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中午,懷玉都還總有些胃不太舒服。</br> “二郎,姐摘了些嫩槐葉回來,給你做個槐葉冷陶吃。”</br> “咋做的?”懷玉現(xiàn)在對吃的有點敏感了,生怕又是啥黑暗料理。</br> 大姐動作麻利,直接邊做邊解答,原來這槐葉冷陶就是涼面,把摘來的新鮮嫩槐葉放在石臼里搗成汁,然后以槐汁和面,揉好后搟成薄片再切成細條,下鍋煮熟撈起放涼水里浸漂。</br> “這白面一下子變成翡翠一樣碧綠好看了,姐你手真巧。”</br> 玉娥笑的很燦爛。</br> 繼續(xù)燒火起鍋倒油。</br> “這倒的是啥油,好香!”</br> “胡麻油。”</br> 胡麻油在陶鍋里燒熱,那香味散分出來十分濃郁,大姐接著又往里放了一點蔥碎蒜泥姜沫,炒香后倒入浸好撈起的涼面上,滋滋的熱油聲中香味更加四溢。</br> 懷玉感覺胃不難受了,而且很想吃。</br> 兩小丫頭也聞著香味過來,“娘,我也要吃冷陶。”</br> “給你們舅做的捏,你們喝羊湯。”</br> “姐,給她們先裝點。”</br> 大外甥女映素懂事的道,“舅舅,我們嘗兩根就行。面粉金貴著呢,胡麻油也好貴,咱家也逢年過節(jié)時才吃。”</br> “姐,不是剛夏收么?”家里三百畝地,地主家還會缺糧么?</br> 玉娥告訴弟弟,這幾年戰(zhàn)事頻繁,禁軍府兵們經(jīng)常被征召,壯丁也常被征召超期服役修城隍道路等,加之這幾年旱霜不斷,關(guān)中的糧價一直居高不下。</br> “現(xiàn)在糧價一斗米一匹絹咧。”</br> 懷玉對一匹絹值多少錢沒啥印象,“一匹絹多少錢?”m.</br> “現(xiàn)在一匹絹三百六十錢。”</br> 開皇年間,匹絹也就二百來錢,但自大業(yè)以來,物資緊缺,饑荒四起,糧食、絹布都大漲。</br> 開皇盛世和大業(yè)前期,長安一斗米也就二三十錢左右,而現(xiàn)在三百六十錢,漲十幾倍。</br> 絹也漲了快一倍。</br> 就算是地主家,也沒余糧。</br> “咱家不是官員之家嗎,還是禁軍,應(yīng)當(dāng)不用納糧吧?”</br> 老武是官員,免本人課役的,懷義現(xiàn)在也是禁軍還是軍官,也免本人課役,之前家里也沒其它成年男丁了,所以租調(diào)正稅確實是不用繳的,但還有戶錢、義倉糧,這些都是不免的。</br> 另外朝廷錢糧緊缺,也就打著各種理由,攤派、征借等等。</br> 老武退役前,經(jīng)常出征,要置辦武器裝備,購買馬匹,養(yǎng)馬等開銷也大,受傷了養(yǎng)錢治病的錢也花不小。</br> 一匹戰(zhàn)馬的開銷,頂?shù)纳衔鍌€人的吃喝。</br> 何況還要培養(yǎng)長子懷義習(xí)武學(xué)文,開銷都是極大的,地里產(chǎn)出也不高,老武家平時也是十分節(jié)儉的。</br> 一日兩餐,不是農(nóng)忙的時候都是一干一稀。</br> 主要以麥飯、小米粥為主,年節(jié)的時候才會吃白面的蒸餅、不托等這些精食。</br> 糧食是百貨價格基礎(chǔ),糧食價格高的時候,基本上百貨都貴。</br> 比如這胡麻油,既是食用油也做燈油用,現(xiàn)在就很貴,一斤得近百錢,一般人哪里吃的起,直接陶鍋燒水往里下點蔬菜野菜,撒點點鹽,搭著粥飯一起吃就是一頓。</br> 昨天老武宰只羊請全村喝羊肉湯,一只羊一百多戶幾百人吃,其實已經(jīng)非常奢侈了,因為此時長安只羊得幾千錢了,家里養(yǎng)了羊的也都是拿去換油鹽醬醋或是針線農(nóng)具等了。</br> 懷玉聽了越發(fā)覺得不容易了,看來自己得抓緊時間改善下大家的生活。</br> 他給兩外甥女每人夾了一小碗,然后讓他們卻把妾侍王氏所生的庶出弟弟妹妹叫來,那兩娃跟兩外甥女年紀(jì)差不多,因為是庶出,在家顯得有些拘束,不過兩娃倒挺有禮貌教養(yǎng)。</br> 給他們也一人夾了一碗。</br> “謝二兄。”</br> 懷玉摸了摸老三懷良的腦袋,“跟阿兄客氣啥。”</br> 玉娥在旁邊看著,也沒多說什么,她把剩下的給老爹、懷良、處默、懷玉一人裝了一碗,已經(jīng)不夠一大碗了。</br> 連柳氏都沒有。