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包袱。”
    吃過一頓沉悶痛苦的晚飯，樂章將打理的整整齊齊的幾個包袱原封不動的塞到青代手里。青代懷疑是不是早有先見之明的樂章根本就沒有把他們拆開過。
    “今晚能找到睡的地方么？”
    “這個應(yīng)該沒問題吧……和他吵架了就一定要趕我走呀。”
    青代難得不介意的流露出自己孩子氣的一面，沮喪的嘟囔著。
    “嗨，我這難道不是為你考慮么？”
    樂章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在阿置面前表現(xiàn)的就像雛鳥一樣。與其說是會嘰嘰喳喳叫的雛鳥，還不如說是剛出生的羊羔。除了睜大驚恐的眼睛，別的什么反應(yīng)也做不出來。”
    “那是因為姐夫太可怕了。”半帶著玩笑的口吻，另一半確實青代的真實感受。仿佛是憎惡如此無能的自己竟然能成為魏慶所不能的國官，晚飯期間，青代可謂是接受了如同暴風(fēng)雨般的洗禮。整頓飯的功夫，魏慶一直滔滔不絕的發(fā)表著自己的看法，既有大聲責(zé)罵也有冷嘲熱諷，加之對方曾經(jīng)是高等學(xué)府的學(xué)生。學(xué)識和邏輯都相當(dāng)富有條理，能讓人跟著語句一起思考，因此一層又一層遞進升級的斥責(zé)可謂是余音裊裊繞梁三日。而所謂的沉悶和痛苦僅是指青代自己所采取的應(yīng)對策略，也因為默不作聲所以才會被樂章戲稱為“初生的羊羔”。
    “托你的福，我第一次看見阿置也有如此激烈的一面。”
    “嚇？第一次？是說真的么？我還以為姐夫在家中一直是如此有威勢的。”
    “怎么可能。阿置雖然嚴(yán)厲，但是卻非常的信賴我。”
    樂章露出相當(dāng)柔和的表情。
    “上次，姐姐在信里說和姐夫結(jié)婚有我的原因，我一直很在意。”
    “你們和阿置之間事情我不太清楚，不過我想關(guān)系一定很差勁吧。”說到這里，樂章不由得笑了起來，“阿置的父親是織造府的主要供貨商。老實說，我和阿置關(guān)系密切起來是因為阿置對我遷怒了啊。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他陰陽怪氣的對我說，青小姐的姓氏相當(dāng)少見啊。”
    看到姐姐惟妙惟肖的模仿了魏慶說話的姿態(tài)，這樣連青代都忍不住要笑了。
    “被遷怒還笑得出來啊。真是服了你了。”
    “雖然是被遷怒，但是阿置不是那種把怒火隨便牽引到不相關(guān)的人身上的混賬。他只是被你們……被你那個叫方尚的朋友惹得暫時失去理智了。”
    的確如此，真正和魏慶結(jié)仇的人是方尚。因為方尚示意司織局的官員對違規(guī)收購桑園的魏慶之父做了嚴(yán)肅處理，一下子沒收了對方近半的財產(chǎn)。收到打擊的老人從此就一直精神不振，纏綿病榻。
    “那件事真的是父親大人的錯嗎？”一向不介入此事的樂章是第一次詢問青代這個問題。
    “如果從國家法律上來說，是不允許在短時間私人之間大量轉(zhuǎn)讓土地的。”在建國之初的初赦正是對此作出的具體解釋的法律。據(jù)說這是和曾為身為流民的王有關(guān)系，王登基之前，因為被當(dāng)?shù)氐耐梁榔垓_被迫失去了家庭賴以生存的根基——也就是失去了國家配給的給田。此后更是因為如此而被迫流亡奏國。因此齋王對于這樣的事情是深惡痛絕的——土地在私人手中大量聚集，必定是擁有資本的一方采取了不光彩的卑鄙手段——這樣的事情絕對要杜絕。
    初赦本身并沒有明顯的問題。但是才國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齋王登基后便和奏國斷絕了邦交。自此之后在兩國的商貿(mào)政策上也有了大幅的調(diào)整，才國立志于從物質(zhì)上擺脫對奏國的依賴，并就此方針展開了行動。為了彌補取消從奏國進口布匹而造成的織品缺口，因此在九州劃分了區(qū)域限定種植桑麻棉葛一類的作物。但是才國的土地并不如奏國那般適合種植這些作物，加之毫無經(jīng)驗，不少人家的狀況由此一落千丈。真的要種植這些作物的話并非在才就做不到，但是必須耗費大量時間精力研究出適合才國的種植法才行。普通的人家是無法撐到那個時候的，按期必須要繳納的產(chǎn)物不會因此減少，也不能在田地里種植可以充饑的糧食。
    那個時期就悄然流行起將土地賣給大戶，自己則受雇于那些大戶種植原本屬于自己的田。所交的田租也只是比稅收高上三成左右，也不必?fù)?dān)心必須要繳納的產(chǎn)物的問題。說到底，給田等到自己老死的時候還是要還給國家的，并不能傳給兒女。在有生之年賣掉反而有可能將所得銀兩轉(zhuǎn)贈兒女。總而言之，大規(guī)模的土地易動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fā)生的。
