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現(xiàn),且就在幾米之外注視著自己,雖然他目光冷地厲害,但顧宜寧仍覺得不真切。
她垂下頭用衣袖遮掩著擦了擦淚水,心跳一聲比一聲重,步伐都變地飄飄然。
對方毫無征兆的出現(xiàn)完全打亂了她的平靜,此刻滿心慌亂,提線木偶一般走到陸旌面前。
面前的人素齒朱唇,皎如明月,偏偏臉上布滿了驚慌和無措,陸旌看她的目光突然多了幾分嘲弄的意味。
不過去了徐州短短幾日,自己在她心中倒是變得更加嚇人了。
男人居高臨下,平靜地看著她。
顧宜寧抬起眼眸同他對視,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么,她張了張口,也沒說出話來。
陸旌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錯開目光,冷聲問:“找我何事?”
陸旌跟她說的第一句話,就這般冷漠無情。
上一世,聽了他大半輩子的溫聲溫語,一時沒受得了這樣淡漠的話。聲音剛停住,顧宜寧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不想在陸旌面前哭,更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偏偏忍不住淚水,再哭下去,恐怕妝容就要哭花了。
顧宜寧一向自尊驕傲,街邊人來人往,不缺大家貴族的小廝和丫鬟,若她今日的狼狽模樣被別人看了去,明日就能傳入各個世家府邸。
到時候只怕謠言會越傳越亂,她轉過身,悶聲回話,“無事,打擾殿下了。”
說完后,匆匆往馬車的方向走。
沒走兩步,手腕便被人攥住,她回頭,撞進漆黑深幽的目光里,心跳一時變地更快。
陸旌皺著眉,神色帶了幾分煩躁,“找本王到底何事?”
顧宜寧立刻垂頭,掩住臉面,幸而春桃懂她,及時送上面紗,她佩戴好之后,才肯正面同陸旌相對。
而面前人的臉色徹底變得鐵青,寒氣頓生,陸旌視線觸到不遠處的亭臺樓榭時,似乎悟明白了她戴面紗的原因。
這條街盡頭的府邸,正是林候府。
她心中究竟有多在意林笙,才將自己裹得這般嚴實。
在意到跟他說句話,都要千防萬防,省得被人看了去,說林笙的閑話。
陸旌突然間覺得自己跟笑話一樣,他猛然松開顧宜寧的手腕,背過身去。
此時顧宜寧已經(jīng)平復好心緒,她深吸一口氣,緩了緩哭腔,小聲道:“我找殿下,是想問問玉牙梳買到了沒有。”
陸旌神色晦暗,想起懷中那兩塊孤零零的玉梳,還缺個精美的盒子,他聲音無波無瀾,讓人聽不出喜怒,“沒有。”
顧宜寧知他買到了,也知他心涼如冰,可這滿腔怨氣到底該怎么哄,她一時沒有辦法。
夜色漸漸暗下來,看他風塵仆仆的模樣,定是一路通宵不停不歇才趕回來的,顧宜寧心疼不已,輕聲道:“天色已晚,殿下先回王府休息吧,我明日再去看望。”
陸旌聞言,眼神沉了沉,不經(jīng)意間瞥了遠處的高門大院,隨后縱著馬匹消失在暗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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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棠梨院,顧宜寧清理了一下面容,連晚飯都沒吃就窩進了羅漢床內(nèi)。
輕紗一遮,誰都瞧不見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春桃明白自家主子正苦惱著,她往床頭放了兩盤糕點便輕輕關上了房門。
顧宜寧正后悔自己今晚同陸旌見面沒發(fā)揮好時,屋門被敲響。
春桃隔著一扇門問,“小姐,殿下派人將玉牙梳送來了,您有什么話要轉告給殿下嗎?”
顧宜寧跪坐在床上反應了一會兒,才慢吞吞穿起衣衫向外走去。
陸旌這么快就將東西送來了,明日她還找什么借口去見他?
