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寮舍就在重臨那一區也就是官府所在的區域。因為學府的老師之中有相當的一部分是由國官兼任的。為了方便老師們授課，因此將兩處建筑特意安排在一起。入夜之后，官府和大學的燈光相對，彼此被同樣的光華所掩映著。
    青代趕在門禁之前終于辦好了入住手續。依照禮節，接下來他還要在睡覺前，向在學校留值的老師打個招呼。因為聽說是以前曾教過自己倫理的綱老師，那可是為愛吃甜食的整天笑嘻嘻的老太太，于是青代將姐姐包給自己的甜軟糕取了出來，作為伴手禮。
    供老師們在值班的時候休憩的房子與其說像校園，還不如說像是異國格調的旅社。坐落在遼闊的園子深處的外形寬敞的建筑，現在還有燈亮著。綱老師現在好像正在和客人愉快的高談闊論——青代這么猜測著——即使還隔著這么遠，都能聽到房子里傳來的隱約的笑聲。
    啊，是為女客。青代刻意讓自己不要去聽對方談話的內容，于是隔著一段距離，便提高聲音打了招呼。
    “對不起，打擾了。老師，我是青代。”
    木質的門爽快的打開了。但是開門的并不是綱老師，而是很久沒有見面的華驪。打開的門的里面，老師正借著燈光朝自己瞇起眼睛。仿佛是終于認出來青代那樣，老師的笑紋一下子深刻起來，她朝著青代的方向笑吟吟的點頭。
    “果然是青代。”
    “快行禮。”華驪用手在青代的肩膀上輕輕一拍。
    青代連忙拱手深深作揖。
    “老師好久不見！”
    “快點進來吧。記得把房門管好，冬天夜里的潮氣吹進屋子的話，我這把老骨頭睡覺的時候就有苦頭吃了。”綱老師這么打趣到。
    “啊手里還那種東西啊。嗯，我猜猜，是甜軟糕吧。而且是撒了糖桂花的那種。”老師故意做出深深地呼吸的貪吃樣子，還是讓人覺得那樣令人懷念令人親近。
    “只是從家里拿來的點心。”
    “那么，我來泡茶。”關好門的華驪從青代手中一把抄過裝點心的袋子，“你就坐到老師旁邊的椅子。”
    “啊，不必麻煩了。是我打擾了你和老師的談話吧……我看要不我還是先……”
    “去坐著！”華驪的聲音里露出一絲不耐煩。她只說了這三個字，就再也不理會青代，徑自朝里面的房間走過去。
    “……是。”
    綱老師笑出了聲。
    “你說話的聲調和以前一樣的拘謹呢。雖然老師身為女性，但是自問可從來沒有偏向華驪這邊。”她將身邊椅子的墊兒拿起來拍了拍，又放了回去，“這個位子可是剛剛華驪坐的，就讓你坐下吧。過會讓她坐到你的下手。怎么樣，這是難得的機會吧。”
    “老師。”青代老老實實的接受了老師的調侃，“最近還好么？”
    “托福，很不錯。今天可高興壞了，兩個曾經教過的學生居然在同一天回到學校里來。”
    “我沒想到華驪今天也在這里。是不是她有什么事和老師商量，我打擾你們了吧？我看我還是明天早上再來和老師打招呼吧。”
    “沒這回事兒，你就給我安心的坐著吧。華驪是到我這里來找東西的。”
    奇怪，綱老師用了找這個詞。說起找，難道不是借或者是要么？
    “找東西？華驪自己的東西？”
    “恩，就是她的東西。”
    “那不是都留在學校里幾十年了么！”
    “那是當然。”
    “想不到……”青代忍不住喃喃自語，“原來華驪居然這么粗心，落下的東西過了這么多年才記得回來找。”
    “請不要說別人的壞話！”這時候，華驪已經端著茶盤出來了，“尤其是你說壞話的對象還就在現場。”
    點心被擺成非常漂亮的形狀，軟糕上的果醬描繪的花紋本來應該是很容易沾染開的，但是此刻卻毫發無損。從食盒里拿出來擺盤的人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能做到。
    華驪將茶杯輕輕放到了青代面前的矮幾上，調整了下茶杯把兒的位置，將之放到青代拿起來最為順手的角度。
    “噢，你把這套茶具拿出來泡茶啦。”
    “不好意思，因為我覺得泡出來的茶湯的顏色將會和上面的藍色花紋很相稱，所以就自己做主了。”
    “恩恩，沒事兒。不要緊張，我想說的是，點心的高腳盤子也好，茶具也好，果然都搭配的格調高雅呢。”綱老師用力點了點頭，“不愧是照顧臺輔的女史啊。”
    “您過獎了。”華驪一邊說著，一邊極為自然的用銀箸將軟糕分到三人的小盤子里，“請用。”
    青代被嚇了一跳，當華驪用柔和的神情帶些笑意，連音調都放到相當輕柔的地步，如此彬彬有禮的對他說話的時候，他露出自己好像見到鬼了的驚詫表情。
    那個只是下意識的動作吧，但是會變成下意識，不正是說明對此已經形成了深入骨髓的習慣么？難以置信，居然變成這么溫柔的人了么？
    “你一直看著我干嘛？”
    這回的語調才是青代熟悉的，華驪斜斜的瞟來一眼，又繼續專注于分配點心的工作。青代松了口氣。
    “沒什么，剛剛和老師聊天聊到你在找東西，所以有點好奇。”青代朝著華驪的方向拉攏椅子，“找什么？”
    “和你沒關系。”
    “只是以朋友的立場問一下。”
    “那么也以朋友的立場回絕你不禮貌的好奇心。”
    “我可沒有刺探秘密的意思啊，只是能幫你的忙的話，我當然要去做啦。我們可是朋友……”話未說完，已經被華驪嫌惡的眼神逼得，將剩下自告奮勇的告白吞回肚子里。
