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懷玉手里拿著一枚開元通寶認真打量著。</br> 這枚銅錢并不精美。</br> “這是一枚私鑄劣錢。”</br> 豆盧懷讓將另一枚銅錢遞給他,兩枚銅錢對比,后面這枚銅質(zhì)純凈,制作精美,錢上的開元通寶四個字,也正是率更令歐陽詢的書法。相比之下,先前那私鑄錢,則變的薄劣,甚至顏色更白,內(nèi)外郭也不整,連那四個字都明顯不是出自歐陽詢之手。</br> 一枚很假的私鑄錢,也可稱為白錢。</br> “最近市面上私鑄錢很多,有些薄劣無比,連長安市場上都已經(jīng)越來越多。”</br> 身為新任的關內(nèi)道支度使,豆盧懷讓的職責里就有鑄錢一項,且既要鑄錢,也要負責打擊私錢這塊。</br> 現(xiàn)在朝廷在多地設錢監(jiān),開爐鑄錢,這些都是官營手工作坊,每爐用工匠三十人,工匠每年服役一月,輪流當番,超出免費正役的十天,官府付工錢。</br> 鑄錢的人工、運輸成本都不低,而且工匠數(shù)量有限,導致鑄錢爐的數(shù)量也有限,每年能鑄的錢也有限。</br> 一百座鑄錢爐全部開動,一年最高鑄三十三萬貫錢,而現(xiàn)在明面上僅兩百萬戶,攤到每戶也就百來錢,攤到每人身上,相當于一人也就能有三十來錢,這個量太少。</br> 但實際上,從武德四年開爐鑄錢,到現(xiàn)在,多數(shù)年份鑄錢量都不到十萬貫。</br> 武懷玉觀察了那枚私錢一會,“這枚私錢跟之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流通的私錢又不一樣,應當是個新的私鑄作坊用新模弄出來的,”</br> 鑄錢需要母錢。</br> 對于私鑄錢武懷玉可不陌生,在靈鹽的時候,那邊私鑄可更盛行,甚至一度靈州用的都是地下作坊的私鑄錢,那甚至得到朝廷半默許的。</br> 靈州的私鑄錢質(zhì)量還是不錯的,有統(tǒng)一標準,只是含銅量要低些。但現(xiàn)在長安許多私鑄錢,純粹就是粗制濫造了。</br> 這些劣錢雨后春筍一樣的冒出來,禁之不絕,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劣幣在驅(qū)逐良幣。</br> 甚至許多私錢販,本身就是拿朝廷鑄的錢,去融化后改鑄成又薄又小,含銅量又少的劣錢,這種錢流通在市場上,有時充官錢,有時則要估低些用,但這些錢的出現(xiàn),都會使物價上漲同時附帶物價紊亂,還會讓百姓手里有官鑄好錢的,都把官鑄好錢收藏起來,先用劣錢,結果市面上劣錢越來越多,好錢越來越少見了。</br> 那些貴族豪強,更是直接囤錢,好錢只進不出。</br> “二郎,現(xiàn)在市面上開元通寶緊缺,十分嚴重,有人在故意收藏官錢,只要官錢出現(xiàn)在市面上,很快就都不見了。”</br> 豆盧懷讓希望朝廷在打擊私錢這塊,能夠有更大的力度,比如對市面上所有出現(xiàn)的私鑄錢,通通見到就沒收。</br> “你這想法太簡單了,私鑄錢流到了百姓手中,那就是百姓的財產(chǎn)了,那是百姓做工賺來的,或是用農(nóng)產(chǎn)品換來的,如果朝廷直接沒收,那豈不成了搶百姓的財產(chǎn)?”</br> “可也不能眼看著這樣泛濫下去啊?”</br> 朝廷一直是打擊私鑄錢的,發(fā)現(xiàn)的直接絞死,家口配沒。甚至私鑄的罪行跟殺人、縱火、造印、強盜等罪一樣,屬于跟十惡不赦重罪一樣的,遇赦不赦之罪。</br> 如今朝廷在商議制訂貞觀律,對于私鑄有意見是要降低刑罰,把死刑絞改為流放三千里。</br> 作具已備,未鑄者,徒兩年;作具未備者,杖一百。</br> 你只要敢私鑄,甚至只要有這種計劃,哪怕你連工具都還沒準備好,但只要謀劃了此事,都最起碼要杖一百。</br> 但只要有足夠的利潤,總會有人鋌而走險。</br> 銅器的熱銷利大,也進一步促使銷錢、私鑄之風盛行。</br> “私錢必須得雙管齊下,既要控制源頭,也得控制下游。對于敢私鑄者,還是得加大打擊力度,但對于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市面上,尤其是百姓手中的惡錢,朝廷不能一禁了之,影響太大。”