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個在初赦中占據很大比例的，是關于階級劃分的法律。”
    老師的聲音并沒有特別的停頓，但是青代卻隨著這個句子的起頭和結束憋了一口氣。
    綱老師又要說那個了么。青代的心頭浮起一層緊張。第一次聽到課堂上講那個的時候，還是在剛剛進入大學學習的時候。記得那天的課堂內容還沒有講到重點，綱老師就被沖進來的士兵給抓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樂王的那些士兵就已經潛伏在學校之中了。教授言官職責的御史臺的老師和史官是最早消失在校園里。終于連像綱老師那樣的只教授雜談和倫理的老師也被合法的逮捕了，匆匆忙忙向目瞪口呆的學生們宣布的罪名好像是傳播異端學說蠱惑人心吧。
    這種情況擱在鄰國的范的話，據說就會就此被判死罪再也見不到了。不過才國對思想上的反叛似乎是非常寬容的。樂王登遐之后，消失的老師們又重新出現了，但是罪名雖然得到赦免，卻不能重新回到校園上課。
    綱老師回到學校也是三十年前才重新得到任命的。但是那個時候和現在明顯不同吧。雖然沒有完整的聽完這節課過，但是就國官之間的傳言得知，那充滿了質疑王權批判正道的大不敬之詞。在太平的時候，所舉得例子會解釋成對于覆滅王朝的批判，可是眼前國家的情況如同青代剛上大學那會兒那樣岌岌可危，這種言辭激烈的課程無疑會被人聯系成為對國家現狀的隱射的。更有心者會將這些解釋成為對國家的不滿吧。盡管就算是真的不滿，這也是事實吧。不過世間存在這樣的常規，事實只有是好的事實才能被大聲講述，而不好的事實就要被當做謊言那樣藏起來。違反這種常規的人就是危險人物了。
    為什么那么和藹笑呵呵的老婦人，總是做這些危險的事情呢。
    “老師要是再被抓進去怎么辦啊。”青代側臉對華驪壓低聲音說道。華驪對那件事應該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這個嘛……老師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
    “你這話的意思倒是很慶幸啊。”青代看著上面綱老師神色平靜又略帶著興奮地樣子，“難道你也基于相同的思考回路？”
    “什么？”
    “明知故問吧。”
    “我問你，是因為同樣的理由，所以拒絕方尚的求親的嗎？”
    “呃……現在是上課對吧？”
    “對啊。”青代認真的點點頭，“不過我們不是已經畢業很久了么。”
    綱老師已經把將人分為不同的人的法律用調笑的口吻講了一遍。
    “……我們現在所運用的商籍的制度就是從昆侖完全的繼承下來的，由于商籍制度對商戶的發展是有壓制作用的，所以就這一點看，即便是平民之間同樣存在著階級的意義。這一點才國，或是傳說中夢幻如天國的蓬萊完全都沒有區別。由此我們可以得知。其實虛海對岸并沒有比我們想象的更加遙遠，實際上可能還要近一點。大家還記得年節的時候朱旌們所表演的神記么？
    最初天地間有九州四夷。百姓不知條理，天子知理而不遵。蔑天地之理，疏仁道，輕綱紀，烽煙四起，戰火燎原，血流成河，天帝欲解道正理，然人溺樂而不自制。
    天帝悲嘆，決心患。吾，現夷九州四夷，還盤古之態。尊條理，創天地，理綱紀。天帝拓十三國，中為黃海，蓬山之田。托王母使之安泰。余十二國配君王。各賜予枝，以此為國之基業。降一蟲，天受之以意。降三果。一果落而得王，一果落而得地，一果落而得民。以此開天辟地。
    對，我只是照著最基本的神話小說念念而已。不過就是神話小說，我們的世界也是建立在這個神話是真實的基礎上的。我們必須知道天帝是因為對過去的世界覺得悲痛所以才重新創建新的世界的吧。那么問題來了，過去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究竟是要糟糕到什么程度才能比妖魔肆虐的土地更加恐怖呢？以至于必須要將這樣的世界毀滅掉。