    “華驪，就讓他幫忙吧。”綱老師已經吃完一塊軟糕了，“說起你要找的東西，我這把年紀可是沒有那個體力來幫你找了。有個現成的勞動力自愿幫你的忙不是很好嘛，老實說，要從那么一大堆可以說是成山成海的東西里，找到你要的那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請務必讓我幫你的忙。”
    “唉……你可別反悔。”華驪終于松口答應了。
    “那么，青代拿著這個吧。”綱老師笑瞇瞇把一把看起來非常古樸的鑰匙放到青代的手心里。
    “這是什么？華驪以前住過的房間的鑰匙？”
    派上用場的時候，你就知道啦。
    綱老師故作神秘的姿態，讓青代整整好奇了一個晚上。這個鑰匙總覺得在哪里見過吧。在月光下躺在床上反復翻看烙印在鑰匙上的徽記，那是椒圖的紋樣。一般都是存放重要東西的場所才會配有這樣的紋飾的。
    和鑰匙上刻著同樣的椒圖圖案的門，上面寫著資料室的字樣。
    “你要找的東西難道在這里？”一大清早就被華驪叫起來，然后就被帶到這個房子的門口。
    “是的。”
    “但是，我記得這是存放學生的答卷的地方吧。”這個資料室并不是存放書籍文史的地方，而是專門用來存放在大學讀書的歷屆學生的考試試卷的。
    “恩，開門吧。”華驪指了指那把生銹的鎖。
    這件資料室只是眾多存放的房間之一。因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數千年來全部的試卷都放在一個房間里。所以，估計這個房間里堆放的卷子的年代大概就是華驪在大學上課的時候。房間很久沒有被打開的樣子，一旦推開門。騰起的沉積在紙張上灰塵就在光線形成的通路中大肆飛舞起來。
    華驪不等這些塵埃落下來，率先走了進去。
    房間里四處都是做的很大架子。按照年代的順序，架子上依次排列著表明科目的箱子。
    “找長樂六十五年到六十七年的箱子就可以了。”
    “唉？”青代看了看堆滿了的眼前架子，上面被長樂三十六年字樣的箱子給堆滿了。那年好像是大比之年……
    “不是要幫忙嘛。”華驪不滿他的遲鈍似的加重了語調，“我離開學府的時候，方尚才剛剛進學呢。雖然一起為官，但讀書的時候，我和你們可不是同期。”
    這么說，六十五年到六十七年，華驪在大學學習的時間之短也并不遜色于方尚。
    “厲害啊。”
    “要幫忙就別愣在那里。凡是寫著我的名字的卷子，一張不落都要找出來。”
    “就是說全部都要找過？”
    “理當如此。”華驪露出“所以說要你別后悔”的了然表情。
    事到如今也沒有推脫的理由了。真是想不到假期最后是用在了找故紙堆上面。青代只好撩起衣袖，將箱子全部搬到地上。兩人背對著分別蹲在箱子前面仔細的開始查找。
    “我好像還沒沒問過你，為什么要找自己以前的卷子吧？理由是什么？”
    “當然是為了從過去中學習。”
    “學習？”青代看著手中某人被老師用朱筆圈出的表示錯誤的地方，“寫出這些試卷的人不就是你自己么。”
    “是過去的自己。”
    “有區別？”
    “難道你還和以前一樣？”華驪反問。
    “我是說，過去的自己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也許現在和那時候有所不同。但是說到學習，難道不是已經把過去中好的部分延續到現在了嗎？”
    “沒想到，你倒出人意料是個樂觀的人。”
    華驪輕輕笑了起來，只是看不到她的表情，所以青代并不知道那個笑聲的意味。
    “青代，你認為現在的自己一定比過去的更好些吧。”
    “不用說，聽你的語氣的話，一定是不這么認為了。”
    “如果理所當然會比以前更好的話，那么主上為何會失道呢？”
    “……請別問我這么難堪的問題……”
    “好吧。不好意思忽略你身為近侍的身份了。請把這個尷尬的瞬間忘記掉吧。”
    青代看著華驪的背影，后者仿佛自言自語的做了個煙消云散的揮手動作。
    “還記得上學的時候，有策論的課程吧。少學的時候不會有的，這個課程應該是我們第一次假定自己站在現在所處的擁有權力的位置來思考國家的問題吧。”
    “……剛開始只能用亂七八糟一塌糊涂幼稚可笑來形容吧。”
    “是啊，沒錯。回想起來，那樣漏洞百出的答案還可以洋洋得意的彼此爭辯，真是讓人臉紅。但是，那時候的我是多么努力地來思考這些答案啊。反復的假設，查閱古籍中圣人的言論，有時候還要翻閱地理水利這些全然陌生的內容，即使最后被老師批注上大大否定的句子，還是會一直去思考正確性和可能性。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問題和答案，我覺得那個時候，我一定都曾經想到過。”
    華驪的聲音一度充滿了歡欣，然后又沉靜下來。
    “臺輔現在遇到的問題，我記得我曾經在學生時代思考過的，那時候總結了好幾條，卷子上還寫著被老師贊揚的句子呢。可是最近怎么想也回憶不起來。”
    “所以就回來找卷子了呀。”
    “從失敗中學習，從過去中獲得經驗，我應該比過去更老練的。但是總覺得輸給那時的自己了。我不甘心，既然她比我強，那么我就要把那些優點重新拿回來。”
    “……華驪，你的措辭就像要和自己開戰那樣不客氣。”
    “當然。”華驪說道，“現在已經是戰斗狀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