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拿出筆在紙上計算。
約莫是四個手掌大小的乳白色的箋紙,如果仔細看箋紙上寫的是些什么,那就只是白費功夫。實際上每個寫在紙上的詞匯都被涂抹過數次。男子拿著炭筆與其說是隨心所欲的寫下痕跡,倒不如說猶豫著因而寫不出最后的結果。桌上還有許多類似的明顯被使用過后的紙團。最終男子擲開炭條,用衣服兜起全部的廢紙,像丟球似的,把紙團一個一個丟進了燃燒的炭盆里。輕薄的白紙被火舌一舔,瞬間什么都縮起來消失了。
這是,門的那邊傳來了節制的敲門聲。
“客人,我是來替您準備炭爐的。”
男子打開了門?;镉嬏嶂鴥蓚€碩大的黃銅爐子走了進來。那是個呈扁扁的圓盤狀的空盒子,上部有暗藏的拉鉤可以打開裝入炭火,關閉以后炭火或者煙灰都不會撒出來。不是所有的旅社都能提供鋪設著暖氣的地板的。因此,冬天難熬的寒雪季北部地區大部分人都喜歡把這類的炭爐放在裹了幾層布片的褥子之下,就在腳的位置。
伙計拿著巨大的鉗子的木柄,悉心從燒得正旺的炭盆里挑選著炭火。
“預訂房間的時候聽說需要和別人合住,但是同居室的人現在還沒出現。”
男子幫著把鋪著的褥子掀開。把原本擱在床上的行李拿出了臥室,放在廳堂的柜子上。
“啊,對方是更早就訂好房間的。不過因為去里家那里去看考試的結果,所以還沒有回來。”
“考試?”
伙計想了一會兒:“應該是選士的測試吧?!?br/>
“原來如此?!泵恳恢菀荒甑倪x士結果,會在一州的首府張榜結果。關注的人數并不會太多。如果對自己沒有一定的信心,無論如何也不會在柳國如此寒冷的冬天從地下的家中或者旅舍里跑出來。當然除了少數沒辦法正確估計自己的人。這么推論的話,即使是來看榜的人數量也不會太多。畢竟這不是真正的官員選拔,士和大夫還是有區別的,選士說到底也只是從上庠到少學的考試。成為少學的學生的話,畢業之后就能到州府任職。但是若是國官,還需要去考大學。能從大學畢業那可以說是真正的萬中無一了。
“喂,客人進來了。你收拾好了嗎?”
隨著粗魯的高聲吆喝,另一名伙計領著一名身著厚袍的客人走了進來。
先前的伙計一陣手忙腳亂。先是跑進西邊被屏風隔斷的臥室,把手中的準備好的銅爐塞進了的床的褥子里。等到跑出來鉗起炭火塊裝另一個爐子的時候,因為急躁的關系,卻把炭盆打翻了。
“啊,真是抱歉。我馬上就去換一盆新的。”兩個伙計手腳麻利的收拾掉地上的碎塊,小跑著離開房間。
新進來的人順手把門掩上了:“開著有些透風。”他不擅長與陌生人交談的樣子,但是見先到的男子沒有先開口的意思,于是又用手指為難的撓了撓臉頰。
“客人真是太多了呀。沒想到冬天到柳國也會有這樣多的人。本來以為不會和人合住的呢。”
“嗯。老板這么說的時候,已經沒辦法了,別的旅舍單人的房間都已經滿員了。因為是冬季,所以要向林業大國芳國進口木材和炭火,這個時候恰好是港口通往各州的沿途要道最繁忙的時候吧?!?br/>
“不管怎么說還好不是通鋪呢,一想到和一大堆人擠到一起睡在板子上,就不由得有些害怕。”男子害羞似的笑了起來,把手中整理的整齊又顯得很小的包袱提到了窗邊的椅子上。他低下頭,看到椅子的一腳陰影出藏著一個新的紙團。
“這是什么……啊,這是您的么?”
紙團被打開,上面有寫過字又被涂抹掉的痕跡。在紙的中間反復寫了并且涂掉了好幾次的樣子。
“是我的。”
“抱歉打開看了。”
“沒關系,只是卜算了一卦?!毕鹊椒块g的男子不甚在意的把紙團展開放到了桌子的邊緣,“我叫賑齋。”
“啊,我是范昇,字扶搖?!狈鰮u遲疑而停頓了下,“您的字?”
“我還未取字。就叫賑齋就可以了。不要太過顧忌?!?br/>
“請問,你在占卜什么?也是今年選士的結果么?”
“不是那樣深奧的東西,”賑齋把那紙片又挪到了中間,“只是在占卜今天晚上會吃什么?!?br/>
印證了賑齋所說的全部屬實,雖然紙片上被粗略涂抹過了,仍然分辨得出原本所寫的內容。那是用非常細麗的字跡重復寫著“魚”“肉”“魚”“肉”“魚”……如此而已的紙片。
“這是主菜。”賑齋認真的解釋道。
“……”配菜呢?