</br> 懷玉又取了幾個陶碗,把自己那半碗,又給柳氏、玉娥,甚至王氏分了一份,“你們也吃。”</br> 玉娥推辭。</br> “姐不吃那我也不吃。”</br> 玉娥笑著接過,心里暖暖的。</br> 當(dāng)懷玉給王氏也端去一小碗時,王氏愣住了,“我喝了羊湯了,飽了,二郎你多吃點。”</br> 王氏雖然也衣著樸素,但十分整齊,甚至樸素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得體,王氏在武家地位很低,她祖籍江南,祖、父也本是南陳官員,后來被遷入長安,大業(yè)時王氏父親獲罪,全家抄沒,王氏也被沒入掖庭。</br> 王氏一江南水鄉(xiāng)女子,官宦小姐,被沒入掖庭,接著又被賞賜給老粗武士恪做妾,家中大娘子對她從沒什么好態(tài)度。她雖給老武生了一兒一女,地位也沒什么提升,平時吃飯,都只能是站在旁邊先服侍,最后到廚房吃。</br> “姨娘也嘗嘗大姐的手藝。”</br> 王氏看著再次遞來的冷陶,對這個剛回來的家中次子,十分感激,“謝謝二郎。”</br> “一家人就不用這么客氣了。”</br> 槐葉冷陶確實好吃,冰涼爽滑,還帶著點微微苦味,還有回甘,這夏天吃上一口,透心涼爽。</br> 老爹和柳氏嘴上說不要,可懷玉端給他們,還是讓他們非常高興。</br> 程處默也吃的連連稱贊,幾個小孩子更是和過年一樣。</br> 懷玉吃了兩筷子,一扭頭,發(fā)現(xiàn)院里樹蔭下侯三夫婦還帶著三個孩子在整理桑葉。</br> “一起來嘗嘗鮮。”</br> 侯三趕緊推辭。</br> 侯三孩子卻是一直咽口水,但沒一人過來。</br> 懷玉端著碗過去,遞給石頭,“我吃不上了,你們兄妹三人分了吃掉吧。”</br> 石頭搖頭。</br> “不聽我的話么?”</br> 侯三拍了兒子一巴掌,“還不謝過二郎,趕緊吃了,還要喂蠶喂羊、下地呢。”</br> 石頭聽了這話高興不已,趕緊跳起來感謝,接過碗,三兄妹湊一起趕緊分食,小小的石頭卻很有兄長風(fēng)范,給弟弟妹妹一人先喂一口,最后才輪到自己。</br> 懷玉看的直感嘆,這地主也太窮了。</br> 老武在那邊看著懷玉的行為,卻也沒吭聲,侯三是武家的奴仆出身,如今身份是部曲。</br> 侯三在戰(zhàn)場上救過老武幾次,包括他斷腿那次,也是侯三從死人堆里把他背出來的,為此侯三也中了幾箭差點沒命。那次回來后,武士恪便給侯三由奴隸放免為部曲。</br> 雖說部曲依然是沒戶籍的賤民,得依附于主人,但比奴隸要好的多,起碼可以有自己的財產(chǎn)等。</br> 老武沒直接給侯三放免為良,也是侯三的請求,他愿意繼續(xù)留在武家,一來他本是奴隸,沒有半點財產(chǎn)產(chǎn)業(yè),得到自由了也沒安身的條件,他也錯過了唐初分地機會,現(xiàn)在放免為良,分不到地也得承擔(dān)租調(diào)正稅。</br> 倒不如繼續(xù)留在武家,起碼還不用納課役。</br> 老武留下了他,給他部曲身份,同時還把家里的地拔了三十畝給他,這三十畝地便相當(dāng)于是招伙計,耕牛種子農(nóng)具都由武家出的,由侯三一家負責(zé)耕種,收獲后侯三與武家分成。</br> 侯三一家平時吃住武家,也要為武家下地干活,平時其它的雜活,侯三家也都是幫著干的,那塊地是老武對侯三忠心的嘉獎,讓他家能有一些積儲。</br> 侯三的妻子也是武士恪出錢買來的婢女,他們一家現(xiàn)在都是武家的部曲,但比一般人家的部曲待遇可好的多。</br> 老武看到懷玉對侯三一家的這種寬仁大方很滿意,雖說尊卑有別,但仁善寬厚,絕對是好品質(zhì)。</br> “事情都辦的差不多了,我也要回長安復(fù)命了。”程處默吃完槐葉冷陶,還有些回味,“我便在這里跟武叔還有大郎二郎等告辭了,以后有空再來拜訪,你們?nèi)羰堑介L安,也可以直接到西城懷德坊宿國公府找我。”</br> 程處默拉著懷玉的手,“我還有一事向二郎相求。”</br> “程公子直說。”</br> “叫啥公子,直接叫我大郎,不嫌棄的話就直接叫阿兄。”程處默雖是國公之子,脾氣卻也挺灑脫,跟武家人相處幾天,覺得挺對脾氣。更何況他來之前,程咬金也已經(jīng)交待過他,說這武懷義別看僅是個從九品下,但進了百騎就不一般,那是天子親侍。