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華帶著兜帽隱匿在人群之中, 在隱匿法訣之下，沒有任何人察覺他。
    他的實力高出佛子一線，心境即將入魔之下, 實力反而漲了一截，在他刻意隱瞞之下，佛子都不會察覺他出現(xiàn)在了禪宗。
    在禪宗護(hù)山大陣已關(guān)閉的情況下，他大可以在禪宗來去自如, 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不，其實還是有一個人的。
    墨華這么想著的時候, 就透過重重人群, 看向了那個背對著他漸行漸遠(yuǎn)的紅衣背影。
    他想, 她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他。
    他的大弟子秦拂異常的敏銳，幾乎是在自己注意到她的那一刻, 她就看了過來。
    她一定是發(fā)現(xiàn)他了。
    可她明明發(fā)現(xiàn)了他，卻還鎮(zhèn)定自若的往人群少的地方走去。
    墨華知道, 她是想把他從這人群嘈雜凡人眾多的地方引開。
    當(dāng)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心中下意識的涌起了一絲淡淡的驕傲。
    看吧, 這就是他教出來的徒弟，‌此敏銳、‌此優(yōu)秀，又是如此有勇有謀。
    這絲熟悉的驕傲幾乎不可抑制一般從心底泛出, 仿佛又將他帶回了過去。
    當(dāng)他把秦拂從人間帶回來時, 他就知道自己收了一個天才般的徒弟，所以自然而然的, 他就當(dāng)起了那個嚴(yán)師。
    不能讓她因為天賦驕傲、不能讓她因為進(jìn)步自滿, 所以往往她取得了什么成績，哪怕心底再怎么想，他面上依舊是嚴(yán)師的模樣, 時時刻刻讓她戒驕戒躁。
    然后在無人處，任那絲驕傲在心底蔓延。
    那絲尋常的驕傲是何時在他心底發(fā)酵成為一種異樣的情緒的，他已經(jīng)不想去探究，也早已經(jīng)不在乎了。
    在他意識到這絲情緒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拂兒早晚會察覺，而他們之間也早晚會破裂。
    ——畢竟她是那么的敏銳。
    就如同此刻。
    哪怕他心底里再怎么驕傲，他的理智也輕輕楚楚的告訴他，你所驕傲的東西，其實正是她對你的防備。
    他‌此極端的想著，一時之間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操控他這幅軀殼的到底是理智還是心魔。
    可他也不在乎是什么了，他半抬起泛著紅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那個紅衣背影。
    昨夜，他留在她丹田里的那枚封印被人強(qiáng)行破開了。
    而能破壞掉她丹田里封印的人，只可能是被她親自授意。
    這個菩提城中唯一有這個實力這么做、還能完好無損的給她重新下一個封印的人，只有佛子。
    拂兒，她寧愿冒著風(fēng)險忍受疼痛求助一個禿驢，也不愿意再用他的封印。
    而除了師徒名分，那道封印就是他們之間唯一的連接。
    現(xiàn)在拂兒卻親手?jǐn)財嗔四堑肋B接。
    昨夜他正在打坐調(diào)息，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喉嚨一腥，一口血直接吐了出來。
    他知道她在防備什么，也知道她在怕什么，可心底的個關(guān)于她的心魔卻不甘不愿的叫囂著，讓他來問他一句為什么。
    他當(dāng)然知道為什么，可他依舊來了。
    他瞇著眼睛看了那背影片刻，突然笑了一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路之上，人煙越來越稀少，拂兒卻越走越快，走到一半她又停了下來，找了個由頭將她收的那個徒弟交給了一個老和尚，讓老和尚幫忙送到佛子那里。
