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拂不知道自己拉住的是誰。
那個突然發瘋的弟子引來了魔將的手下,可他們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然糟糕到了極致,秦拂只能抓著人逃。
魔將的手下緊追不舍,秦拂不知道她身后跟上了多少同伴,也沒有時間去觀察周圍的地形,只能憑著直覺咬牙往前逃。
也不知道到底逃了多久,秦拂帶著人鉆進了一個迷宮般的山洞里,終于甩開了窮追不舍的魔將下屬,從山洞的另一個出口鉆了出來。
周圍是全然陌生的景色,身后并沒有傳來魔將那陰魂不散的腳步聲。
但秦拂仍舊不放心,一路仔細的清除掉走過的痕跡,最終藏進了一個野獸的山洞。
她終于說出“停下”兩個字。
慌亂的腳步聲停下,寂靜的山洞里不見劫后余生的喜悅,一聲又一聲沉重的喘息卻清晰可聞,呼吸間都溢滿了深沉的絕望。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敢動。
秦拂感覺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壓抑。
她終于轉過身,看到了一直被自己拉著的那個人。
是一個清瘦的青年,秦拂記得他,這人叫蔣不才,是這次行動的帶隊弟子。因為前些年命峰峰主之死,蔣不才一直懷疑是他們持劍峰峰主是兇手,所以素來與持劍峰不和。
秦拂記得剛來時,蔣不才一路上都在有意無意的給她穿小鞋,可是自從他們被魔將追捕后,這人反倒兩次救了她的命。
剛剛不讓她出聲的也是他。
她轉過頭時,蔣不才一把甩開了她的手,退后了兩步。
秦拂沒在意,朝他身后看去。
加上她和蔣不才,還剩七個人。
十大魔將在魔界的地位僅次于魔尊七大護法之下,天衍宗這次精英弟子盡出,帶隊的是命峰關門弟子蔣不才,二十個精英弟子修為最低的也在金丹之上,如今在無妄山被十大魔將戲耍一般的困了一個月,僅剩七個人。
在滿地殺戮的魔界成長起來的十大魔將比一路鮮花著錦般長大的精英弟子手腕強了不知道多少,一個月的功夫,魔將們打熬他們的□□、折斷他們的傲骨、摧毀他們的道心、折磨他們的靈魂。
每個人都成了籠中之鳥,插翅難逃。
這一個月的記憶一點一點涌上來,秦拂的心也一點點變得麻木,一股深沉的絕望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帶他們逃亡時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冷靜一點點消退,她開始懷疑,他們真的能逃的出去嗎?
這時,一個輕柔的女聲問:“我們現在怎么辦?”那聲音疲憊中仍帶著一股生機,仿佛蘊含著從未放棄的希望。
秦拂回頭,看到一個身量嬌小的女孩。
關于她的記憶霎時間涌上來。
沈芝芝,蔣不才有婚約的青梅竹馬,也算是她的師妹。
與蔣不才不同,芝芝師妹的人緣極好,在場眾人幾乎都受過她的恩惠,秦拂這一路上都被她搭救過幾次。
被困的這一個月,也是她在一直鼓勵著眾人,殫精竭慮的想辦法、輕言細語的安撫著每一個人。
可以說,這一個月里如果沒有芝芝師妹的話,他們絕對撐不到現在。
秦拂看過去的時候,沈芝芝也正好看過來,秦拂下意識的扯出一抹微笑來,沈芝芝愣了一下,也輕輕抿出了一個笑。
沈芝芝問出那句話之后山洞里沉默了片刻,隨即蔣不才說:“這里暫時安全,我們先躲在這里,宗門會來救我們的。”
他話音落下,一個男弟子仿佛忍耐到了極致一樣,壓低聲音怒吼道:“等等等!我們已經等了一個月了,結果呢!”
蔣不才仿佛被惹怒了一樣,重重的喘了幾口氣,隨即冷笑道:“那好,你現在告訴我怎么辦。”
氣氛一時間僵持了下來。
秦拂下意識的看向沈芝芝。
沈芝芝閉了閉眼,眉宇間閃過疲憊。
但下一刻,她睜開眼,嘴角又揚起一抹笑,輕聲說:“好了,大家都冷靜冷靜,養好精神才好應對明天。”
看在芝芝師妹的份上,兩個人暫且平靜了下來。
于是開始休息。
下午,秦拂看到沈芝芝分別找蔣不才和那個與蔣不才爭執的男弟子說了幾句話,到了晚上的時候,秦拂就看到兩個人別別扭扭的互相道了歉。
夜里,好不容易暫時安全,其他人都在抓緊時間修煉,秦拂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入定,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
她索性起身,走到了山洞外。
但沒想到正碰見沈芝芝。
她抬頭看著天空,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憂慮。
但當她轉身看見秦拂的時候,表情又恢復了慣常的溫和,溫聲讓秦拂早些休息。
秦拂回身愣愣的看著她,心中總有一些不安。
接下來幾天,他們再次被發現,重新開始逃亡,秦拂在掩護其他弟子撤退時差點兒被魔將的手下抓住,沈芝芝冒險折返了回來,千鈞一發之下救了秦拂。
等到晚上,他們重新找到落腳的地方時,沈芝芝從蔣不才那里要來了傷藥,輕柔的幫秦拂包扎白天的傷口。
秦拂低頭看著,突然眉眼一凝,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衣袖落下,她小臂上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秦拂:“師妹,你也受傷了!”
