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橋堡熱鬧無比,武家更是雙喜臨門。</br> “一會大家都來喝羊肉湯類。”向來摳門無比的武士恪今天也格外的豪爽,紅著臉膛一瘸一拐的招呼著村民們。</br> “今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個老摳舍得殺羊請客?平時逢年過節你可都舍不得宰只羊類,現在羊金貴著呢。”二愣子父親許忠義笑著打趣。</br> “我娃回來咧,大娃還得官咧,剛接班進屯營,這才當第二番,就立功獲勛授官咧,看我兩娃腰帶上的金刀子沒,秦王殿下親自賜下的咧,今個高興,挑只最大的羊殺了,沒其它菜,但羊肉湯盡管喝!”</br> 武瘸子今天份外高興,何況家里還將再添三百畝地呢。</br> 武家五孔窯洞背坡臨河,在北岸河坡最高處,居高臨下俯瞰清河,倒是風光很好的河景房。</br> 懷玉被無數村民圍著,許久都不曾感受過這種熱情了。</br> 大姐幫老爹從羊圈里挑了只最肥的大羊,二愣子爺倆等一些男人也幫著過來宰羊。</br> 全村都知道武士恪平時最摳,雖然家里養了羊,但連過年都舍不得宰羊吃,頂多別人家殺羊買一腿。別看武士恪原是個七品禁軍旅帥,但七歲喪父,寡母做豆腐賣養家,他十歲起就開始挑豆腐走村竄巷叫賣,這一生經歷北齊北周隋唐四朝了。</br> 少年賣豆腐,青年時跟著去塞外販以,中年販木頭,后來還被抓壯丁參加征遼之役,臨到快老了還經歷隋末亂戰,又為李唐開國征戰多年,這輩子也是吃了無數苦,所以雖然條件好些,卻也早節儉慣了。</br> 程處默看著武家院里熱鬧的這幕,心里挺羨慕,他國公之子,七品勛衛,但他爹平時對他可沒這么親,動不動棍棒教育。</br> “阿耶,我給大郎二郎做個水盆羊肉吃,溫補身子。”武士恪長女提起一大塊剛分割下來的羊肉,她一身青色布裙罩白色半臂,合中身材五官端正,卻也是個苦命人,十五歲出嫁,新婚內丈夫就被強征入伍遠征高句麗,那年是大業七年那一走再沒回來。</br> 為夫守孝三年后再嫁,結果又遇第二次東征,丈夫又是一去不返。</br> 兩嫁也沒能留下個孩子,武士恪把女兒接來關中,為女兒挑了個河東老鄉元從禁軍子弟韓良,婚后倒是過了幾年不錯的生活,可武德四年韓良戰死于虎牢關之戰,再次成了寡婦,好在這次給她留了兩個女兒。</br> 武玉娥被婆家罵克夫,怪她克死了兒子,又因無子,婆家更容不得,老武上門把女兒接了回來,被嫌棄的兩外孫女也一起接了回來。</br> 今天的武玉娥格外的高興,二弟幾乎是她從出生帶到三歲,直到她出嫁。</br> 她八歲的大女兒映素和六歲小女兒晗素一直好奇的打量著二舅,想上前去又有些害羞,見母親要去燉肉,便趕緊跟上,“我們幫娘燒火。”</br> 滿頭白發的武柳氏一直抓著懷玉的手不肯放開,生怕一松手兒子就又丟了。還不到六十的她,蒼老的非常厲害,懷玉感覺她跟七十多歲一樣。</br> “我這九年一直跟師傅在終南山里,偶爾下山一趟,更早的事都不記得了······”懷玉的這套說辭還是很管用的,沒人懷疑。</br> 況且,武懷玉不僅跟懷義長的極相似,而且跟武士恪也是極似的,爺三雖然年紀不同,但看到懷玉的都確信這就是武士恪家老二回來了,長的太像了。</br> 大家倒是更好奇武二郎這九年的經歷,連站一邊的程處默都很認真的聽著,當他們知道懷義受重傷被懷玉救治后恢復極好,更加佩服,龍橋堡有百來戶人家,其中五十戶是元從禁軍安置于此,剩下一半多則是戰后返鄉百姓。</br> 那些元從禁軍不少跟武士恪一樣也有勛有官,有些退休了有些還在役,但多數以前也都是底層平民百姓,沒幾個識字的,而軍人對于醫者就更加尊敬。