看穿了扶搖的疑問,賑齋進一步解釋道:“占卜配菜的紙都扔在剛剛那個炭盆里了。晚上吃什么已經全部決定好了?!?br/>
“那樣可是不行的。”看到賑齋一臉嚴肅慎重其事的樣子,扶搖忍住了要笑出來的沖動,“這樣點菜只是為難伙計而已?!?br/>
因為是相對而言比較好的旅舍,而且是只有兩個人居住的房間。所以過會兒就餐的時候,還會有專門服侍的伙計順帶陪客人聊天。不管要吃什么,向那名伙計交代就能很快的準備好。
但是像賑齋這樣是不行的。
“光說魚,那可是水里生物的一個廣泛稱呼了。肉根據不同的烹調方法也有好幾種。只選擇魚或者肉,食堂那邊是沒法準備的?!?br/>
“我……我不太懂這個。”賑齋為難的瞥了瞥那張紙頭,皺起了眉,“這都有些復雜了。”
扶搖訝罕的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難道是出身哪里的富豪子弟嗎?平時食物都送到了嘴邊,所以沒有留心過吃到口中的到底是什么?柳國的隆冬卻沒有穿在領口袖口都鑲著毛邊可以阻擋風滲入的皮袍,僅僅只里面穿了毛線的內袍。穿的亂七八糟,吃的方面也一竅不通,之前的旅行到底是怎樣度過的呀。
“飯菜的事情交給我吧。”扶搖笑道,“賑齋是哪里的人?不像柳國人的樣子。”
“……慶?!边@么說,一塊旌券被輕輕丟到桌面上。上面如實刻著賑齋的名字。
“我說賑齋,”扶搖嘆了口氣,“互通姓名和故鄉的時候,不需要甩出旌券啊。我又不是地官官員。”
“這么做很奇怪嗎?”
“非常非常奇怪?!?br/>
“慶國是這樣的習俗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但是一般來說,就像別人問你的姓名,而把家譜完整的告訴對方那樣。”
“原來如此。是我太無知了。”賑齋有些沮喪的垂下了頭。
“您好,送銅爐和炭盆的?!遍T外傳來大聲的招呼。
扶搖起身打開了門。兩個伙計分別拿著裝滿尚未燒紅炭火的銅盆和已經裝滿的銅爐,門開了以后,拿著爐子的人就眼疾手快跑到里面的臥室把另一張床鋪好了。余下那個把炭盆放在廳堂的中間。
“過一會兒馬上就能紅起來?!被镉嬓χf,“兩位客人要吃些什么。這里住宿是包括晚餐的?!?br/>
“包括晚餐的話,那么就是定食了?!狈鰮u回頭對賑齋說,“只能在有限的種類里選擇。主菜和配菜都是搭配好的?!?br/>
賑齋明白過來點點頭。
“我想吃桃子?!?br/>
“桃子?現在店里有備貨么?”
“這種時節很難找到啊。客人們還是換別的吧?!被镉嫺纱嗟幕亟^了。
“就和扶搖的一樣吧?!?br/>
“那么麻煩給我們準備兩份烤魚定食。”
伙計們答應著退下去準備食物了。
扶搖轉向那個因為吃不到桃子而顯得有些悶悶不樂的青年:“喜歡吃桃子?”
“嗯?!?br/>
“桃子是夏季的水果。在冬天是很難找到的。”
“但是之前好像隨時都能吃到。”
“如果是漣國或者奏國這些南方國家的最南面話,深秋的時候應該還會結出桃子,可能味道就不太好了。但是慶國沒有溫暖到這種程度吧?!?br/>
“靠近黃海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很溫暖的。”
“慶國并不和黃海接壤?!?br/>
“哦,原來如此?!?br/>
“……”
“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扶搖看著對面的人嘆了口氣,“賑齋對說謊一點都不在乎么?”
“慶國的和州在瑛州的東北?!狈鰮u把手里捧著的杯子放到了茶壺的右上角,“黃海和慶國之間隔著青海,隔著青海最寬闊的地方,那邊是麥州?!?br/>
用手指沾著杯中的水,扶搖畫了一個勉強形似月牙的圈代表麥州。
“麥州的東面是瑛州,也是國府所在。因此會居于國家的中心。瑛州是片狹長的區域,”手指又馬上在一邊,沿著之前的月亮的背部畫了緊貼著的一個長條狀的圈,“那么這里就是和州了?!?br/>
接著又在長條的東北角畫了一個圈。
“和州離黃海非常的遠啊?!狈鰮u指著旌券背面烙著發證機關的所在地,“這里不是好好的寫著慶國和州瑯琊鄉禮鶴嘛?!?br/>
“不可能不知道本國的最基本的地理方位的,這么說來只可能是賑齋并非慶國的子民了?!?br/>
扶搖又再次嘆氣。
“賑齋為什么要對素不相識的我說謊呢……怎么不說話?”
“我在想,雖然對于慶國人來說只是最基本的常識,但是又不是鄰國。別國的考生知道這些真讓人吃驚啊。”
“想要做官的話,知道的東西要更多更廣更深入才行……你就不打算說說你為什么說謊嗎?”
“你是說我為什么說我是慶國人?”賑齋看了扶搖好一會兒,然后從腰間拿出貼身的小布包抖開。一瞬間有三四個小的木牌落了下來在桌面上彈跳著。
“因為我撿到的旌券里只有慶國那個是男性的?!?br/>
扶搖目瞪口呆的望著眼前散落的旌券:“你哪里弄到這些的?”
“從黃海撿回來的?!辟c齋揮了揮手,“你放心,可不是搶的。那些人都死了很久了,我只是從尸體上撿了我所需要的東西。”
從黃海里撿到的——喂,我說,你到底是哪里跑出來的沒有常識的怪東西啊——扶搖在心里哀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