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代一路長驅直入的闖進書房的時候,方尚正在削畫水利設施平面結構圖所需要用到的炭筆。因為本身的質地過于脆弱,又需要被制成具有尖端的樣子,所以必須全神貫注的小心行事。
所以就連青代那么大聲的推門的聲音,他連頭也不抬起來一下。他那悠閑地削著炭筆的樣子,和心中焦急卻一時間呆呆站著,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的青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免掉那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打擾了’之類的傻話,”全副注意力都擺到指頭的感覺上了,方尚漫不經心的先開了口,“不管是什么,直接了當的說吧。”
“綱老師要離開學校了……”
“這個我知道。夏至的考核前幾天,計劃內的全部課程就會結束了。如果天帝保佑在此之前沒有被抓走的話,應該會留到聘書上的日期為止吧。聽大宗伯那邊負責學校的人說過,的確沒有和她再約定繼續上課的意向了。至少現在不能讓她繼續在惹眼的地方大放厥詞了……所以還有呢?”
“華驪說,這是政治避難。”
“沒什么好說的,的確如此。”
“曾經身為弟子,你就不想為老師做些什么么?”
“我倒是從以前開始就對她的課不怎么感興趣。”
方尚用余光稍微瞄過來一點,不過手上的動作并沒有停。
“……如果這么坐立不安的非要做些什么的話,那么不如就去調查一下她有沒有犯下叛國罪或是通敵罪。盡早搜集這方面的證據或是反證,盡早可以把這事兒了結了。既然她已經決定了要去柳北國的行程了,那么眼下這種時候,這個步驟絕對少不了,再怎么不愿意遲早要進行的。這種事情,不管怎么說,與其讓不知道底細的人去亂來,還是由她心愛的弟子來完成比較好吧。”
“你的意思是,老師已經被盯上了嗎?”
“這樣醒目的人,加之這種醒目的做法。已經不能稱之為被盯上了吧。”方尚不知是氣憤,還是覺得被添了麻煩,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根本就是從混亂一團背景中跳出來,死命往別人的眼前擠過來的,想無視都做不到。她那個人啊,還和八十年前一樣,又愛趕時髦又愛出風頭,完全就不能指望她能管好自己的嘴巴。能講的,不能講的,一把年紀了還分不清楚。”
言辭一如往常的非常的刻薄。但是那個喜愛甜食又酷愛高檔的鮮艷的布料制作的華服的老婦人——仔細想一想的話——就如同被那些尖刀一樣的詞匯勾勒了外表的線條一樣,從平面的白色中浮現出來。
“你看,我已經都告訴你了。所以去忙吧,去頭痛吧,去為那個女人想進辦法開釋吧。別來打擾我,讓我安靜的畫完這些圖。這個可是過了春天就會用到的,現在不趁著空閑的時候趕出來,就要來不及做了。”
方尚有些暴躁的說道:“我說,你要是還有什么心理的煩惱,這段時間還是盡量說給華驪聽吧。在我耳邊羅嗦的話,我可不保證我不會乘機把工作里那些氣撒到你身上。”
“你在說什么啊?”
“那些什么也不知道,從頭到尾搞不清楚狀況,卻覺得老子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的新丁就夠麻煩了。你既不能扔下他們不管,也不能把他們拿來當個人用。”方尚連珠炮一樣的抱怨道,“最近還總是有些演技出眾的人跑到官府的門口哭。一說起受到官吏的迫害,連不知道多少遠的親緣關系之下的和自己沒有直接關系的事情都能演的活靈活現。這里明明只是地官府,又不是御史臺。”
“你……不是要……不是要那個嗎?”青代被方尚連綿不絕的抱怨嚇住了,“都要那個了,還管什么畫圖啊。”
有時候的確很難理解方尚的思路,難道逆謀和畫制水利工程圖對他而言,兩者是同等性質的事情么?
“那個是那個,工作是工作。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也不能顧此失彼吧。”方尚一板一眼的說道,“而且工作才是拿了國民給的薪水之后必須要去做的。那個頂多算是我的個人行為而已。”
“個人的行為……”
“對,純粹是我一個人想要做的事情。”
“個人意志的表達,而和別人沒有任何關系?”
“如果你愿意的話,希望你也能參與。”說著方尚又搖了搖頭。“也不是單純的想要拉你入伙,而是多少想要得到你的贊同。但是這件事情,即便你不贊成,我也會去做。這就是所謂的個人的事情。”
“這種事我當然反對!”