    至少我們能知道舊世界的地理存在著九州四夷，同時九州四夷之上不斷的發生著戰亂。這個在我們的世界是很難想象的吧，存在的十三個國家直接能夠不斷的爆發戰爭，誰都知道這可是會遭到天譴的哦。
    不過難以想象的世界的確是存在的，昆侖，恩，那邊的叫法應該是漢吧。從山客們的帶來的資料的描述中，古代的漢的地理構成也正是以九州四夷為基礎的。而漢流傳的神話之中，同樣存在著王母和黃帝等在內五位至高神。在漢的早期，一個名為周的朝代開始流傳名為《周禮》的書中記述的官階制度和我們世界之中每個國家使用的制度幾乎完全相同。井田法也記錄的一模一樣。不過大家都知道吧，井田法正是國家建立和劃分的基本，這個并不是從昆侖和蓬萊那邊學來的。
    大家是怎么看待這么多巧合的呢？
    老師的看法是，也許我們曾經生活的世界和昆侖蓬萊市緊密相連的，一模一樣的世界。正如同神記中所說的，那個世界充滿了戰亂和血腥，天帝想要糾正這些錯誤，但是世界的舊民一味貪圖享樂并沒有聽從天帝的告誡。于是天帝將之覆滅重新創造了世界。那么天帝為什么不連昆侖和蓬萊一起重新來過呢。
    為什么！有人愿意猜一下為什么嗎？為什么撇開昆侖和蓬萊單單只重置的常世呢。天帝并不是只對我們才如此的偏愛的吧。天帝為了解道正理而做出的新世界，可是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正道的存在恐怕存在的永遠只有短短的數十年數百年。還是剛才的那個疑問。難道那些妖魔肆虐的國土要比昆侖的戰亂不斷要好嗎？而且昆侖也并不是永遠的處于戰爭的狀態，在他們的歷史中也有長達幾百年的太平盛世。這和我們的名君治世也沒有什么分別吧。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常世的民間的傳說中昆侖蓬萊反而被描述成為了人間仙境。
    昆侖蓬萊不存在麒麟，也沒有長生不死的王和王的部下。昆侖和蓬萊同樣也不會有失道的國王，妖魔橫行的國土。對于虛海那邊，天帝采取的是放養的政策吧。完全不干預國家的興衰成敗，一切全部都由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自己決定。哪怕是沉溺于享樂也絕對不加干涉。
    而虛海這邊，麒麟代表天意選出治理國家的人，而那個人一旦忘記正道，立刻就會受到上天的警告與懲罰。萬事萬靈絕無懈怠，御座之上的人無論做什么都收到上天的評判。
    由此看來，恐怕天帝并不是因為悲嘆而創造了常世。也許真正的理由是為了讓常世和昆侖蓬萊彼此為鏡吧。到底是那一邊最終才能走到正道之上呢？不過現在看來，哪一邊都比較困難吧。蓬萊有一句話。‘鏡乃迷具，非悟具也’。這么看到，倒是很有意思啊。
    為什么存在麒麟，為什么存在著麒麟挑選國王的制度。我們現在不可能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正確的了。看到彼岸的鏡子里同樣起起落落的悲戚的景致，什么也沒辦法肯定或者干脆的否定吧。
    王的存在對我們到底是有著什么意義呢。我們再回顧一下，剛開始的時候提到的稀世名君順王。對，他是一位毫無作為卻遠勝任何做出種種作為的國王。諸位是不是已經開始放棄幻想了呢。幻想著什么具體的法律能改變國家的根本，讓它就這樣變得好起來。適合所有情況的制度是不存在，即便是曾經卓有成效的制度，最后也能變成吃人的猛獸。這樣的例子，今天的課堂里已經向大家舉了很多。麒麟選出的王往往也不能向天帝期望的那樣尊天理正綱紀。那么我們和鏡子之中的世界的區別在何？
