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安若晨乖乖養病,給藥吃藥,給飯吃飯。
二房譚氏、三房薛氏上午來看了她,沒說什么。譚氏見她精神還好放了心。與錢家的婚事,她是幾房中最看重的。一是福安縣是她娘家,這里頭也有她的一層關系,二是現在玉石買賣她兒子安榮貴也有份,今后安之甫若有個什么,這買賣便是拿在了他們二房手里。
可安若晨居然想逃,她心里恨極。
昨日她生恐此事得罪了錢裴,托娘家人再去打聽錢裴的意思,送了禮。結果娘家人傳話回來道,錢裴未惱,反倒歡喜。說他原是有些嫌大姑娘呆板無趣,今日才曉得,大姑娘有些硬氣,他歡喜這般的。所以未曾惱,讓譚氏寬心。譚氏忙去與安之甫說了,安之甫也緩下心來。
三房薛氏在安府中最是謹慎。她原是中蘭城另一商賈的妾,那商賈為巴結安之甫便送予他了,還是妾。薛氏為安之甫生了個女兒,取名若蘭,十五歲。
薛氏沒什么依靠,出身也沒什么拿得出手能說的,于是平素行事小心,似墻頭之草,哪邊強靠哪邊,哪邊都不想得罪。她跟著二房來探望安若晨,也不過是想瞧瞧情勢,心里有個底。
下午時五房廖氏也來看了看安若晨,安若晨招了頓打,是因為她兒子告了狀。她一來覺得兒子干得不錯,讓安府免了禍,二來來日方長,也指不定安若晨嫁到錢府后會不會也威風起來,她恐安若晨為這頓打記恨起來日后報復,于是便來做做好人,送了些補品,道榮昆年幼,是不知道老爺會下這狠手,又道安若晨是大姐,定也明白逃家的禍處,她信安若晨只是嘴上說說,哄妹妹的。總之扯了好一會話,這才走了。
這些人來了走了,房門又被緊緊鎖上。
安若晨身上的傷依舊如昨日那般痛,但心卻鎮靜多了。她白日里努力睡了一會,想著晚上時定要保持清醒,莫將四妹錯過。
結果等了一晚,安若芳都沒有來。安若晨熬不住,睡了一會又驚醒,睡一會又驚醒,待再睜眼時,發現天色竟已蒙蒙亮。她心中焦慮,不知四妹是否遇著了什么麻煩,或是尋不到機會來找她,若錯過了時辰,那便糟了。
這時候窗外忽傳來安若芳小小聲的呼喚:“姐,大姐。”
安若晨精神一振,掙扎著爬到了窗下:“芳兒,姐姐在。”
“姐,我來了。”安若芳小心翼翼四下看著,沒人。這時候大家沒起,起來的丫頭仆役也各有各忙,沒人注意這僻院后窗外。
“芳兒,你還想走嗎?”
安若芳點點頭,想起姐姐看不到,便道:“想的。姐,我要如何救你出來?”
安若晨閉了閉眼,救不出來的,她根本沒機會。“芳兒,你仔細聽姐姐說。務必仔細聽。”
“好。”
“今日下午申時,南城門有趟送糧車隊,管事的姓蔣,你喚他蔣爺便好。他將去邵城賓縣,那處有他家人,他得了龍將軍的令,愿意護送我們到那去,安頓我們往后的日子。籍薄文書,討生活的活計,他都會幫著安排。”
安若芳驚喜:“這般太好了。”雖不明白為何龍將軍會這般幫著她們,但有人照應,自然是大好事。
“芳兒,你女紅做得好,也會做好吃的點心,雖未知這兩樣本事界時是否能派上用場,總之你要知道,自己雖是女子,但也并非一無是處,你有本事自己掙些錢銀,養活自己。只是你尚年幼,需要有人照顧。龍將軍囑咐了蔣爺,信得過他,那蔣爺就必是會好好照應你。你到別人家里,得吃些苦,多學些本事。日后過得好與不好,全靠自己,這道理你定要明白。”
“我明白。”離家在外自然比不得家里頭,這個她懂。若連這都想不明白,她怎敢說要逃家。只是在她看來,在外吃苦,也比讓那錢老頭兒凌|虐來得強。
“姐,我要如何救你出來?下午申時,那時候不多了。”
安若晨深吸一口氣,忍住身上的痛,語氣平靜道:“芳兒,你可知,從咱們府出去往南城門,如何走才隱蔽安全,不易被捉回?”