    方尚的話來說。“這也是必然，絕對會演變成這種局面的。”
    這樣帶著大半疑惑小半憐憫的語氣為那些人辯解，但是卻沒有絲毫猶豫的在沒收土地的地官公文上蓋上了宮印。
    “不管怎樣，律令是必須要嚴(yán)格遵守的。”
    青代底氣不足的將方尚所說的話復(fù)述了出來。
    “即使是錯誤的法律？”
    “如果沒有確實的在執(zhí)行中遇到問題，那么也稱不上是可以不斷完備的法律。既然不能在之前就證明它的錯誤，那么在發(fā)生之后，再以先知的角度責(zé)備法律。其實兩者也是同等水準(zhǔn)吧。”
    “通往正道的路，原來是如此曲折。即便是現(xiàn)在，你們也沒有找到正道吧？”
    “……是的。”尋找了幾十年，仍然不能確認(rèn)什么才是正確的，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走上過正確的路。正因為如此懷疑著，才對一直經(jīng)手的尋常的工作保持敬畏之心。
    “青代，你說天帝知道什么是治國的正道么？”
    樂章突然問出了出乎青代意料的問題。
    “你說，天帝？”
    “是啊。既然天帝能夠判斷國王何時陷入失道，而對麒麟降下失道之癥作為處罰。那么他是不是知道正確的模樣呢？”
    “……我想他并不知道吧。”
    思索了片刻后，青代這么回答道。
    “我認(rèn)為麒麟憑天意選王，就是天帝對此也并不確定的證據(jù)。神記里面不是也說過嘛，天帝對過去的世界不滿，因此將過去的世界抹去，重新開辟天地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在的世界。在那個時候，天帝留下了五位神和十二個人。如果天帝知道世界正確的形態(tài)，那么最初的制作品就不會因為失敗而毀去。而且他也不會留下這十二個人，連麒麟也不必要存在了。固然不讓麒麟稱王，是意味著光以仁慈無以治國。可光從麒麟選出來的各式各樣的王來看，天帝對名君的要素也是不確定的吧。我想他甚至不知道什么理念下捏造的國家形態(tài)才能穩(wěn)固。”青代頓了下，將目光落到手中的包袱，“以天帝的慈悲，是不會在知曉什么是正道的情況下，將國家的重任交給一無所知的人吧。”
    “除非天帝……”樂章頑皮的眨了下眼睛，“是個像青代這樣什么都不做的懶鬼。”
    “什么呀！”
    “什么什么呀！我只是用了阿置說過的話，青代你呀，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管自己是贊成還是反對，如果需要你自己主動地開始動作。那么你通常都是這樣的，什么也不做。”
    “希望姐姐將這個稱為謹(jǐn)慎。”
    “好吧，不斷犯錯而迷失正道的實踐者固然不值得一提，指手畫腳挑三揀四的評論家也同樣沒水準(zhǔn)。但是像你這樣謹(jǐn)慎，我覺得這是無視自己權(quán)責(zé)的置身事外的冷漠。青代一直都是這樣看待自己身為國官的事嘛？對自己所擁有的權(quán)利一點激情也沒有的話，那么也絕對不能好好地運用這份力量。你太懈怠了！”樂章將手指點到了青代的眼前。
    “我不覺得我的工作有什么失職的地方。”
    “并不是說你失職。”樂章將指著的手指化為撫摸的動作，“而是你還沒從自己眼中的微不足道的工作中，發(fā)現(xiàn)真正的意義。”
    “……自從姐姐和那人在一起，就變得能言善辯了。”“如果說這是模仿的話，青代不也是么？大概能看出你一直所說的那兩位朋友的影子吧。”
    樂章又一次問道：“真的有地方睡嗎？是要睡到哪一位朋友哪里？”
    “也不一定要去朋友那里。以前提供給預(yù)備官吏的宿舍也是有。”
    “是由大學(xué)提供的那種宿舍嗎？”
    “恩。是的。姐姐也知道？”
    “阿置總是談?wù)撘郧暗氖虑榘　Ｋf在學(xué)生宿舍里整夜暢談理想或者是討論國家的事情，參與的人總是熱烈得不得了。激情萬丈的一直從掌燈時分談?wù)摰教烀鳌！?br/>     是的，那樣暢快淋漓的爭辯與討論，就算是只是聽的人也會熱血沸騰的。青代依稀要回憶起自己數(shù)十年前的舊事。但是他又立刻想起了成為預(yù)備官員以后事情。
    資歷老練的官員帶著半嘲諷的笑容聽著，那些在青代求學(xué)期間有意無意所記憶下來的眾人的智慧，也就是經(jīng)過所有參與討論的人千錘百煉的爭辯后所得到的無可爭議的正道。
    清談是不能和現(xiàn)實混合起來的——前輩這么故作無奈的提醒。而對青代來說，不能混合的東西還有理想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