</br> 武懷玉面皮白凈,牙齒潔白整齊,長的高高大大,與大家確實有點格格不入,連程處默都有些妒忌羨慕他這皮相。</br> “你師傅肯定是個很了不得的高人吧,不知道號是什么?”程處默看似不經意問道。</br> “我師傅道號逍遙子,羽化時已經一百零四歲了,他很早以前就推算出自己的羽化時間,早算到了這一天。”</br> 懷玉的話讓程處默極為驚訝,但不敢當面懷疑,畢竟道士那是世外之人,神秘高人有很多。</br> 起碼武懷玉的醫術和藥,就讓他極為佩服的。</br> “師傅羽化那晚,交待我第二天一早下山,還讓我走平時不走的小路,讓我一路向北,我遵師命,第二天走了那條小路才剛好遇到了阿兄!”</br> 圍觀的村民們聽到這話,無不驚嘆,紛紛說那是老神仙。</br> 武士恪與幾個同村老禁軍在那剝皮拆骨剁肉,二愣子幾個青年則在那翻腸子剁肉餡砍羊蹄灌血腸·······</br> 一群婦人也在幫忙燒水,院里臨時又支起幾口鍋來,羊頭羊肚羊心羊肝羊肺血腸等清洗干凈后放入鍋中,一鍋羊雜湯。</br> 另外的鍋里則羊骨羊肉大鍋燉,做水盆羊肉。</br> 臨時倉促,也沒什么準備,加之這年頭地主家其實也沒什么物資,于是一只羊加上許多水,便就是羊雜湯、羊肉湯了,也沒其它的菜。</br> 磨面磨小米也來不及了,家里還有些脫殼的谷子,于是便直接煮上幾大鍋的小米粥。</br> 大姐玉娥單獨燉了一鍋水盆羊肉,燉了一個多時辰。</br> 一燉好便給他端了上來。</br> “二郎,餓了吧,趕緊吃。”</br> 懷玉道謝,玉娥望著他笑道,“幾年不見,你跟姐還客氣啥,快吃吧。”</br> 那邊大鍋里的羊肉湯羊雜湯也都好了,武士恪熱情的招待著,許忠義爺幾個在那里幫忙給大家盛湯,村民們也不客氣,回家取了陶盆木碗的過來接了,然后就蹲在院里邊聊邊吃。</br> 雖說湯多肉少,可這氣氛卻格外的熱鬧。</br> 玉娥給懷玉裝了一大陶盆,又給懷義、程處默也端來一盆,老武和柳氏顧不上吃,一直忙著招呼大家。</br> 懷玉盆里的羊肉都是羊腩肉,燉了一個多時辰,羊肉入口即化,卻又還有嚼勁,最難得的是湯清而味鮮美。</br> “這湯真鮮,肉也好吃。”懷玉贊道。</br> “現宰的羊,燉肉鮮著呢,加了骨頭燉,湯也鮮。”玉娥的手藝很好,“要是有時間,提前把骨頭燉上一天一夜,再取湯煨羊腩肉,再加點花椒、杏仁,那就更鮮了,吃的時候撒把小蔥花能把舌頭吃掉。”</br> 程處默也直夸贊說這水盆羊肉十分鮮美,“宮里御廚也不過阿姐的手藝呢。”</br> “咱可不敢跟御廚比,聽說宮里做羊肉,還要放胡椒呢,那可比金子還貴,咱可吃不起。”</br> 說完,她轉身進屋又端來一大盆胡餅,“給你們做了點胡餅,水盆羊肉搭著胡餅吃才香。”她一邊說著,一邊在旁邊替懷玉掰胡餅,掰的十分細碎。</br> 懷玉看這胡餅倒是有幾分像是素馕,中間薄四周厚,還加了些芝麻。</br> “姐你也吃。”</br> “你先吃,”玉娥看著弟弟,總覺得看不夠,懷玉出生時,她十二歲,直到十五歲出嫁,懷玉這個小弟一直都是她帶著的。看著久別重逢的弟弟,她眼里閃著淚花。“姐今天真高興。”</br> “你小時還老把姐叫娘咧。”懷義在一邊笑著對兄弟道。</br> 這頓飯雖然看著簡單,可懷玉卻吃的非常高興,甚至都有點吃撐了,大姐一直讓他多吃點,懷義也給他添了幾大塊羊肉。</br> “姐明天給你做槐葉冷陶吃,你小時一到夏天可愛吃了,”她無比疼愛的道,“這九年你在山里也不知道怎么過的。”</br> 夜已深。</br> 村里的老少爺們羊肉湯小米粥也吃了個肚溜圓,大家點起火把,在星空下繼續聊天,村子今日格外熱鬧。</br> 武士恪把村里老少禁軍,都叫到院子一角,由武懷義和程處默兩個向大家宣達長安最新變化。