</br> “我建議,支度使以常平倉之米,收購市面上的私鑄劣錢,按其實際成色,兌換成米麥給百姓,回收劣錢融銷重鑄。”</br> “這個兌換的比例得公平一些,不如隨便下道令,說五文劣錢換一文官錢,也不能說所有劣錢兩枚換一枚官錢,得按其私錢實際重量成色等,給出相對公平的價格兌換,不能讓百姓太虧,否則不會有人拿錢出來兌換。”</br> “當然,對于私錢的流通,也得加大檢查的打擊,比如諸州縣過界,須得查明攜帶的銅錢,攜帶有私錢,必須與官府兌換,攜帶超過千錢的私錢,要予以相應處罰,</br> 如果是攜帶十貫以上私錢,直接沒收,并要定罪嚴懲。”</br> 武懷玉現(xiàn)在也建議朝廷加大銅礦等的開采,允許民間開采,這樣能增加市場上的銅料供應。</br> 他同時也還建議實行銅禁,就是禁止民間鑄造銅器,使用銅器得有一定身份才行,跟使用金銀器一樣,鑄造銅器必須得官府登記頒給執(zhí)照,對銅器的鑄造和銷售要加以限制,避免銅料都拿去鑄器,導致銅料價格上升,以及有人銷錢鑄器。</br> 再就是允許民間開礦,但納課和買后,銅鐵等金屬料,也必須如實在官府登記數(shù)量,買賣雙方都要經(jīng)過官方審核,甚至有條件的時候,跟鹽一樣,到時朝廷設立銅倉,所有的銅,都得賣給朝廷。</br> 控制銅料的源頭。</br> 禁止銅的自由流通,攜帶沒有來源官方證明的銅料,超過多少斤,就要入罪。</br> 一邊控制銅料源頭,一邊嚴打私鑄,讓各地鑄錢使組建專門的捉錢郎負責稽查私鑄,還要下令各地州縣管好自己境內(nèi)的私錢流通問題,將之列為政績考核之一,管不好到時貶官降職。</br> 另一方面就是朝廷的官鑄錢,得提高鑄幣量,甚至提高技術。</br> 要不然市場上官錢太少,百姓無錢可用,總還是問題的。</br> “以后十貫錢以上交易,禁止用銅錢,須用絹帛。”</br> “我準備向圣人上書,以后貴族官員和百姓,都要按身份品級限制蓄錢,三品以上者,可蓄錢萬貫。四五品,可蓄錢五千貫,六七品,可蓄錢四千貫,八九品,可蓄錢三千貫,流外九等,可蓄錢兩千貫,普通庶民,蓄錢不可過千貫。”</br> 這個蓄錢,就是你私人最多能存儲的銅錢,不包括絹帛金銀糧食等其它,你再有錢,但你也不能私藏超過本身品級所能蓄的銅錢,否則就是違法。</br> 這樣做,是為了避免貴族豪強,故意囤積私藏銅錢,尤其是官錢,使的市場上沒錢流通。</br> 其實武懷玉覺得這個蓄錢額其實還是偏高了,應當三品以上可蓄五千貫,四五品三千,六七品兩千,八九品一千,流外和庶民都不得過五百貫。</br> 不過這條建議還是比較破天荒的,所以開始還是放寬些,爭取能過,以后再來改。</br> 武懷玉打開柜子,里面有好幾個格子盤,每個格子里面一枚私錢,這樣的私錢都是現(xiàn)在還在流通的,各式各樣。</br> 他取出來一枚拿給豆盧懷讓,“看看這枚錢,”</br> “這錢好像有點不一樣。”</br> “嗯,這是從江西道西面的祁、衡州地區(qū)出來的私鑄錢,那里的私鑄者,都在湖上、江上的船上私鑄,他們甚至已經(jīng)采用了夾鑄法,把錫烙開后直接錢模夾之,壓成錢幣,不用開范取錢。”</br> 在江湖的船上鑄錢,一來是防朝廷稽查抓捕,二來鑄錢都要大量用水。</br> 這種夾鑄法效率高成本低,遠超朝廷,當然質(zhì)量遠不如朝廷的。</br> “我這里有一套新的鑄幣之法,如今在長安錢監(jiān)已經(jīng)試行過,此法鑄錢,就算以如今的銅價,每鑄一貫,成本只需七百五十錢,有二百五十錢的利潤,而且效率大大提高。</br> 我準備奏請陛下在長安建立一個新的長安鑄幣場,采用此法鑄幣,直接招募培訓工匠,而不再如各地錢爐一樣,征用工匠免費服役。</br> 這個鑄幣場完工后,一年大約能鑄三十萬貫錢。”</br> “比現(xiàn)在一百座鑄錢爐還鑄的多?”豆盧懷讓驚嘆。</br> “完全沒有問題,一天平均一千貫。”</br> “現(xiàn)在一座鑄錢爐全力鑄造,一年最多三千三百貫啊。”</br> “那是因為現(xiàn)在鑄錢的方式不對,一爐才三十個工匠鑄幣,還是征召來免費服役的,能有多大積極性,鑄幣也需要有規(guī)模,那樣才能上效率,否則跟那些私鑄的小作坊有什么區(qū)別。”</br> 規(guī)模上來后,不僅產(chǎn)能、效率能提升,最重要的是他的成本也會大幅降低,武懷玉現(xiàn)在試驗的新鑄錢法,計算出鑄一貫錢,只要七百五十文本錢。