來的。

  酒樓不賣隔夜吃食,每天剩下的食材盧晨龍通常就和員工分一分,帶回家當早晚飯。

  小寶捧著一只瓷碗,那碗稀粥沒吃上幾口,又淅淅瀝瀝倒了自己一身。

  盧晨龍神色頓時變成愁苦——什么小向日葵小葵花的,都是幻覺,麻煩死人才是真的。這種景象每天恨不得在家發生一百回。

  他嘆著氣放下筷子去拾掇,陳文港給他搭了把手,幫忙把孩子抱到院里擦干凈。盧晨龍回屋,找件上衣出來,給他弟弟換了,陳文港已經順手把臟衣服用水和肥皂搓了一把。

  盧晨龍臉色很難為情:“給我就行了!”

  他把濕漉漉的衣服搶過去,大手一擰,往鐵絲上一搭。

  陳文港想說什么,終究沒說,只是捅了捅他的腰眼。盧晨龍卻意會了:“真有難處我再跟你開口,沒什么事,趕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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