</br> “廢太子建成和元吉謀反做亂,已被秦王起兵誅殺,皇帝已讓秦王節制天下兵馬,并總攬軍國庶務!”</br> 事情已經過去幾天,但距離長安一百多里的三原清河鄉東里龍橋堡村,卻也只是隱約聽到些風聲并不了解詳情,此時聽到這個官方消息,十分震驚,好在聽說如今長安已安穩下來,大家才算心中稍定。</br> 天子元從禁軍這次卷入其中,北門屯營當值的禁軍傷亡不小,屯營將軍呂世衡他們都戰死了。</br> 好在營屯這次基本上是站在秦王這邊的,如懷義這樣的不少禁軍還立功得勛,反倒是因禍得福。</br> 少數傷亡的,也都有賞賜撫恤。</br> 龍橋堡有五十戶禁軍,當初就是一隊人安置于此,現在不少都由年輕子弟接替,村子里仍是五十禁軍,平時也是分為五班番上,這個月是懷義和許二愣兄長他們十人。</br> 懷義告訴大家,村里其它人都還好,雖那天沒懷義這般表現好,但也沒人傷亡,只是暫時還在京當番不能回來。</br> 村正劉威當場帶頭表示擁戴秦王殿下,他以前也是個老禁軍,后來打仗受了傷便讓長子頂替他回了家,因為才五十出頭,便做了村正。</br> “我明天就去李家莊跟里正登記好懷玉的情況,把手實憑證上報縣衙,趕緊把戶籍辦好。”</br> 劉威以前在禁軍只是隊副,但有視正六品的驍騎尉勛,這幾年擔任村正,辦事還是比較公正的,“有秦王這道恩旨,大郎和二郎的這地報上去就能分下來,且定能足額,這可是難得的恩情啊,現如今各鄉里村子,都沒有余地了,多少丁男中男,到了年紀可卻沒地可分,只能排隊等候。</br> 有丁男去逝該退口分田的,但按例也都是要優先分給他家中的丁中,戶下沒丁中的才收公再授,但僧多粥少。”</br> 要是按正常,武懷玉就算入了籍,可現在也很難分到田的,也就開國之初有這波紅利,之后可就越來越難落實,畢竟田就這么多。</br> 均田令說是每丁、中男授田百畝,實際也都是要根據當地官府手里實際公田數量,除去大量的私田,并沒多少地可分,就算國初許多百姓都只能分到三四十畝地,特別這還是關中地區。</br> 當初武士恪等元從禁軍能授地百畝,那也是因為他們是天子元從,這是特別福利待遇,其它人可沒這待遇。</br> 龍橋堡一百多戶,也就那五十戶禁軍家里分到足額田地,如老武這樣的軍官,還有額外的官人、勛官等永業田,但是不少后來得勛得官的,都沒能在龍橋堡再分到田,其官、勛永業田都得分到其它地方去。</br> 至于另外幾十戶村民,他們多數都只有最開始分到的每丁三四十畝地,平時還得從武家等這些禁軍家佃一部份田地種。</br> 懷玉有秦王的這道分田命令,地方肯定會想辦法給他足授。</br> “不過咱們村是沒地了,甚至咱清河鄉都沒地了,估計可能到時要分到豐原、白鹿原等北邊塬上去,那邊的地要差些,但起碼能分下來。”</br> 武士恪也很清楚這些,“能分到已經是秦王天大的恩賜了,哪里還有挑揀嫌棄的道理,還有勞村正你費心了。”</br> 劉村正笑道,“這三百畝地一分,武兄你可是咱村第一大地主了,二郎今年十八,長的也高大英俊標志,要不我給你打聽打聽咱三原禁軍里誰家有合適的女子?”</br> 懷玉一直在靜靜的聽著,聽到這倒是趕緊接話,“不急不急。”</br> 他對武家很喜歡,對這個樸實的村子也挺喜歡,但現在就相親結婚就不免有些太快了。</br> 知道自己來到大唐初后,其實懷玉最初的震驚過后,現在已經有些適應了,甚至心里隱隱有股沖動,覺得這是上天安排,老道治好他絕癥給了他第二條命,如今上天又將他送來此,他應當珍惜這難得機會,也許應當放開手腳,在這里好好打拼一番。</br> 起碼讓自己和武家人生活的更好一些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