    鏡中世界的君主來自世襲，來自戰爭。而常世的國王可能從國家任何一個角落的里木上產生。是的，如果臺輔不能好起來的話，那么下一任的國王可能是諸位之中的任何一人。
    任何人，每一個都可能會變成明日的國王的。
    那么在知道了國王掌握正道的困難和短暫之后，希望各位不要抱著臨時抱佛腳的態度，直到重任壓身才幡然醒悟。國家的時間是不容輕易地揮霍的。
    諸位不如就從今天開始，以御座為假定目標，好好思考國家的事情吧。
    下課。”
    綱老師用一貫輕松的語調做了結束。她話音落下，偌大的房間里就彌漫著膠著不自然的安靜氣氛，直到有人的筆“啪嗒”一聲落在文案之上。仿佛是被那一聲重新喚醒，眾人面面相覷，多數帶著不可思議的苦笑，彼此戒備的張望著。
    果然，之前聽說是危險的觀念的時候已經提高了警惕。但是仍然深深地收到了可以稱之為打擊的震撼。綱老師甚至連官員輔佐國王的意義都否定了。按照老師的說法，不管從事什么樣的工作，最好都以自己將會成為國王為前提，來思考怎么去做。
    青代想到這里，也和身前那些學生那樣，露出苦澀的笑容：難道身為內豎的工作，也要從國王的角度去思考嘛？
    綱老師的課絕對夠得上驚世駭俗了。如果這種質疑主上存在意義的言論傳到云海上面，難以想象以前怎么能僅僅以異端學說的由頭輕易地打發了。
    才州國的“風”果然較別國都來得溫柔啊。
    學生們沒有像往常那樣嘰嘰喳喳討論著課堂的內容結伴而去，取而代之的是，陷入思考般的沉默。但是綱老師顯然沒有被那股子難受的沉默所影響。
    她從消散的人群中，遠遠的看到了仍然坐在房間最后青代和華驪。于是將攤開的寫滿細小字跡的絹布和紙片竹簡之類的東西全部收起，捆成一卷夾在腋下。之前一直維持課堂禮儀而放置在膝蓋上的手，毫無顧忌的全部都伸到袖筒里去了。
    “你們都畢業了，還來聽我的課啊。”
    “因為這節課，不管怎么樣都想要聽完。”青代這么說著。
    “哦，那么感覺怎么樣？”綱老師露出興致勃勃的好奇的表情。
    華驪有些生氣而焦急的拉了下老師的袖筒：“請您不要再做這些讓人擔心的事情了。如果老師又被抓進去的話，那么這次不知道會收到什么樣的對待。以后還能不能給學生上課都成問題暫且不說，那些聽您上課的學生恐怕也會受到牽連的。”
    “朝聞道，夕死可矣。不光是我，希望你們也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如果有朝一日能到明白自己握住了正道，哪怕只有片刻，即使死了也要朝著正道的方向前進。”
    “可是現在，您不是也說，不清楚什么才是正道嘛？猶如海上的一葉孤舟，不知道朝那個方向劃才能到達岸邊。所以船上的人才會彼此爭斗，爭論不休。可是，老師您不是也很明白嘛？即便不知道何謂正道，船上所有的爭鋒正是為了堅持自己的正道而產生的。如果老師輕易受到傷害，那么老師所堅持的方向的動力，就會從這艘小船上消失了，那船就絕對不會朝著老師的夢想前進了吧。”青代說道。
    “青代變得比以前會說話了。”綱老師很驚訝似的笑了起來，“老師真高興啊。還能在這里上課的時候，終于把想要傳達的事情傳達給了想要傳達的人。接下來發生什么都無所謂了。而且，老師已經被解聘，要離開大學了。”
    “解聘？是政治避難么？”華驪敏銳的意識到了。
    “恩是的。我在柳國的一個朋友邀請我去柳國的大學交流學習一段時間。不過老師是不會忘記，有朝一日，老師也是可能會成為齋王的人哦。所以，即便是在柳國也會一直思考著才州國的事情的。”
    “才國會平安無事的，即使老師繼續講課也沒關系的那種平安無事。”華驪似乎要哭了。
    “是啊。沒事的。”綱老師將一只手放到了華驪的肩膀上，輕輕安慰般的撫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