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老婦人 漢元790年2月7日,羅濟連的一排長姜岱正帶著人進入度信州蔥嶺郡南部的一個小山村內(nèi)。數(shù)日來幾個連隊收繳來的糧食和牧草,基本上可以保證全營人十日需用。按計劃,今日是打糧的最后一日,明天全營將繼續(xù)向著南方去。全營除了各連長之外,沒有人知道要去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 來這座村莊的道路很糟糕,途中要經(jīng)過一片沼澤地。那里一到雨季便會變成一片澤國,即使是初春時節(jié),地上的雪泥也非常松軟,戰(zhàn)馬踏過之處,行人很難再順利通過。 姜岱進入小村,看見這里地面低洼泥濘,民房七零八落、東倒西歪。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臭氣,象是動物尸體腐爛的氣味,還混合著糞便的味道。 “見鬼!”姜岱皺著眉頭,用一只手捂住口鼻,低聲咒罵著:“豬也比這里的人干凈!”姜岱出身山西侯家族,又一直生活在富裕的地區(qū),哪兒見過這種殘破不堪、骯臟惡臭的居住地?打仗他不怕,可是這種充滿惡臭之氣的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停留。 不過前幾日都是各部輪流執(zhí)行打糧、防衛(wèi)、巡哨任務(wù),今日五連輪到他的排執(zhí)行打糧任務(wù),他也不想空手而回,只能強忍住心頭厭惡,領(lǐng)頭進了村子。全排人在村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順便熟悉一遍地形,這是游騎每到一處必做之事。 姜岱一路上沒有見到村民,大概是村民老遠的看見漢軍到來,不是逃走就是躲入家中不敢出來。 “一班、二班堵住村口兩頭,其余班挨家去搜,有反抗者格殺勿論!”姜岱下令后,各班迅速地分散開,不一會兒,原是鴉雀無聲的村內(nèi),變得噪雜起來。 姜岱領(lǐng)著四名騎士,仍是在村內(nèi)來回游動巡視。十余分鐘后,姜岱見派往各戶的騎士都能從這些人家中搜到一些糧食,沒有一戶人家敢反抗。巡視了半天,姜岱也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 比較了一番后,姜岱在一家外觀成色較新的房前下馬。這戶人家的院子不大,里面種了幾棵不知名的樹木。周圍有長竹搭設(shè)的歪歪斜斜的籬笆,籬笆上沒設(shè)大門,只留了一處開口。 房屋是土墻砌成,屋頂是茅草葺蓋,窗板粗糙,窗紙已經(jīng)沒有了,只在上面掛了一塊破破爛爛的藍布,用來遮風(fēng)擋雨,整座房子只有門板看來還很結(jié)實。 沒等隨行的騎士上前扣門,房門就拉開了。里面走出一位五六十歲的婦人,身著素色衣裙,裙角用白布縫補過,看上去還算整潔干凈。 老婦人看見數(shù)名漢軍騎士站立在自家門外,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吃驚或者害怕的樣子。很有禮貌地向姜岱等人施禮,口中說道:“老婦向各位官爺行禮了。” 姜岱見老婦人相貌慈祥,態(tài)度又恭敬。也沒有為難她,隨意回了一個軍禮,邊往屋內(nèi)走,邊說:“你不用害怕,我們是來剿滅叛匪的。今日路過此地,只取些食物便走。” 老婦人隨著姜岱進門,拉過一張破舊的椅子請姜岱坐。口里說道:“官爺們來得太好了,老婦可等到今日。可惡的叛匪確實該死,可憐老婦的一家人都被他們害死了。老婦茍活于世上,就是想親眼看見他們被剿滅。”說罷,眼中流出一行濁淚,也開始輕聲地抽泣。 姜岱聽老婦人如此可憐,對她也起了些同情之心。問道:“你是何處人?看樣子也是讀過書、上過學(xué)的。” 老婦人止住了哭泣聲,回答:“老婦娘家原在帝國烏孫州,是當?shù)氐囊粦舸蠹易濉@蠇D幼時也上過幾年學(xué),后來老婦嫁的夫家也是鄰縣的一戶大家。可是三十余年前初次叛匪作亂時,老婦的娘家因不愿加入叛匪,被那幫惡徒滅門。”說到傷心處,那老婦人又悲悲切切地哭起來。 姜岱嘆了口氣,對老婦人說道:“你也坐下,慢慢說。” “謝官爺。”