“呃。”安若芳不知。她出門從來都是跟著別人走,路是認得,但沒想過還有什么隱蔽安全之說。
安若晨細細與她講了一遍,又問她這些路她可認得。安若芳全都認得,她也常隨娘親姐姐等一道去南城門那附近的市坊玩耍,出了南城門還有廟有山,她認得南城門。
安若晨又與她交代了若是被人發現追回該如何說,看到蔣爺了該如何說,如何打點關系,路上遇著壞人如何躲避等等,說著說著,她忽然害怕起來,妹妹太小了,這般出門,若是出了意外可怎么辦?
她遲疑起來,但她又想起錢裴,想起安若芳被他摸了一下腿便嚇吐了。她定了定神,一咬牙,從桌后藏著的小包里拿出匕首和她攢的碎銀銅板,捅破了一格窗戶紙,把東西一點點塞出去給了安若芳。
“這匕首是信物,上面有龍家軍的標徽,你拿給蔣爺看,他便知你是他要相助的人。這些銀錢,是姐姐攢下的,不多,你留著過日子。”
安若芳接過這些,聽得姐姐這般說,一下子呆住了。“姐,那你呢?”
安若晨笑道:“我不能走。好妹妹,我被鎖著,你要救我出去,只會招來被發現的危險。時候也不多了,來不及的。再者,我身上有傷,走不快,會拖累你的腳程。婆子丫環會來送藥,很快便會發現我不在了,那般便會猜到我們出逃,會被追上。你一人走,他們不易察覺,也料想不到,這樣你成功的機會才大。若發現你不在了,他們會滿府找尋,以為你躲在府中哪處,你有時間趕到南城門。”
安若芳咬住唇,淚水在眼眶打轉。她懂了,姐姐的出逃計劃安排得如此妥當,現下卻是讓給了她。
安若晨從那破洞的窗戶紙往外看,看著妹妹,問她:“只你一人走,敢嗎?”
安若芳用力點頭。她抹去淚水,道:“姐,你定要好好的。待我長大了,有了本事,我回來尋你,不教那錢惡人欺負你。”
安若晨也落了淚,真想摸摸妹妹的頭,可惜摸不到。她道:“在外頭吃了苦,莫要怕。你要記住,一定記住,姐姐定會去尋你的,姐姐會活下去,會好好的。會去尋你,會照顧你,會為你尋一門好親。若吃了苦,你便想想姐姐這話,姐姐保證,姐姐一定會去尋你。”
安若芳點了點頭。
“你要記得姐姐與你說的那些故事,那里頭的人物,個個勇敢機智,過上了好日子。你也會是那般。莫要怕。”安若晨再鼓勵妹妹。
安若芳再點頭。姐妹二人透過窗戶上破的那個小小的洞,看著對方。
“快走吧,莫要教人起疑。”安若晨輕聲道。
安若芳再次點了點頭。抹去淚水,藏好匕首銀子,道:“姐,你也記住,一定記住。若你受了苦,不能來,勿急勿怕,我會長大,會有本事,換我來接你。”
“好。”安若晨的聲音哽咽。
安若芳隱隱聽得有人聲往這邊來了。她一咬牙,“姐,再會了。”小姑娘一扭頭,跑掉了。
安若晨貼在窗戶邊上,聽著外頭的動靜,沒有人發現妹妹,外面沒什么異動。她長舒一口氣,終于忍不住捂著眼睛哭了起來。
有生之年,再會了。
安若晨爬回了床上,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過不一會,婆子來了,喂她喝了藥,又給她換了傷藥。安若晨忍痛一聲不吭。她想著四妹說過有個狗洞,她定會想到法子偷偷跑出去的。
到了中午,安若晨用了飯,躺在床上,身體一動不動,心卻快要跳出胸膛。四妹出去了嗎?來得及嗎?
沒有任何消息,屋子里只她一人,靜悄悄的。
待下午婆子開了鎖又進來給她換藥,她似不經意地問:“什么時辰了?”
“申時了。”婆子答。這時候一個小丫頭氣喘吁吁地奔了進來,大叫道:“大小姐,四小姐可曾來找過你?”
安若晨心里一跳,語氣平靜地問:“未曾啊,我一直在睡,門窗都鎖著。她怎么會來找我。發生了何事?”