</br> 而之前朝廷鑄錢幾乎都是虧錢的。</br> 就算這新鑄錢場在長安,沒算進去運費,但加上運費,仍然還有很大利潤。</br> 如果到時朝廷膽泉銅場建起后規(guī)模上來,有了更便宜的銅料,則鑄幣的利潤還能增加不少。</br> “鑄幣利潤如果大增,只怕私鑄者會更加鋌而走險啊。”豆盧懷讓道。</br> “現(xiàn)在銷錢鑄器,得利五倍,利潤更高,難道朝廷就束手不管了?該禁就得禁,該管就得管。”</br> 武懷玉提醒豆盧懷讓,“禁蓄錢令很快會通過,伱豆盧家關隴名門,家中當私藏銅錢不少吧,朝廷可只給一年期限,趕緊把多的銅錢花了吧。”</br> 突擊花錢。</br> 豆盧懷讓有點頭痛,豆盧家確實有錢,而且他還是駙馬,公主還有很多私房錢呢,畢竟公主也有自己的湯沐邑封戶。</br> “真要禁蓄錢?”</br> “那還用說,大家都把銅錢,尤其是好的銅錢都藏在地窖里,那朝廷再怎么拼命鑄錢也不夠用啊。”</br> “這一下子花哪去啊。”</br> 其實豆盧懷讓是舍不得,家里囤的錢,那都是好錢啊。</br> “買奴婢買牛馬,或是現(xiàn)在長安坊市改造,買些房屋商鋪也行,或者你家實在錢太多,可以多投點錢去開礦山建作坊嘛,都是能增值,錢生錢的,留在家里那都是死錢,除了生銹又不會下錢崽子。”</br> “要是你實在錢太多,不如我們一起合伙開個銀行。”</br> “買銀器首飾?”</br> “不,這個銀行主要儲蓄放貸、異地兌換等。”</br> “那跟寺廟香積廚一樣?”</br> “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咱們不僅是放貸,而且咱不放高利貸,咱們利息更低,”</br> 武懷玉其實一直想搞個銀行,他覺得這銀行是非常賺錢的買賣,哪怕搞個錢莊也行,到時還能發(fā)行莊票,給百姓利息讓他們把錢存進來,再拿出部份去放貸,將來分號多了,還能在不同地方的分號間匯兌存取,多好。</br> 尤其是這玩意賺錢啊。</br> 都不用跟寺廟的香積廚那樣搞那么高利息,只要放出去的貸款利息,是攬進來存款利息的一倍左右,那怎么都是賺的。</br> 而實際上,現(xiàn)在朝廷新公布的高利貸的紅錢是月利六分,年息那就是百分之七十二,十六個半月就能達到倍利的封頂。</br> 而如今普遍沒有存款利息這回事,你要存財物到別人柜上,還得付保管費,還不便宜。</br> 所以只要付很低的利息,都能吸引來不少存款,存、貸的利息能有幾倍之差。</br> 這不純純空手套白狼?</br> 搞銀行、錢莊這種金融生意,尤其重要的是規(guī)模,只要規(guī)模上來后,手里的資金量大了,那么就能放出更多的貸,儲戶不可能都來提現(xiàn)。</br> 錢莊跟典當區(qū)別還是很大的,各自經(jīng)營方向不同,贏利的點也不一樣,基本上業(yè)務沒什么重疊。</br> 要說發(fā)展前景,肯定是錢莊發(fā)展?jié)摿Ω蟆?lt;/br> 豆盧家本錢雄厚,更重要的是老牌世家名望高,豆盧懷讓腦子又比較靈活,對經(jīng)濟金融這塊也是比較厲害,跟他一起搞個錢莊出來,有搞頭。</br> 豆盧懷讓很相信武懷玉,之前兩人也算是多有合作,前幾日櫻桃宴上還又入伙韶州的開礦大業(yè)。</br> 現(xiàn)在懷玉說讓他出錢一起開錢莊,他立馬答應下來了。</br> 走的時候,他猶豫了下還是告訴懷玉。</br> “私鑄這事,不論長安還是地方上,都普遍牽涉到許多豪強大族,甚至是貴族官吏,這事細查嚴究,肯定還是要查到他們頭上,”</br> “你怕了?”</br> “我倒不怕,我皇帝的妹夫我怕什么,就是你也知道,牽涉太廣,只怕到時又旁生枝節(jié),你要不要考慮緩緩?”</br> “豆盧兄啊,你也知道,我不過是沖鋒陷陣的馬前卒,我所有在謀劃在做的這些,難道都是為了我自己?</br> 你知道,現(xiàn)在朝廷的財政多爛,而陛下雄心壯志,要做的事情卻等不得,陛下對我武懷玉夠好了,我必須得回報君恩啊。</br> 我也知道我做的事情在得罪很多人,但得罪人我也得干。”</br> 豆盧懷讓點了點頭,“那二郎算我一個,管他刀山火海,咱兄弟倆并肩子上,一起為陛下沖鋒陷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