賑齋,通過這個名字幾乎查不到什么東西。
無法確認仙籍,詳細的生平事跡一概沒有,得到的記錄里只有他往返昆侖的次數和每次大致的時間。
數月數年,在異世界流浪的旅人,青代可以勾勒出那人在自己心中的影像。如同采下花朵那樣從異世界帶回美好的東西。但是花謝了就要再度采下新的,這樣反反復復的采擷在某種程度上說明,美好的東西對這里來說也未堪大用。就算師其長技,這也是不關乎興衰的關鍵。
那人是否從這樣的反復里知道了這一點呢,還是覺得即使細枝末節,也要盡力而為。
從幾十字的記錄中根本看不出來。
唯一能夠確認的,就是他的官職。能夠跨越虛海者,非有伯之上的高位不可,而且還要借助一定程度的蝕來穿越吳剛之門才能辦到。這樣的官職除了王和臺甫,也只有王的近親,冢宰,三公,以及諸侯而已。王和臺甫的情況暫時不用考慮,這兩種身份是不可能像那人一樣隨意離開國土的。目前的才國之外的十二國中,并未聽聞哪一國的王族之中有賑這個姓氏,每天主持朝議的冢宰告假也是驚動朝野的大問題。
所以那人是王的老師,或者一州之主,極盡考慮人的范疇的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但實際上可能性應該更多,因為上述正如所說的,只是考慮了人的范圍內的情況,范圍擴大的話,蓬山得到特許的女仙,麒麟的使令,甚至是妖魔都有可能跨越虛海。不過因為唯二可以確認的事實是那人身為男子的身份,所以這些可能也就不能成立了。
“三公或者諸侯,即使是單純的想象也覺得肅然起敬。”青代在寮舍的桌子上放下手中的那張紙,自言自語的咕噥,“那么了不起的人,盡做些無聊的事,雖然方尚好像覺得很厲害。”
除了那張紙之外,桌上還放著幾本書,據說是那人翻譯的來自昆侖的書籍,以倫理的,技術的為多,還有一些就是文史之類的故事讀本。里面甚至還有一本游記性質的詩歌形式的小冊子。
那個人想讓常世之人接受昆侖的事物。青代大致這樣構思對方的想法。
接受或者封閉,這兩種不同的做法一直在常世輪流盛行。一段時間會非常的重視昆侖蓬萊,文化宗教風俗詩歌服飾,盡信盡學,但是隔不了多久,又會當做那兩個世界完全不存在一樣,不聽不聞不理不睬。
在青代看來,不管是接受或者封閉,兩種做法其實毫無差別。常世里國與國之間的關系正如常世與昆侖蓬萊的關系那樣。建立邦交或者冷眼旁觀的生活,這對于國家本身根本談不上是朝議的議題。正如天綱所隔的國界,常世和異界之間永遠存在著虛海,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單純的把那人視作昆侖文化愛好者的話,那么說不定也能像綱老師那樣成為大學的講師,沒有什么不合時宜。但從地位上來考慮那人的做法,只能用怪僻來形容吧。
是個怪人。
青代想起下午和綱老師談起那人的情景。
相對于自己在心底稱那個人為怪人。綱老師很坦率的更為尊敬稱呼他為奇人。
“關于山客的東西,自樂王之后,我就只從那位奇人帶回來的書籍里面去了解了。和我們這邊同步的,聽聞那邊也一樣經歷戰亂和平,不知為何心情就覺得輕松。”
“聽說他們過得不好,所以也就放心了?”帶著開玩笑的語氣,青代和老師就這么聊起昆侖的話題。
綱老師也笑了起來。
“你倒是比以前會讓人放松。也不是看到別人不好,就覺得比較起來讓自己輕松,而是另外的理由。”
“嗯。我想知道那個理由。”
“不是在上課的時候也有談到嗎。因為發現昆侖蓬萊并非童話中故事中,或者說是大多數人想象中的樂土,所以并不存在固定的高不可攀的治世目標。”
“也就是說。因為真正的理想世界仍存在于想象而非現實之中,所以覺得輕松。”
“如果理想之國真的存在,所有人也能看得見。那么凡事看見的人不是會為之感到痛苦嗎?因為客觀的因素,或者因為錯誤懶惰,那樣美好的世界卻不能真正的享有,嫉妒的會瘋掉的。可是那邊也不好過,只要想到這點,就會萌生出‘也許,搞不好回事我們這邊先一步讓人羨慕’的念頭。而且,他們過得不好對我們而言,不是比他們過得好對我們而言更有幫助嗎?他們犯下的錯誤,那位奇人翻譯的和我們毫無關系的歷史故事并不是毫無意義的。”綱老師以比實際年紀看起來更小的動作俏皮的擠了擠眉眼。