“四小姐院里的人說,四小姐午時早早說要歇息了,進了屋睡去。婆子丫頭都在外屋做活,后又歇息去了。可后來發現,屋子里沒了四小姐。大家伙兒正到處找呢。怕是四小姐擔心你傷情,便差我來問問,四小姐可曾來過。”
安若晨心里歡喜,四妹逃了,果真逃出去了。
“未曾來過。”她答。
那丫頭聽罷,著急忙慌跑掉了。
過沒多久,安若晨的屋子里熱鬧起來。二房來了,四房來了,婆子來了,丫頭來了,安平來了。
一個接著一個全是來逼問她安若芳的下落。安若晨一口咬定不知。
“我身上傷痛,只能躺著,門窗鎖著,我未曾出去,怎會知道芳兒的下落?她許是如上回那般,躲在了府里某處,再好好找找,定能找到。”
可全府上下均是找了,未曾找到。于是大家重又殺回安若晨屋里盤問。
安之甫與安榮貴也接了消息匆匆趕回家來。聽安平將事情一報,怒火中燒,也到了安若晨屋中,將她的院子屋子翻了個底朝天。
安若晨帶著傷跪在屋中,仍是那話--她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
安之甫命人出府,全城搜尋。這時候二房譚氏發現安若晨的窗戶紙是破的,喚來婆子來問。婆子抖抖索索,說大小姐閨房,窗戶一直是好的。之前未曾發現有破洞。
二房譚氏冷笑了,譏道:“這窗戶紙一瞧便是有人戳破,大小姐傷重,不可能自己爬下去戳破窗戶紙吧?”
安若晨附合:“確是不可能。”
可安之甫已經明白了。“芳兒來尋過你,是也不是?她與你說了什么,你又與她說了什么?她現在何處?”
安若晨冷靜地看著她爹,再一次答,四妹沒有來過,她什么都不知道。
安之甫瞪著她,狠狠地瞪著。
入夜了,外出尋人的家仆護衛們回來報,沒有找到四小姐。安之甫怒吼著讓他們繼續找。然后他拿來了鞭子,又將安若晨狠狠抽了一頓。
安若晨這次比上回被打得還慘,她奄奄一息,只一句話:“不知道。”
安之甫沒有證據,但心里就是對大女兒起疑。只能是她,只可能是她。安若芳年紀小,怎可能自己出逃。所有的主意肯定都是安若晨出的,事情都是她干的,只可能是她。
安之甫命人將安若晨丟進了柴房,不許給她吃喝,直到她愿意說實話為止。
安若晨那晚躺在臟臟的泥地上,透過高高的小小窗戶看到星空,想到妹妹已經成功逃走,有人照應,如今該是坐在馬車上奔向一個新的生活,她笑起來。傷口痛極,她又渴又餓又難受,但她還是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一早,安之甫到了柴房,冷眼看著大女兒,再次問她安若芳在何處。
安若晨病得眼睛都快睜不開,手指頭也沒法動,她知道,她又發燒了。她拼盡全力,只擠出一句話:“爹,女兒不想死,女兒確是不知。”
安之甫甩袖而去。
中午時,有婆子來將安若晨抬回了房里,請了大夫來給她瞧病。她說老爺說了,不能讓大小姐死。
之后四房段氏來了,她哭得兩眼紅腫,哀求安若晨告之她女兒的下落。
安若晨堅持說她不知,又問段氏:“四姨娘,若是妹妹回來了,你會否拼死阻攔爹爹將她嫁入錢家?她年紀這般小,她值得嫁個好夫婿。”
段氏如看怪物一般地瞪著她,扭頭走了。
晚上二房譚氏來了,她惡狠狠地給了躺在床上的安若晨一記耳光:“你這毒心腸的,想毀了這門親。你道錢老爺看中芳兒,把芳兒唬走了這門親便罷了,你可得意繼續做你的大小姐在府里白吃白喝嗎?你的如意算盤可打錯了。老爺已同錢老爺談好了,買兩個小丫頭送他,而你,還是會嫁到錢府去。為恐生變,婚期提前,你且等著吧。”
安若晨閉著眼,看都不想看她。居然要買兩個小丫頭送過去嗎?居然又要害死兩個小丫頭!