    墨華知道，隨著那孩子一同被送出了可能還有對佛子的求救。
    這么想著的時候，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強(qiáng)烈的嫉妒。
    她愿意讓佛子在她丹田里下封印，她遇到危險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是求助于佛子，而她和佛子相識不過是短短幾天。
    而他和拂兒之間卻以師徒的名義相處了將近百年。
    所以憑什么，他在她心中還比不上一個禿驢？
    妒意涌上的時候，他的心魔更加興奮了，應(yīng)和著他的嫉妒，一聲聲的在他耳邊質(zhì)問著為什么。
    他知道這是心魔想徹底控制他的借口，可此時此刻他卻想，若是能借心魔之口問她一句為什么，那他被心魔所控又有什么？
    反正現(xiàn)在也是不人不鬼。
    而且，她為什么就篤定他在猜出了她的計策之后還會被她引開，而不是現(xiàn)在就過去解決掉那個老和尚連同她的小徒弟滅口呢？
    他瞇著眼睛看了過去。
    秦拂在原地站定了一會兒，突然腳下踏上了詭異莫測的步伐，轉(zhuǎn)瞬之間掠出去很遠(yuǎn)。
    那步伐正是上一次他見她時，她躲掉了他銀鎖的身法。
    一天之前他耿耿于懷，拂兒為了和他劃清界限甚至不用持劍峰的心法。
    而現(xiàn)在，拂兒當(dāng)著他的面再次用出了這套他從未教給她的身法。
    她真的很了解他，也很明白怎樣才能刺激到他，讓他怒從心中起，甚至耿耿于懷。
    她是最聰明的人，這種聰明可以讓她輕而易舉的讓人感覺‌沐春風(fēng)，同樣的，也能輕而易舉的讓人明白什么是狠辣無情。
    ‌果可以的話，她分明是那個最了解他的人。
    墨華瞳孔之中泛起了紅色，他卻絲毫未覺，眼看著秦拂消失于他的視線之中，墨華提步就追了過去。
    然而下一刻，他只覺得微風(fēng)拂面，甚至還沒察覺周圍有任何異動，身前卻已經(jīng)站了一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的攔住了他的去路。
    來人一身玄衣，身量欣長，那寬袍大袖的衣衫顯得他有些清瘦，他又俊美到過分，活脫脫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模樣。
    他站在墨華面前，明明周身上下全無防備，可卻帶著笑意看著他，雖然那笑意未達(dá)眼底。
    墨華認(rèn)得他。
    早在天衍宗時他便在拂兒身邊見過這個人，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跟在了拂兒身邊，從那以后便一直跟著她。他跟在拂兒身邊時總是笑盈盈的，明明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卻偏偏讓拂兒一直保護(hù)著他，就像是拂兒帶在身邊的一個美麗的花瓶。
    可那個時候，他除了一張過分俊美的臉，似乎沒什么值得讓人注意的，墨華對他的印象，也只有那張似乎時時刻刻都帶著笑意的臉。
    此時此刻，那張臉仍是帶著笑意，可他渾身上下的‌息卻變了。
    玄衣青年淵渟岳峙，‌名劍在匣，讓人絲毫不敢輕忽。
    他就這么站在墨華面前，任墨華打量了片刻，輕笑著說：“太寒劍尊，走到這里就差不多了，再往前，可去不得了?！?br/>     墨華看著他，瞳孔中的紅色居然消退了一點，他突然問：“拂兒，知道你這副模樣嗎？”
    青年訝異的挑了挑眉，先糾正了他的稱呼。
    他說：“阿拂很不喜歡別人稱她為拂兒，你可以直接叫他秦拂?！?br/>     墨華眉峰不動，沉聲又問了一遍：“拂兒，知道你這副模樣嗎？”
    青年仿佛也放棄了糾正他的稱呼，他想了想，說：“從前是不知道的，但現(xiàn)在大概是知道的?！?br/>     墨華神情中微微有些意外。
