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代漫不經心的研磨著墨汁,因為這不是主上要使用,只是自己寫字要用,所以就算慢吞吞的來做也沒關系。不過青代此刻的磨蹭倒不是可以要偷懶,而是主上已經離開燕寢,前往翠微山親自主持祭天。所以趁著這個難得的空閑,青代特別向宮正申請使用累計了數月的假期。
內豎們每個月都有兩天可以作為假日自由支配,不過說自由支配是不準確的。大多數情況下,因為內豎們身在內宮深處,時時刻刻要為主上傳遞關于內外宮治理的細小命令,所以連片刻的離開工作都是不可能的。于是按照官職所規定的兩天假期便一個月又一個月的積攢下來,待到冬至的時候,青代已經攢下了十六天的假期,終于可以在這個時候嘆一口氣了。
今年夏天中間的時候,國家開始陸續發生了一些不是很好的事,以至于主上在燕寢的時候總是心情沉重的樣子。冬至前十天終于傳來內宮中最為糟糕的消息,臺輔已經無法強撐著參加朝議了。雖然之前也從侍奉臺輔的寺人那里隱約知道臺輔最近的情況不是很好,譬如連續幾餐都無法吃下什么東西,又譬如臺輔起床梳洗后整理床鋪的人在床上找到大量的銅色長發,這些在宮人間流傳的讓人憂心忡忡的話題。但是這些都只是寺人們私下不安的猜測,臺輔從未發出一句怨言,既不說身體有何不適,也不對飯菜和寺人們的服侍有任何挑剔抱怨。甚至主上賜下醫師到臺輔府邸照顧的恩賜,也被臺輔態度強硬的拒絕了。
史書中記載的各代臺輔們大多性格慈柔,雖不一定優柔但大多數都容易被勸服,對臺輔府邸的宮人們而言是容易被環境所影響更容易被觸動情懷的柔和的上司。不過本朝臺輔是個例外。自王朝開始之初,臺輔就表現的性格堅毅而內斂。甚至這樣的過去傳聞最近也被人在私下反復的談論:數十年前在才國最為危險的那段時期,玉座空缺了四十六年,無數人升山詢問天意卻毫無消息。正是這位臺輔以年幼之姿僅僅憑借著自身的力量像升山眾人般的渡過黃海,這誠意與毅力感動了上天。于是天帝對瀕臨崩潰的才國賜下王氣,在臺輔離開黃海的短短一個月里,齋王就以暴風般的速度登基了。并且在臺輔向主上的進言之下,幾位曾經因為樂王治世末期而離開的非常有能力的官員也重新恢復了官職。
對于這樣的臺輔,顯然被寄托了比主上更多的信賴和期待。王朝的初期,臺輔的身上凝聚了舉國的勇氣和希望,連主上也將目光放在了臺輔之上,于是整個沉重得遲滯不前的國家就這樣被臺輔一股勁的帶動著重新往前邁進了。別國要歷經幾次祭祀才能徹底絕跡的天災妖魔奇跡般的瞬間從才的土地上消退的一干二凈。風調雨順這樣在別國強盛太平年間才會出現的好年景,在才國重振朝綱的之初就令人咋舌的出現了。
青代想,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臺輔才絕對不稱病的吧——才的臺輔是倍受天帝寵愛得天獨厚的麒麟。
然而,這樣的臺輔卻突然在十天前從數十年間從未缺席的朝議中消失了蹤影。
主上到底犯了什么樣的過錯,將天帝眼中如此特別的臺輔拖累至斯。幾乎是所有人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玉座之上。不過像青代這樣的小人物是無法面見主上的。雖然每天都傳遞著主上下達的治理內宮的命令,但是僅僅是跪下從天官中的宮正那里接過寫有主上諭旨的絲絹或者是聽取口諭的程度。不但無法見到主上的龍顏,即便是遠遠的看見主上,也要立刻平伏。內豎是沒有資格在主上面前抬起頭的。青代所能做的就是和大部分近身服侍主上和臺輔的宮人一樣,每天都焦慮的俯下身傾聽由上傳下的聲音。
什么也沒有,內宮的空氣就像被凝固住了。臺輔確實傳出生病的消息之后,主上反而不像往日那般焦急了,自打上次下賜醫師被臺輔婉拒之后,這次根本是無動于衷毫無表示。和宮人間彌漫的焦灼不安的氣氛相比,主上出人意料的顯得輕松起來。先是輕描淡寫的在朝議上請臺輔好好保重身體,盡量在府中安養。接著連續接見了幾位地官和夏官,將臺輔身為州侯的工作分派了下去。
青代這種角度根本無法看出明白主上和臺輔之間發生的事,也不知道現在的主上和幾十年前的主上有什么樣的變化。不過,臺輔是無法讓國家變質的,所以國家的事情變得糟糕的根源一定發生在主上的身上。
真的真的有什么不同了么?