沈芝芝淡淡的放下袖子,云淡風輕的說:“小傷罷了,我是修了藥華經的,雖然剛剛入門,但這一點兒小傷還是會自己痊愈的。”
秦拂不贊同的看著她:“會痊愈就代表不會疼嗎?”
沈芝芝一愣。
秦拂不由分說的開始給她包扎傷口。
當天晚上入定之前,秦拂還想著明天一定要改改沈師妹不愛惜自身的這個毛病。
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卻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第二天秦拂在別人驚恐的尖叫聲中驚醒,她警覺的一躍而起,眼前看到的情景卻給了她當頭一棒。
沈芝芝靠坐在一顆大石頭上,周身魔氣逸散。
沈芝芝入魔了!
……
沈芝芝被捆住手腳放在地上,周身魔氣逸散,已經意識全無。
蹲在她身旁為她探查的弟子起身,神情一派沉重,搖了搖頭,說:“已然入魔,丹田盡毀。”
蔣不才一個踉蹌,單膝跪在了地上。
沒有一個人說話。
沉默半晌,秦拂張口問:“我們怎么辦?”
沒有人回答她。
入魔的人該怎么辦呢?
入魔者,性情大變,殺意暴漲,已經不會再有正常人的理智。
唯有……殺之。
但當這個人是沈芝芝時,卻沒有人說出“殺”這個字。
為什么偏偏是她入魔?為什么偏偏是她?
當你身邊最親近之人入魔,你該做什么選擇?
秦拂恍然間覺得曾經有一道相似的選擇題曾放在她面前。
但當時她是怎么選的呢?
她一回想,便是頭疼欲裂。
而眾人沉默半晌,蔣不才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說:“芝芝她……一定理智還在,我們不能殺她!”
這句話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也仿佛說出了眾人的心聲,其他人開始七嘴八舌的應和起來。
“對,芝芝師妹突然入魔,必然有蹊蹺!”
“芝芝這么冷靜理智的人,我不信她入魔之后會大開殺戒!”
“我們可以先綁著師妹,等回到宗門之后再想辦法。”
所有人都知道這樣做不妥,但偏偏這個人是沈芝芝。
在這一個月里,她幾乎是眾人的精神支柱,誰都沒辦法開口說“殺”這個字。
他們不由自主的想,如果她還有理智呢?
如果她還有理智的話,他們殺她,就等于親手害死她。
秦拂頭疼欲裂,一邊是對芝芝師妹發自內心的信任與不舍,一邊又清楚的明白入魔意味著什么。
入魔的人,連相處百年的弟子都能毫不猶豫的斬殺。
嗯?她為什么知道這個?
而在她陷入混亂的時候,其他弟子已經在商量著如果芝芝師妹醒來之后該如何在不傷她的情況下控制住她。
有人突然問:“秦拂,你怎么看?”
那一刻,秦拂腦海中突然響起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
“入魔的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不在他們入魔之前斬殺他們,他們就會斬殺更多人。”
秦拂猛然睜開了眼,厲聲道:“不行!師妹已然入魔,必須在她醒來之前……”
然而她沒說完,沈芝芝突然醒來,猩紅的眼睛睜開,魔氣四散。
秦拂仿佛被誰當胸錘了一拳,眼前一片血色,四散的魔氣包裹住所有人,那些活生生的人突然間就變成了散落在地上的零散肢體。
她吐出一口血,眼前一片眩暈,再睜開眼時,入目居然是魔淵。
黑色的魔氣遮擋了她的視線,她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白衣身影站在魔淵之上,那張她熟悉的臉上有鮮紅的墮魔紋。
秦拂突然什么都想起來了,她想起來自己是誰,也想起了面前的人是誰。
那人沖她伸手,說:“拂兒,過來。”
一如那個夢境。
——入魔的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
天無疾的話再次回蕩在她耳邊。
這一刻,秦拂突然明白了那個夢境之后讓她的心境困頓不前的東西是什么。
白衣謫仙還在沖她伸著手,仿佛篤定她會過來。
秦拂卻突然抽出了腰間的劍,一劍刺向那人。
這一劍,比她這輩子出的任何一劍都要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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