老婦人坐下后,啜泣著說:“老婦的夫家也不愿意加入叛匪,但又怕被叛匪屠殺,于是悄悄的搬到此處,以為這里偏遠,叛匪的勢力還到不了這里。可是老婦一家剛到這里,老婦的公公與夫君都被叛匪抓去當勞工了。后來一直沒有回來,聽說是他們想逃跑,被叛匪抓住后殺死了。” “可惡!”姜岱怒罵了一聲,叛匪不僅自己反叛,還要裹挾平民作亂,對于這樣的首惡分子,抓住后,就是對他們行千刀萬剮之刑,也不能抵其所犯之罪。 “是的,官爺,那些叛匪都是沒有心肺的畜生。大漢給他們土地,大漢給他們居民的身份,他們還是心有不足,還想造反。對于這種沒心沒肺的畜生,最好就是殺個干凈。”老婦人咬牙切齒地說。 姜岱見那老婦人神情激動,便出言安慰道:“大娘放心,我們決不會輕饒了作亂的叛匪。”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老婦人聽了姜岱的話,象是心情也舒暢了幾分。她站起身來對姜岱說:“官爺們既然是來剿滅叛匪的,老婦這就去給您們準備糧食。順便再煮些食物,請官爺們食用。” 姜岱也起身說道:“你心向大漢,也算是漢人。你家中的糧食也免繳了,也不勞你做飯,我等坐坐就走。”姜岱現(xiàn)在很同情這位老婦人,她的家是叛匪毀掉的。加之她的年紀又大,態(tài)度又和善。于是想免去她的獻糧,反正部隊也不缺她那點糧食。 可是老婦人卻說:“官爺不必客氣,您們來打叛匪,既是為國家效力,也是為老婦報仇。老婦自當盡全力支持,老婦家中還有數(shù)只羊,今日敬獻出來,一表老婦的心意,請官爺不要推辭。” 姜岱又勸說一番,見老婦人態(tài)度誠懇堅決,只好答應(yīng)。又命兩名騎士去幫助老婦人,取糧煮飯。等老婦人去后,姜岱心里感概萬千,誰說西部五州的人都是仇恨漢人的?他們中也有對大漢忠心耿耿,希望早日剿滅叛亂的善良民眾。 三十年前的那場大屠殺里,不知誤殺多少這樣的人。看來那些有學(xué)之士所提倡的以仁義勸導(dǎo)五州的民眾,還是有道理的。殘殺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增加新的仇恨。如果能以仁慈之心對待五州的平民,也許可以消滅動亂的源頭,甚至可以用這些人來對付叛匪。如此一來,突忽叛亂不是可以早日平息嗎?朝廷哪兒還用浪費這么兵力、錢糧來平叛? 可惜,帝國軍隊內(nèi)生性殘暴之人還是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而且官職越高,殺戮心越重。遠的不說,自己的營長不就是一個極其殘暴之人嗎?姜岱對殺俘沒有太大的抵觸情緒,畢竟那些俘虜也是參與了作亂之人,本來就應(yīng)該殺的。 可是殘殺平民的行徑,姜岱不能接受。自己是軍人,不是野獸。怎能象野蠻人一樣,胡亂的殺無辜的平民呢?他們何罪之有?難道向老婦人這樣的善良人,也要通通的殺死嗎? 傳言營長在高句麗戰(zhàn)場時,就屠殺過平民。姜岱還有一些不信,可是張銳在布置打糧任務(wù)時,就充分證明他確實是一個嗜殺成性之人。那天張銳本來決定,打糧的連隊屠村后再尋找糧食,可是被幾名連長勸住。都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屠殺中也許會部下會遇到更大的危險,最后張銳才將打糧政策變更為遇到抵抗者格殺勿論。 姜岱對張銳的勇猛和指揮能力都是心服口服,只是不滿他的殘暴性格。也許張銳的血液里就有嗜殺的***存在,殺人對他來說是也許一種享受、是一種樂趣。可是不能為了他的享受,就將我們都變成野獸。 想到這里,姜岱感到心里煩躁不安。于是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看見兩名騎士正在殺羊。只見兩名騎士手腳麻利,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一只羊就被去皮掏臟,洗得干干凈凈的掛在院里的樹枝上。 老婦人又讓騎士將羊的兩只后腿切下,然后拿到灶間放入大鍋內(nèi)煮上。老婦人神情甚是愉悅,一會兒燒火,一會兒打水、一會兒洗菜,忙忙碌碌好一陣子,也不顯疲憊之態(tài)。 姜岱見那老婦人象是平日干慣這些雜事,手腳甚是麻利,走到她身邊問道:“平日家中只有你一人嗎?” 