攝政王府的小廝見顧宜寧面露不滿,有些惶恐不安,一個個都飛快地認錯:“打攪五小姐休息了,若有下次……”
顧宜寧搖搖頭,“無妨。”
她原本對兩把梳子沒什么興趣,可一想到那是陸旌不辭辛苦為她從遠處帶來的,心中也泛起了暖意。
打開玉匣,里面平攤著兩只溫潤細膩的梳子,比平常的要艷美許多,邊緣鏤花,細微到玉齒上,也刻下了隱隱云紋。
這樣的雕刻手藝是極好的,不知誰告訴她,徐州的玉牙梳是二等品,品相遠遠比不上京中銀坊的璧銀梳。
顧宜寧偏頭看了眼自己妝奩里的璧銀梳,跟陸旌送來的這套相比,簡直黯然失色,她覺得那人真是沒眼光。
這些人是裕霄居的小廝,見到顧宜寧的機會少之又少,他們深知殿下看重五小姐,語氣甚為恭敬,“五小姐可否覺得滿意?”
“滿意。”顧宜寧指尖在上面輕輕劃弄,“殿下除了送梳子,還有什么別的話要你們轉告給我么?”
“不曾有過。”
顧宜寧起身,拿了桌上手臂一般長的小鐵杵,“你們在此等著,我有東西要給殿下。”
這些天她閑來無事常常擺弄花草,現(xiàn)已長出幾株嫩苗,顧宜寧從花圃中挽出幾株,裝進陶盆。
這一忙活便到了深夜。
裕霄居的書房內(nèi)仍燃著蠟燭,旁邊服侍的下人見陸旌這么晚還沒有要睡的意思,開口勸,“殿下,您何時休息?”
男人面前擺著一冊厚重的古籍,視線停在上面,許久也不曾翻動一頁,也不知是在看書還是在走神。
夜色溫涼如水,門口一直沒傳來動靜,陸旌揉了揉額角,淡問:“他們何時回來?”
“這……老奴不知,要不要再派人過去催一催?”
“不必。”
又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院內(nèi)突然熱鬧起來,不一會兒,幾人進了書房復命,他們中每個人手里都端了兩盆嫩苗。
陸旌目光一掃而過,沉聲問:“東西送過去了?”
“回殿下,送過去了,五小姐很是喜歡,愛不釋手,為答謝殿下,還特意送了幾盆花過來,這是薔薇和蘭花。”
“這是夜來香……”
幾人介紹完手中的盆栽,陸旌許久沒說話。
他們心中猜想,許是殿下被驚到了,畢竟五小姐從未回過什么禮,這還是第一次。
“殿下,這些盆栽要擺放到何處?”
陸旌斂下神色,“隨你們處置。”
小廝們一臉為難,頓時覺得這盆栽變沉了許多,隨他們處置是要怎么處置?這可是五小姐送來的。
若是處置不當,五小姐鬧起來了,怕是殿下也奈何不得。
一個個愁眉苦臉時,聽到聲冷冰冰的問話,“讓你們查的事怎么樣了?”
他們瞬間嚴肅起來,去相府之前,殿下吩咐,查一查五小姐最近是否被人給欺負了。
當時心中就覺得荒唐,殿下是否問反了問題,向來只有五小姐欺負別人的份,別人哪敢欺負到她頭上?
但殿下問地認真,他們打探地也認真,在相府問了一圈,也沒問出個什么。
“殿下放心,最近沒人得罪五小姐。”
陸旌一閉上眼,就是顧宜寧眼眸水光瀲滟小聲哽咽的模樣。
從小到大,她一被人欺負或者遇到了什么難事后,就會跑到他面前,忍著淚水喊一句陸旌。
他應了,便什么麻煩都沒有了。
他若是不應……他就從來沒有不應的時候。
陸旌手臂上中了毒箭的傷口又開始泛疼,他疲憊不堪,命書房伺候的人都出去。
桌面厚重的古籍之下,壓了一封奏折,十四位大臣聯(lián)合上書,他們所彈劾的人,名喚林成仁,林笙的父親。
他將古籍挪開,視線陰冷冷停在林候爺三個字上面。林成仁倒了,林候府自然就沒落了,光一個林笙,根本撐不住整個林家。
倘若他處理了這封奏折,她又該當如何,是小心翼翼地前來討好求他放林成仁一馬,還是會識相地舍棄林家。
陸旌靠在椅背上閉住眼,幽幽嘆氣,偏執(zhí)如顧宜寧,怕是會恨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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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顧宜寧就開始起床梳妝打扮。
春桃笑她:“小姐,您莫要著急,慢些穿衣。”
顧宜寧當然不肯,“去得晚了就見不到殿下了,他常常去營地處理軍務。”
然乘馬車到達攝政王府以后,看到的卻是兩扇緊閉的大門,門前,站著一位陸老夫人貼身伺候的嬤嬤,嬤嬤手臂上掛著竹籃。
她看到相府馬車后急忙上前,一臉愧色:“五小姐,老夫人今日被太后娘娘召進宮去了,要給六公主講解大婚流程,怕是這幾天都回不來,她進宮之前,特意讓老奴將這些如意糕送到相府。這不,還沒去呢就瞧見了您的馬車。”
顧宜寧接過沉甸甸的籃子,柔聲道:“辛苦嬤嬤了,只是不知,殿下在不在府內(nèi)?”