她憤怒,她也無助。
龍大自那次酒樓之外與安若晨偶遇后的第三天便離開了中蘭城,他親自領兵巡了一趟邊境各處,剿滅了兩支游匪隊伍,全是南秦國人。龍大差人將尸首送至南秦國,并與南秦國的邊境守兵隔江對望數日。然后他如愿接到了南秦國特使之邀,邀他過江作客,出訪南秦國邊城武安城。
特使過江遞帖,言明南秦國與蕭國一向和睦,但因游匪作亂及細作的誤會使得兩國關系頗有些緊張,如今威鎮四方的龍家軍竟到南秦國邊境前巡查,南秦國誠意邀約,望龍將軍過江一敘,親眼看看南秦國的邊城狀況,證明南秦國確無入侵之意。
龍大領著小隊兵衛去了。也為證明蕭國并無侵亂之意,對南秦國仍是信任。
龍大此舉招來太守姚昆不滿。出訪南秦邊城也未帶太守手下掌管軍力的都尉候立良,候立良也是不滿。只龍大沒搭理他們,仍是自顧自把他們撇一邊去了南秦。
這一趟見了南秦武安郡守喬奕,見了南秦驃騎將軍端木杰。兩邊暗中角力,客套過招,均未承認在對方城中派有細作,也舉杯談笑將繼續保持兩國和睦關系。當然喬奕也提了些兩國邊城關系中的一些條件,例如商舶司的一些小矛盾,邊境河中漁業及山林草藥的一些歸屬。
龍大以他只是武將為由避而不談,但說到關鍵之處他又道他既是出使到來,便代表蕭國拒此要求。這圓滑詭辯,南秦國幾位官員恨得牙癢癢。只雙方似乎摸到了對方的底,皆又滿意此行。
待龍大回到中蘭城,對太守姚昆道:“南秦確有賊心,但尚不敢妄動。”
姚昆對龍大仍有不滿,且對此判定也不贊同。他一直認為邊境情況良好,南秦國對蕭國友善,不可能有侵亂之心。但皇帝仍是派了龍大來。
總之龍大處理完這些,已是十月十八。他回到兵營帳中,先聽軍報。之后把人遣散了,宗澤清賴著不走,與他道:“對了,蔣叔出城后發回消息,說是你安排的事,并無人來。”
龍大一愣。無人來?
“何事?誰人要來?”宗澤清一臉好奇,被龍大踢出帳外。
竟然沒趕上嗎?龍大看了會卷宗后有些分神。那姑娘頗是狡猾機靈,竟然沒做到?罷了罷了,他說過,只給她一次機會。
第二日,龍大一整天有些心神不寧,他時不時會想為何那姑娘沒辦到。他召來探子,讓他去看看那日囑他放包袱的小屋有何動靜。探子回來報,包袱仍在,沒人住過。
這日夜里,龍大忍不住一直想這事,若那安若晨沒趕上老蔣的車隊,也應該想法另逃。她居然放棄了?為何沒拿包袱,沒去小屋藏身?
可他不該管這家務事的,龍大收拾洗漱,準備休息。
但躺在床上心中仍有不安,她到底發生了何事?也許明日該派個人去打探一下。不管家務事,但知道她發生了何事也好。
龍大躺著躺著,忽然起了身穿衣。鬼使神差,不知為何,但他忽然就是想去瞧一瞧。她明明既聰慧又有毅力,非一般女子。一切安排妥當,她只需要按時到達便能如愿,未能成行,也無后招,著實古怪。
龍大穿戴披風,掩去身形模樣,騎了馬往安府方向去。這大半夜了,去了也看不到什么,但他就是頗急切想去看一看。
街道里黑乎乎靜悄悄,只有星光和某些宅鋪外的燈籠微微映亮路途。龍大遠遠看到了安府,隔著墻竟能看到好些燈籠的光亮。這宅子,竟是沒睡?
光亮越來越多,龍大也離安府越來越近。
正在發生著什么事。
龍大策馬悄悄沿著安府外圍繞了一圈,繞到安府后墻時,他看到了教人吃驚的一幕。
一個嬌|小的身影從墻根下的一個狗洞子艱難爬了出來。
月亮跳出云彩,映亮了這后墻范圍。龍大看清楚了,那個姑娘,一頭亂發,身上似有血跡,狼狽不堪。她爬出狗洞,站都站不直,腿上似也有傷。她左右看著,看到不遠處有個黑影騎在馬上,頓時僵住。
龍大沒動,那姑娘也沒動,就這般對視著。然后他看到那姑娘驚訝瞪大了眼,似是認出了他,她張著嘴,無聲喚了一聲“將軍”。
宅子后院有人大聲呼喝。“這里也沒有,她定是逃出去了。”“怎么逃,她還能有翅膀不成?”“到外頭看看,她定是跑不遠的。”
龍大一夾馬腹,飛一般地奔到安若晨身邊,伸手一撈,將她抱上了馬背。
“將軍。”這時候他聽到了她的聲音,虛弱無力,卻帶著驚喜。
不該管家務事的。
龍大一抖披風,將懷中姑娘抱穩掩好,兩人一騎飛快地跑進暗夜街道,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