“真是遺憾。”
“別做些連后悔都不能的傻事!”
“非常抱歉……”
“做這種事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我比你更清楚。”
“你,你和她,你們怎么總是一樣。”青代發現身邊的人全都很可怕。高尚的可怕,執著的可怕,相似的可怕,連所做的事情的危險性都是一樣的可怕。
“哦?華驪也開始有所動作了?就是說她要代替臺甫向主上上疏咯。”
方尚停下手里的工作,但是只有片刻,然后又從容不迫的開始整理桌上的山河志。
“啊也是。對她而言也到那個時刻了吧。非做不可的事情到了非做不可的時刻,那就順理成章的要去完成。”
“……”為什么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很輕易就能接受華驪的想法呢。既不擔心也不勸阻,甚至還做出一種明了理解的輕松表情。
“不管結果如何她都可能會死,最好的結果就是刺配。這樣也覺得她做的很好嘛?”
“青代,你多大了?”方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青代的年紀。而這個問題就在幾日之前霍林洞府的府君大人也向他問過,但是兩人的用意截然不同。方尚清楚地知道他的年紀,所以方尚的提問與其說是問題,還不如說是暗含寓意的開場白——無需回答。
“如果是普通人我們應該已經死了。然而卻沒有死,也沒有考慮延續之類的問題,婚姻,家庭,孩子,我們三人自那刻起就沒有擁有過那種關系的必要了吧。單單只是活著,工作,生為人的樂趣放在次席即可。正題在于生命得以延續的理由,在入大學的時候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們是為了守護國家才獲得這樣漫長的生命的,如果國家的生命斷絕了,我們也沒有活著的理由了,不是嗎?所以沒必要過于看重結果。我覺得她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我也要做我應該做的事。”
“應該守護國家,和應該去死,這不是同樣的事情。你休想拿冠冕堂皇的借口糊弄我。”
“我沒辦法向你解釋的更清楚。因為對你來說,守護國家的方法,還沒有到去死這一步。”
“難道你們就到了?”
“雖不中亦不遠。”
“在我看來這只是在沽名釣譽。”
“哦?”
“拙劣的模仿古書里先賢。什么為了才國,你們無非就是想死在王的政令之下,因為王失道,你們就能獲得正直的清譽。為什么突然喜歡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沒有任何意義的,就算萬民認同你們支持你們,對才國也無任何幫助。因為這是,因為這是……”
“因為這是王一人決定勝負的世界。固王也罷,樂王也罷,幾百年也罷,十幾年也罷,喜歡或者不喜歡,從來就是這樣的。想要改變國家就要改變王,我和華驪所做的,正是影響王的兩種辦法——拿我們如此微不足道的身軀撼動國家,死掉被人嘲笑不自量力也是很正常的。還有別的辦法嗎?”方尚試驗著炭筆,在紙上反復畫著細痕,“我不知道。”
“像以前那樣不好嗎。和王沒有關系,王不在的時候……”青代發現自己連大逆之言都說了出來,但是眼下已無所謂,“也許無關國家大業,但不可否認那些對國家而言也是有價值的工作。”
“那樣的工作會有適合的人繼續去做的。已經不是我的職責了。繪制水利圖也會有出色的地官接手。”方尚笑著,“聽說在柳北國,有人從昆侖帶來了最新的繪圖技術,繪制的地圖誤差可以變得非常小。可以的話,真希望能夠看看那個方法。”
“你還有心情岔開話題說這些……”
“那人不是山客哦,而是特別跑到昆侖學習的不知是哪國的地仙。單憑穿越虛海這點,也非同小可,但是關于這個人的情報并不多。只是聽說他從昆侖帶了很多實用的技術回來,如果那個人去柳北國交流學習能夠和那位地仙結下交情倒是不錯。”
“綱老師也知道?”
“如果不是為了那位大人,她怎么會輕易離開才國?”方尚多少流露出稱得上是尊敬的神色,“她會接受柳北國的邀請,多半也是抱著結識那位大人的想法吧。”
“不是單純的政治避難……”
“老太太可倔強著呢。你如果調查柳北國和綱的關系的話,也可以順便了解一下那位大人。雖然不知道到底是哪國的地仙,但是看起來和柳北國交情匪淺啊。”
“那人的名字?”
“名字倒是犯了主上和臺甫的名諱。”方尚皺了皺眉,“據說叫做賑齋,聽起來不是和我國更有緣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