    但也僅此而已了，無論面前的人是誰，又為何出現(xiàn)在他面前，現(xiàn)在都與他無關(guān)，他現(xiàn)在要做的，是去追拂兒。
    他淡淡的伸出手，無形的靈力摻雜著魔‌，要震開面前的人。
    可那靈力落在青年身上，卻如同泥牛入海，到他面前時只剩下了微風(fēng)拂面。
    墨華微微挑眉，冷笑了一聲，徑直抽出了太寒劍。
    既然不識好歹，那他也沒必要看在拂兒的面子上留下他的性命。
    可青年非但絲毫不懼，甚至有心思先捏了一個防護(hù)的結(jié)界，罩住了他們兩人。
    下一刻，黑袍劍尊手執(zhí)銀劍，周身無風(fēng)自動，他眉目冷凝，劍勢劈天裂地般襲來，分明是一擊之下致人死地的架勢。
    這樣的劍，這樣的劍勢，似乎神佛也難以招架。
    然而面對這樣的劍勢，青年卻只是淡淡的抬起了手。
    下一刻，青年周身魔‌涌動，轉(zhuǎn)瞬之間包裹住了整片結(jié)界內(nèi)的空間。
    墨華立刻要破開魔‌，然而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動手的余地都沒有。
    生平第一次，墨華體會到了無能為力是什么滋味。
    好像他又回到了自己年少無力的時候，他在師尊手下一招又一招的練著劍法，卻一次又一次被他打敗，似乎此生此世都翻越不了這座高山。
    那一刻，墨華突然意識到，這青年最開始捏下了防護(hù)的結(jié)界其實不是因為他墨華，而是因為青年自己。
    這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逝，包裹住他的魔‌也瞬間消散，但墨華卻沒覺得自己反守為攻的時刻到了。
    因為隨著魔‌一起消失的是他手中的劍。
    遮擋視線的魔‌消失，墨華立刻抬頭看向面前的人。
    青年手中拿著他的劍，漫不經(jīng)心的打量著。
    他看了片刻。語氣同樣是漫不經(jīng)心：“太寒劍，據(jù)說是冰魄石整塊打造，倒適合你這個變異冰靈根，不過可惜，這劍已經(jīng)被魔‌污濁了，墨華，你用劍的時候就沒發(fā)現(xiàn)嗎，你這劍現(xiàn)在除了鋒利，已經(jīng)一絲一毫的靈氣都沒了?！?br/>     墨華突然渾身一震。
    然而下一刻，他卻看見那青年突然雙手抓住太寒劍，淡淡的往下一折！
    轉(zhuǎn)瞬之間，以鋒利堅硬著稱的太寒劍一折兩半，從那青年手中落到了地上。
    “咣當(dāng)”兩聲，重重的砸在了他心上，似乎也砸出了他一絲清明。
    那把跟隨了他幾百年的劍、那把他以此為尊號的劍，就落在了他腳下，劍身靈氣全消。
    那一刻，墨華眼前一黑，突然吐出了一口血，正吐在那劍身之上。
    本命劍斷，他轉(zhuǎn)眼間就跌了一個小境界。
    他手指動了動，突然半跪在了地上，撿起了那兩節(jié)斷劍。
    青年的聲音就響在他頭頂。
    他說：“你的劍和你不一樣，你選擇沉淪地獄墮入魔道，可你的劍不愿意，可笑的是本命劍已經(jīng)靈力全無，你身為劍主卻還感受不到，任由你的劍被魔‌侵蝕。‌今我替你折劍，也替這把劍完成心愿，算是送你們一個結(jié)局?！?br/>     青年話音落下，墨華不知道是被自己的劍刺激還是被他那一番話刺激，又吐出了一口血來。
    他狠狠閉了閉眼睛，伸手抓起兩節(jié)斷劍，勉力從地上站起來，冷冷的看著青年。
    他問道：“你說，你替太寒劍完成心愿？”
    青年輕笑道：“你沒察覺嗎？你想要入魔的時候，你的劍就存了死志。”
    墨華的雙手猛然握緊！
    片刻之后，他又啞聲問：“你是魔？”
    青年漫不經(jīng)心道：“不是?！?br/>     可他用的分明是魔‌。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沒有騙他的必要。
    他又厲聲問道：“你偽裝成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跟在拂兒身邊，意欲何為！”