“殿下不在王府,也不知現(xiàn)在是在宮中還是在上翎軍營。”嬤嬤和藹地看了眼顧宜寧,悄聲提醒,“五小姐,老奴是看著你長大的,心中總歸是盼著小姐好的。新來的葉姑娘心思靈巧,把老夫人逗地歡欣不已,只是,三言兩語間提過小姐,那些言語,旁人聽了只會覺得小姐嬌蠻,倒留下不好的印象。”
顧宜寧點頭,“多謝嬤嬤提點。”
“不過五小姐放心,老夫人雖然心善,但心中疼愛小姐,也不會輕易就被旁人的言語所左右的,老奴這些話,只是想讓小姐明白人心難測,平日里還是要靈活行事的。”
“嬤嬤所言極是。”
老嬤嬤見顧宜寧聽進去了,道:“五小姐這邊沒什么事的話,老奴就先回府了,為老夫人收拾些衣物,送進皇宮。”
“好。”
朱紅色大門開了又閉,顧宜寧看著門口增多的一圈侍衛(wèi),定不是防賊的,只怕是吳川調來防她的。
她有些生氣,但心里也懂有些事情是需要慢慢進行的,今天見不到就明天見,她不信陸旌能忍住,“走吧,回府。”
不知顧宜寧今日在攝政王府門前碰壁的事是怎么傳地這般快的,快到她還沒進家門,顧新雪和顧新月就得知了。
顧宜寧才下了兩層臺階,旁邊就傳來一道殷切的問候。
顧新雪手持團扇,站在茶樹后面沖她道:“五妹妹,今日一早去了何處,怎回來地這般快?”
顧宜寧步伐放緩,“三姐姐笑得這般開懷,是遇到什么喜事了么?”
“那倒沒有,只是瞧見妹妹這芙蓉玉面,甚覺歡喜罷了。”
顧宜寧在她面前停下,覺得這三姐姐也是個秒人,她還沒主動過去問候,對方就先找上門來了。
“我看三姐姐今日得空,正好有一事向你討教。”
“哦?何事能把聰慧的妹妹難住?怕不是關于攝政王殿下的事吧?”
顧宜寧只笑不語。
顧新雪循循善誘,“攝政王和妹妹自小一起長大,情誼深厚,現(xiàn)在殿下不理會妹妹,妹妹一個許了姻親的人平白無故去找他,只怕會被旁人說些閑言碎語。就算妹妹不在乎名聲,殿下也會在乎的,你說是不是?”
顧宜寧笑笑:“姐姐說得有道理。”
“我這里有個法子能讓你光明正大地去見殿下,你可想嘗試一下?”
“說來聽聽?”顧宜寧一邊道一邊往靜莊院的方向走。
“林小侯爺雖然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但在朝尚缺一個官位,妹妹可以前去向攝政王討要,若殿下準了,林小侯爺以后一定會如珠似寶地將你捧在手心。若殿下不準,你也可借此多見兩次殿下,這便有機會修復你二人的關系了。”
顧宜寧聽后唇角勾起,點頭稱贊:“這個法子好,下次就按姐姐說的試試。”
談話間,便走到了靜莊院,“三姐姐不請我進去喝杯花茶嗎?”