</br> 更何況他有個族叔武士彟那也是當(dāng)朝國公,還是皇帝太原元謀功臣十七人之一,如今是揚州大都督府的檢校長史,實際代理大都督府事務(wù)。</br> 秦王現(xiàn)在都在拉攏這位元謀功臣皇帝心腹,武士彟雖是寒門庶族出身,但武士彟新娶續(xù)弦可是弘農(nóng)楊氏女,那不僅是前朝皇族,更是能與關(guān)東五姓七家并論的關(guān)西四姓之一。</br> 楊氏的伯父、父親都任過隋朝宰相,他堂兄楊恭仁還是本朝武德宰相,其堂弟楊師道也是當(dāng)今天子女婿,是秦王的姐夫。</br> 老程讓程處默趁這趟差事,跟武懷義武家也拉近點關(guān)系。</br> “程兄有事但請吩咐。”懷玉也挺喜歡程處默的豪爽灑脫,何況人家爹還是三板斧的程咬金,玄武門事變之前,在武德朝只能算是二流軍功新貴,算不得頂流,一流都還不夠格。</br> 但此次事變后,一朝天子一朝臣,程咬金秦瓊尉遲恭那些人可就是當(dāng)朝新貴,躋身一流了。</br> 人家主動親近,沒有拒絕的道理。</br> “就是我看懷義兄之前傷那么重,用了你的藥恢復(fù)迅速,相當(dāng)驚人,你知道我家也是將門,經(jīng)常會上戰(zhàn)場,難免會受傷什么的,不知二郎那傷藥可否還有,我愿重金求購一二備用。”</br> “程兄何必這般見外,我那剛好還有一點現(xiàn)成的,你直接拿去便是。回頭我配制新的,再給程兄送些去。”</br> 懷玉痛快又大方。</br> 程處默拍著他肩膀感慨的道,“二郎真是痛快,我喜歡,不過這藥如此珍貴,我也不能白拿,這樣,我這匹坐騎是我阿耶送我的,我大唐初康國進貢來的寶馬,大宛種,價值百千,便送給二郎了。”</br> “那可不行,這是你的坐騎,我怎么奪人所愛。”懷玉趕緊推辭,那匹馬確實非常雄俊。</br> 兩人推來推去,最后程處默從身掏出個錢袋,拿出一串銅錢,卻金光燦燦的。</br> “這是朝廷賞賜我父親的金開元,我父親給了我一些,這每枚重二錢,一串十個,二郎你收下。”</br> 大唐武德四年鑄開元通寶銅錢,取代隋五銖等舊錢流通天下,也鑄造了極少量的金開元和銀開元,但不做流通之用,只是用來賞賜臣子、供顯貴玩賞。</br> 十枚金錢重二兩,以現(xiàn)如今黃金價值,能值十六貫錢,而這種金開元十分稀少,都是皇家賞賜功臣勛戚的,所以比黃金還要貴一些,估計起碼也能換二十貫。</br> 武士恪之前為入禁軍的兒子買戰(zhàn)馬,也是向太仆寺交兩萬五千錢領(lǐng)一匹回來,雖然那是補貼后的,但一般坐騎之前確實也才兩三萬錢,這十枚金開元,買不上寶馬,也能買匹不錯的坐騎了。</br> 懷玉又推辭。</br> “這不是買藥錢,是二郎贈我藥,我回贈幾枚金錢,要是二郎不肯收,那我也不敢收二郎的藥了,你要不把我當(dāng)外人,那你就收下。”</br> “這玩意其實也不值什么,我家好多呢。”國公子弟說話就是豪氣,隨便摸點東西出來,就值百八十貫。</br> “其實在我看來,二郎那藥更珍貴,尤其是對我們將門來說,戰(zhàn)場上可就相當(dāng)于多條性命,你說我阿耶的命難道不值這幾個錢?”</br> 這話說的,無法拒絕。</br> “那這禮我就收下了,回頭我多配些給程兄送去。”</br> 程處默也收下了懷玉拿來的兩副傷藥,高興的查看著。</br> “這是至寶丹,有化瘀止血、活血止痛、解毒消腫之功效,若是戰(zhàn)場負傷,一半內(nèi)服,一半外敷傷口,可止血止痛,還能防止傷口紅腫潰爛。如果有內(nèi)傷,也可內(nèi)服,可活血止痛化瘀。”</br> 程處默可是早看到武懷義身上的良好效果的,那么重的傷,就算不是要害,可一般情況下都得細心護理,躺上許久,尤其眼下炎熱夏天,傷口還極容易紅腫潰爛,弄不好不是要砍掉胳膊腿,就是連命都送了。</br> 戰(zhàn)場上多少士兵,沒直接死在刀槍之下,卻在戰(zhàn)后死在了傷口的感染上。</br> 這種藥的效果好的超過他見識的任何一種,將門之家,接觸的各種傷藥金瘡藥也多,但武懷玉這種確實驚人。</br> “我謝過二郎了,二郎配藥若有啥缺的,直接跟我說。”</br> 珍藏好藥,程處默滿意的回長安去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