老婦人一邊洗著手里的胡蘿卜,一邊回答說:“老婦的婆婆死后,家中只剩下老婦帶著小兒過活。后來叛亂結(jié)束,我們母子倆倒也能吃飽飯,兒子長大后娶了妻,也生了子,本來老婦想一家人可以安安樂樂生活了。誰知叛匪又一次作亂了,叛徒將老婦的兒子和孫子抓去了,前年聽說他們死在了烏孫州,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說到這,老婦人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她雙手都在洗菜,只能用衣袖擦了擦淚水,繼續(xù)說:“可憐老婦的孫子,前年剛滿十八歲。老婦的兒媳聽說他們的噩耗后,受不了打擊就上了吊。本來老婦也想隨她一齊去了,可是老婦還是不甘心啊,老婦想親手殺死幾個畜生為我的兒孫報仇,所以現(xiàn)在家中只剩下老婦一人。”老婦說話間恨意盡顯,說罷后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姜岱站在老婦人的身后,也不知該怎樣勸說她,也只能陪著她嘆息了幾聲,心里更加可憐這身世悲慘的老婦人。心想,她獨自生活不易,等會兒走時,還是將她的羊還給她。已經(jīng)殺了的那只羊,就算她繳納的軍糧。 老婦人突然止住了哭聲,將洗凈的半木盆胡蘿卜,端入灶間放入大鍋內(nèi)與羊肉一齊煮上。這時有騎士前來報告姜岱,說遇到一戶人家不肯繳納糧草。姜岱留下兩名騎士在老婦人家中等待,自己帶著其余的騎士去處理此事。 等姜岱處理好了這事,返回老婦人家的時候。他還沒有進院子,老遠就聞到一股肉香味。這時已臨近中午,姜岱聞到肉香腹中也“咕咕”地叫了起來。 老婦人見姜岱回來,熱情地招呼說:“官爺,羊肉已經(jīng)煮好,可以進食了。老婦這就給你端來。” 姜岱道了聲謝,到院子里用雪洗了洗臉手。對著幾名親兵說:“來吧,一起吃。” 老婦人端了一大盆羊肉放到桌上。老婦人拿起一碗,往里盛了些肉湯,端起來喝了一口湯,接著又吃了一塊羊肉。對走進屋的姜岱道:“鹽味合適,肉也爛了。官爺們請慢用。” 姜岱客氣地說:“大娘也一起吃些吧。” 老婦人端起自己吃過的碗說:“老婦平日食量不大,吃這些足夠了。官爺們請用,不要客氣,盡量多吃點。” 姜岱見狀也不再謙讓,對其余四名騎士說:“你們趕緊吃,吃完換其他騎士來吃。” “是!”四名騎士也是早就餓了,聽姜岱說可以吃,立刻動手往自己的飯盒中盛了些羊肉、胡蘿卜和湯,端到一邊呼呼地就吃開了。 等騎士們都盛過后,姜岱才往自己的飯盒內(nèi)盛了些肉湯,端起來喝了一口湯。熱乎乎的湯順著喉而下,到了腹中后,變成一股暖意散發(fā)到全身。姜岱感覺身上的寒氣一掃而去,加之口中肉湯的鮮味,讓他覺得異常的舒暢。 自從駐地出發(fā)來突忽戰(zhàn)區(qū)后,今日這餐是姜岱吃到的最好美食。雖然平日他也有帶的行軍牛肉吃,可是那干干的牛肉,哪能和鮮美的肉湯媲美。況且湯里還有煮的爛爛的胡蘿卜,蔬菜自從離開風(fēng)鈴城后,姜岱就沒有吃到過。 不知不覺,姜岱已經(jīng)盛了兩次肉湯,臉上也因吃的熱乎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姜岱吃完后,正想再盛一些來吃,聽門外有人叫他:“排長您在這兒嗎?營長和連長來了。” 姜岱慌忙丟下飯盒,匆匆地跑出門外。問那名報信的騎士,“營長、連長在哪兒?” “正在進村的路上。” 他們怎么來了?姜岱帶著疑惑,隨著那名騎士,向村口跑去。沒走多遠,就看見了張銳等人的身影。姜岱快步跑到張銳的身前敬禮道:“報告營長,屬下五連一排排長姜岱正在執(zhí)行打糧任務(wù)。” 張銳回了一禮道:“不錯,我與你們連長剛才略看了看,你們的收獲還不錯。有沒有遇到抵抗的?” “營長,這里的村民大部分對我們比較友善。聽說我們來收糧,或多或少繳納了些。只有一戶人家不肯繳納,屬下去看察看過,那家確實沒有糧食,屬下也就沒有再逼他們繳。” “嗯?這里的村民對你們友善?”看樣子,張銳似乎不相信姜岱的話。 姜岱知道張銳極端不信任突忽人,不管他是軍人還是平民。他不知道張銳是怎樣形成這種觀念的,也許他沒有遇到過象老婦人這樣善良的平民。 