國家發生連續的災害,接著臺輔病倒了,所以主上積極地關切的囑咐春官長籌備了這次盛大的祭天祭祀活動。就在早上,御駕祭天的隊伍才浩浩蕩蕩的前往翠微山。而且主上從幾個月前開始也不斷地批閱奏章到深夜,頻頻的和朝臣們深談到天明。相比以前,明明是更加注重國事更加勤政更加為國家著想了。縱然青代不明白上面那些大人物每天來來去去都在討論忙碌的是什么意義,也覺得現在的情況不該呈現和主上的努力相反的方向。
飽蘸著墨汁的筆尖將要滴下濃重的黑色,但青代仍毫無所覺地思考著那些深奧的和自己沒有什么關系的遠遠超出自身職務的問題。
“寫好了么?”掌舍催促的問道。
“啊。”從自我沉思中被驚醒,手不經意的顫抖了一下,于是那滴將落未落的墨水終于低了下來,沾污了好幾層的卷紙。
“好浪費。”青代惋惜的咕噥了幾句,匆匆在掌舍不耐煩的目光之下重新填好了所需登記的宮冊。
祭天的活動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祭祀,今年尤其被看重,所以祭祀會持續整整九天。算上路上所花費的時間,青代一口氣把所有未用掉的假日都用了,決定回到下屆和久違的姐姐一家一起度過。包裹在前一天就整理好了,拿上輕巧又扁扁的包裹,青代的心情卻輕松不起來。
“怎么了。連好不容易的假期都這么愁眉苦臉。難道要和意中人分開,所以痛苦難當?”和青代一起請假的還有地官里掌管文書登記的下官,是在牛人(此牛非彼牛,就像專門負責養雉雞的雞人一樣,是象征五行調和的特別官職)之下供職的同濟好友——一個叫做方尚的嘴巴輕浮的家伙。
早知道這個家伙的嘴巴不講理,所以根本懶得理睬這種明顯是捉弄的話。
“好啦好啦,不開你的玩笑,之前約定的事情可別忘記啦。”方尚弄得神秘兮兮的朝青代眨著眼睛,看起來就像眼睛抽筋一樣神情古怪,“假期中一定要預留幾天出來給我啊。”
“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什么時候沒有做到過?”
“嘿嘿,這當然是從來沒有過。只是……”方尚湊近一步,“這件事真的非常要緊,所以你一定要比以前更加遵守約定。”
方尚很早之前就開始說要為青代介紹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至于是什么樣的人卻絲毫都不肯透露。連性別都咬得死死的不松口。
“放心啦,是個臉蛋絕對標致的美人。”
怎么問,也只能問出這樣不正經的回答。但是在被反復幾次要求守約之下,青代意識到這絕對不可能是什么相親類的無聊的事。
“比起你說的那個重要的人,其實我比較想去見一見華驪。”
青代方尚還有華驪是樂王時期就同期進入宮闈的下官,一起學習一起受訓。因為樂王和現今主上之間隔了很久的空窗期,所以三人曾經一起在云海之下的治朝呆了近百年。直到主上登基,活潑外向的華驪作為臺輔的貼身女官被撥到了臺輔的府邸,吊兒郎當的方尚意外的展現出賬目整理方面的才華,而被牛人親自討去作為手下,至此三人才算開始了各自真正的內宮生活。
這么說起來的話,三人中才華缺缺,最終只是使其自然變成內豎的青代,倒是各自旅程中最為普通不起眼的那個。
“最近是不可能見到的吧。”方尚聳著肩膀這么回應道,聲音里微妙的帶著少許嘲諷的腔調。
臺輔很可能患了失道之癥這種危險疾病的情況下,其貼身女官要跑出來和放假的老朋友見面簡直是聞所未聞。真的發生這樣事,一定會被秋官里面那些討厭的言官揪住不放,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諸如“擅離職守”“意圖對臺輔圖謀不軌”的名目。
“為了安慰你見不到華驪的相思之苦,我介紹給你的美人是絕對讓你失望的。”方尚依然毫無顧忌的開著玩笑。
青代已經懶得對于這些話加以駁斥了:“我啊,今天一直在想。”
“想華驪吧。”
“在不自量力的想國家的大事。”青代有氣無力的嚴肅說道。
“撲哧。”方尚一下子笑了起來,“國家大事?拜托你一定要告訴我,內豎思考的國家大事到底是什么。”
“就是我們的國家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這類的大事。”青代知道以自己身份把自己剛剛一直思考的問題告訴別人,只會引來必然的恥笑。內宮中最末位的仙籍的官職,平日所要關注的問題,也不過是替主上查看喜愛的茶花有沒有像去年那樣開的艷麗這類的瑣事。在云上工作生活,但其實是和云上世界毫不相關的人。真正和國家命運休戚相關的人不會像青代這樣,連國家到底發生什么事都懵懂無知,甚至只有朦朧的感覺無法用語言來概括描述成句子。那樣的話,才國不是太可憐了嗎?
青代不知道國家發生了什么事,所以就只是王的仆人。治理國家思考國家來龍去脈的工作和仆人難道會有什么樣的交集嘛?不過因為不懂不知道,所以不能去思考這個方面的問題嘛?對此青代自己是持否定的態度的。才國可不是只有主上臺輔,也不是只有那些大人啊。才國不也是我的國家嗎——青代反復這樣對動搖的自己在心中說道。
但是別人會怎么想呢?終究會被認為太自不量力了吧。
青代做好了被方尚進一步嘲笑的準備。但是預想中的更加劇烈的笑聲卻沒有來到。
抬頭看看走在自己前面的方尚,對方正靜靜地佇立在道路的一側。收起笑容帶著玩味的表情,方尚對青代說:“所以我說,那個人你絕對值得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