“……突然覺得老師的想法很陰暗。但是湊巧我也有一部分是這么認為的。”
上課的時候,綱老師提過蓬萊的鏡子的說法,但是還在大學的時候,也從別的課上學到過昆侖的鏡子的說法。
在昆侖的世界,一位類似常世名君的國王曾經說過“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這樣的話。
只要心存那樣的意愿,萬事萬物皆可向你提供借鑒,用常世的話來概述的話,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即便是想法上有點陰暗,青代倒是很樂意聽聞別的哪里有什么沒有關系的人的做了什么荒謬的愚蠢的事情。從中可以得到經驗和警惕,而得到這些自己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怎么想也都是好事吧。
有一部分,青代對這點贊同倍至。但另一部分,也就是某些時候他又會悲觀的覺得這樣的借鑒也沒什么用處。
“不過這樣的好處也因人而異。”綱老師說道,“同樣性質的歷史故事在昆侖也有數個不同的歷史版本,換言之,就算知道了錯誤的根源,實際上學習了警惕了,但是自己仍然會輕易犯下同樣的錯誤。人的這點,常世和昆侖沒有區別。一想到這個,不免覺得‘他們過得不好’的這種事也讓人乏味。”
果然是綱老師,不,果然是一直崇敬著綱老師的自己,連這樣的想法也高度的融合了。
“我想要去柳北國親自拜見那位奇人。”綱老師攏起袖子,“光看那個奇人的名字,你不覺得他和我國有著奇妙的緣分嗎?我國的國氏為齋,而那個人的名字也是齋。賑這個姓氏倒是十分奇妙,從字面上意思去理解的話,既可以解釋為救助,也可以解釋成富裕。所以以這個人的名字的寓意來說,倒是對才國來說非常的吉利。”
“吉利的僅僅只是名字而已,不過怎么了不起,您說的那個人并不是才國的地仙。”
“說起來的確無法確認那位奇人的國籍。雖然他常年都留在柳北國,但是確有傳聞說他的國籍并不是柳北國。就算以自身的力量成仙,地仙也需要聽從國王的御令。但是他和現任劉王看起來卻不是那樣的關系。他沒有劉王御賜的洞府,也沒有像樣的宅邸。聽說只是借住在柳的大學里。劉王好像也不曾對他下過令。”
“感覺更像是浮民。”
“地仙也好,官員也好,本質上和那些過了幾十年就會從戶籍冊子上消失的普通百姓不同。登記在冊也可,不登記在冊也可,就是這種感覺。尤其是不任官職的地仙,對別人來說,感覺上的確更接近浮民。知其存在,但又不知其為何存在。沒有壽命界限的人,的確已經于旁人不同了。人一旦不會死,想法就和那些會按部就班死去的人有所不同了。”
“這么說的話,我們也算是浮民嗎?”
“是的,有時候我認為官員也很近似浮民。沒有戶籍的浮民所喪失的權利,和官員因為擔任官職所喪失的權利有重合的部分。沒有戶籍的浮民無法獲得田地的配給,官員實際上也沒有田地的配給,雖然有官邸,但是辭職的話就要歸還。浮民沒有里木可以求得子嗣,而官員即使有里木也很難求到子嗣。浮民和國民以不同的規則生活,而官員和國民也是用不同的規則生活的。如果說國民是被養在巨大魚池里的魚,那么官員不過是用來裝飾魚池營造水勢的湖石而已。浮民則是點綴在水面上的落葉。落葉雖然可以隨風游動,但是要論遠近,還是更接近石頭吧。”
“老師不想要成為官員的理由就是這個嗎?老師離開才國的話,就會失去大學的官職,變成一個普通人了。”
“失去官職也沒有什么可惜的,我以前也很想要做官。但是現在還是覺得做魚比較有趣。僅僅是因為變化比不變化來得有趣而已。”綱長嘆了口氣,“要想通這一點可不容易。我大概也是花了二十年才明白這一點的。”
“希望老師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