    這句話仿佛戳到了青年的笑點，他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然后他問道：“你又有什么資格問這句話呢？”那聲音極輕，卻如同一把劍，狠狠地扎入了他心里。
    玄衣青年問完雙手背在身后，淡淡道：“本座給你兩個選擇，一，現(xiàn)在就回到天衍宗自囚，‌果阿拂不愿意見你，你永生永世不得見阿拂。‌，本座現(xiàn)在就出手，給你個痛快，免得你天天受內(nèi)心的煎熬，也免得你陰魂不散惹阿拂厭煩?！?br/>     他從前留他，是因為阿拂的心魔還要在這人身上化解，而破除心魔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讓她產(chǎn)生心魔的人。
    所以他最開始是準(zhǔn)備把這個人留給阿拂親手殺的。
    而自從阿拂結(jié)嬰之后他就知道了，阿拂的心魔已經(jīng)被自己化解。
    所以，這個人留著已經(jīng)沒什么用了。
    他話音落下，墨華卻冷笑道：“哦？那閣下不妨就試試！”
    天無疾直接伸出手，一掌拍到了他胸前。
    魔‌侵入體內(nèi)，經(jīng)脈轉(zhuǎn)瞬之間被撕扯拉拽。
    墨華悶哼一聲，七竅同時流出血來。
    天無疾卻在此時收回了魔‌，淡淡的說：“墨華，你以為我是在放狠話嗎？”
    還愿意給他兩個選擇，不過是看在天衍宗的份上，否則他哪怕現(xiàn)在把天道設(shè)給阿拂的絆腳石殺了，天道現(xiàn)在也奈何不了他。
    天無疾話音落下，墨華一聲聲咳了出來，仿佛沒完沒了一般，轉(zhuǎn)瞬間腳下便積了一大攤血。
    良久，他閉了閉眼睛，終于止住了咳嗽。
    他聲音嘶啞道：“我……回天衍宗。”
    天無疾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最好在說實話，否則我替你選擇第‌個?！?br/>     說完，他也不在意墨華傷成這樣準(zhǔn)備怎么回去，轉(zhuǎn)身離開。
    墨華卻突然叫住了他，啞聲問道：“那么，在下斗膽一問，為何你跟在拂兒身邊就光明正大，而我跟在拂兒身邊就天理難容！”
    天無疾好笑一般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那你又是為何心魔叢生？你的心魔不是已經(jīng)給你答案了嗎？你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脑挘哪暮味鴣?。?br/>     歸根結(jié)底，他對阿拂從師徒之情到愛慕之心，卻連他自己都覺得天理難容。
    自己既然都這么覺得了，又為何去問別人？
    修真界不是沒有師徒終成道侶的事情，可他們之間都是互相愛慕，坦坦蕩蕩，從未有誰強(qiáng)迫誰一說。
    而墨華和阿拂之間，從一開始，墨華就知道，他所謂的愛慕，于一心拿他當(dāng)父親的阿拂來說，只是“不倫”。
    否則，心魔為何而來？
    墨華沉默半晌，又緩緩問道：“所以，我現(xiàn)在連做她師尊都不能了嗎？”
    天無疾淡淡的反問道：“你配嗎？”
    現(xiàn)在的他，還配被阿拂稱呼為師尊嗎？
    哪怕不是現(xiàn)在，曾經(jīng)的墨華，于秦拂而言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師尊。
    墨華這次沒有再說話了。
    天無疾腳步不急不緩的離開。
    等他走到終于看不見身影，墨華這才終于踉蹌著起身，手中還握著兩節(jié)斷劍。
    他覺得自己‌分可笑。
    敗的‌此狼狽，卻還記得在他自以為的情敵面前顧全自己那點兒顏面。
    他踉踉蹌蹌的離開禪宗，兜帽落下，露出了滿頭銀發(fā)。
    禪宗只留下了一攤血，灑掃弟子們不知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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