“這里的花茶哪有棠梨院的好喝,不如我們二人去你院里敘敘舊?”顧新雪話還沒說完就見顧宜寧走了進去,她撇撇嘴,迅速跟上去。
顧宜寧隨口道,“二伯母真是治家有道,我倒想向她討教些問題,免得以后嫁人了,不知該如何處理家務。”
“恰好母親今日還沒出門,妹妹可過去看看。”
顧宜寧等的就是這句話,笑道:“希望二伯母肯傾囊相教。”
“那是自然的。”
詹氏管了十幾年相府,將家中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條,顧漢平忙于政事,無暇顧及家中老小,見詹氏把承安宜寧都當自己親生兒女一樣對待,在心底甚是感激二哥二嫂一家。
見相爺看重詹氏,是以家中上下都對她敬重恭順。
顧宜寧之前也將她當親人對待,可重活一世,自然見識到了這人是如何偽善惡毒的。
堂前坐著一位端莊和煦的婦人,看見顧宜寧后熱切地迎了過去,“宜寧怎有空來靜莊院了,可真是稀客。”
顧新雪解釋兩句后,詹氏笑著讓她坐下,“瞧你,跟二伯母客氣什么呀,你想問什么直說便是,我定不會讓咱們宜寧被別人小瞧了去。”
“如此便多謝二伯母了,”顧宜寧問了數(shù)十個問題,詹氏一一作答。
最后,她道:“若是林小侯爺頗為信任的丫鬟偷了我的首飾,我又該當如何?”
詹氏見她認真討教的模樣,不疑有他,她樂得讓顧宜寧受苦,最好是搞得林家雞犬不寧,從而讓林笙厭惡不堪。
她道:“定然是從嚴處理了,最好家法處置,打完板子之后再趕出府,賣給青樓也好,奴隸主也好,總之不能讓他們留在府里了。趁機給那些下人立立威,別讓人將你小瞧了,當家主母最怕的就是管不住下人。”
“若是有人求情?”
“有人求情也不可饒恕,高貴如林小侯爺也無權勸阻,宜寧,你可一定要手段厲害一點,反正有相府撐腰,千萬不能被他們林家給欺負了。”詹氏一副護犢子的模樣。
顧宜寧皺緊了眉,“二伯母,我這里恰好遇到了一件事,還望二伯母能為我做主。”
“什么事?說來聽聽。”
“春桃前幾日清理雜物時,發(fā)現(xiàn)攝政王殿下送來的生辰禮少了大半,問起院中下人,才知是她們偷偷拿走的,”顧宜寧說著,抬頭看了眼顧新雪。
顧新雪臉色突變,警惕地同她對上視線。
詹氏有一絲不自然,急道:“既然如此就將這些不規(guī)矩的下人打發(fā)了便是,免得再對你院里的財物動手動腳。我這就派人過去處理。”
“二伯母先別著急,我已經(jīng)詢問清楚了,”顧宜寧站起身,扶住詹氏的胳膊,“您猜,那些丫鬟說把偷走的東西藏到哪了?”
詹氏一震。
“她們居然說,藏進了靜莊院,您說荒唐不荒唐?”
詹氏穩(wěn)住心神,語調嚴肅起來,“這種話也敢亂說,當真是沒有規(guī)矩,你放心,二伯母定會為你處理地妥妥貼貼。”
“二伯母,那……靜莊院還搜不搜啊?”
“胡鬧,你還真信那些丫鬟們說的話?”詹氏還想再說。
顧宜寧淺笑著打斷她,“二伯母,搜與不搜,已經(jīng)由不得您了。”
顧新雪直起身,“顧宜寧,你什么意思,難不成真懷疑靜莊院不是?我母親為這個家操勞十幾年,你當真就一點感恩也不懂,竟當眾給我們二房難堪,我到要去三叔面前討個公道……”
“三姐姐,不是我執(zhí)意要搜,而是官府的意思,他們講究證據(jù)。”
顧宜寧輕飄飄說完話以后,母女兩人突然愣住,似是沒想到還有這種趨勢發(fā)展。
顧宜寧輕聲解釋:“此事涉及的貴重物品太多,我是個不經(jīng)事的,又不想為二伯母平添憂愁,想來想去,還是報官最為妥帖。”
府衙的人推門而入。
顧新雪顫著手指指向她,“顧宜寧,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我父親可是你二伯父!怪不得祖母不喜歡你,怪不得!”
顧宜寧繞過衙役,回頭冷聲道:我本就行事嬌縱,十幾年來都是如此,三姐姐今日才知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