于是姜岱將老婦人的事情及其遭遇告知了張銳。他想,也許能通過老婦人言行,改變張銳的偏見。 張銳聽后果然感興趣,轉(zhuǎn)頭對身后的羅濟道:“咱們也去看看這位老婦人。”說完也沒等羅濟回答,大步朝前走去。 姜岱忙跑到張銳的前面領(lǐng)路,帶著張銳一行二十余人來到老婦人的家中。張銳還沒有進院子,就看見姜岱說的那個老婦人。她正在打掃著院子里的積雪,看見又來了一大群漢軍,于是放下手中的掃帚對著他們施禮。 張銳走到她的身前,盯著著她看了一會兒。見那名老婦人沒有任何懼怕的表情,態(tài)度甚是恭敬。張銳對她說道:“聽說你是主動向我們繳納糧食,還為我們的騎士煮飯?” 老婦人躬身回答:“官爺是來剿滅叛匪的,也是來為老婦報仇的,老婦敬一些食物也是應(yīng)該的。” “你這樣做,不怕我們走后,突忽人報復(fù)你嗎?” “老婦孤身一人,也不怕他們報復(fù)。如果他們想殺害老婦,也只當他們成全老婦到陰間與家人團聚,免得孤零零地呆在世上。”老婦人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張銳見老婦人的話語里,沒有任何破綻。內(nèi)心的疑惑稍減,也許她就是突忽人中的劉效國、胡漢山? 老婦人擦了擦眼淚,對張銳道:“官爺還沒有吃飯吧?鍋里還有許多肉湯呢,老婦這就為您們端去。”說完又向張銳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向灶房走去。 張銳對一旁的程節(jié)使了個眼色,程節(jié)很警覺機敏,立即帶著兩個人隨著那名老婦人走進灶房,口里說著:“你年級大,還是我們來吧。”那老婦人連聲道謝,指點著程節(jié)取出食盆盛鍋里的肉湯。 張銳轉(zhuǎn)身低聲問姜岱:“她煮的肉湯,有幾個人吃過?” 姜岱不解,一邊想,難道張銳懷疑老婦人心懷不軌,想加害大家?一邊回答:“屬下和四名騎士吃過。” “吃了多久?有沒有什么反應(yīng)?” 姜岱一聽,果然張銳懷疑老婦人在湯里下毒。“屬下吃之前,那名老婦人就盛了一碗吃。屬下和四名騎士吃了有十分鐘了,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 這時程節(jié)捧了一大盆肉湯到屋內(nèi),老婦人跟在后面,對張銳等人說:“各位官爺,快去吃吧。肉湯冷了就不好喝。”張銳帶著羅濟和姜岱進了屋,剩下的騎士在院子內(nèi)外布哨警戒。 張銳看見桌上盆里是冒著騰騰熱氣的肉湯,雪白的湯面上漂著一些菜葉。張銳又拿起勺子,從盆底部挖起一勺來看,只見勺中都是白白的羊肉塊和淺黃色胡蘿卜,沒有其他的東西。張銳湊近用鼻子聞了聞,也無異味。 張銳將勺子放回盆中,轉(zhuǎn)頭問羅濟:“你連的其他排都通知了嗎?” 羅濟回答:“都通知了,屬下本人將隨一排一齊行動。” 姜岱問道:“連長,有任務(wù)嗎?” 羅濟抬眼看看還在屋中的那名老婦人沒有出聲,姜岱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再問。老婦人見狀對眾人說:“各位官爺,請慢用。老婦去掃掃院子里的雪。” 等老婦人出門后,羅濟才對姜岱說:“今日接到三連通知,他們抓到了幾名突忽人的傳令兵,繳獲了幾封重要信件。營長命令全營人,今日晚間都要趕到三十里外的坪山集結(jié)。” 姜岱面露喜色,低聲對羅濟道:“連長,您可得在營長那兒多說說,為咱們連爭取到一個好任務(wù)?” 沒有料到正在喝水的張銳耳尖,聽到了姜岱的話,放下手中的皮袋,道:“別心急,仗會有你打的。咱們這次就是去突忽人的心窩,任務(wù)會很危險。” 姜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營長,打仗哪能沒有危險。您說上哪兒,屬下就上哪兒,決不猶豫。”說道這里,姜岱面色變了變,似乎在強忍著什么。 張銳和羅濟同時發(fā)現(xiàn)了他痛苦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羅濟剛想上去扶他,就見姜岱突然捂著肚腹倒在地上,汗如雨下。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