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亮,對我而言,他不算是個討人厭的家伙。”
供麒嘆著氣這么說道。但是這個話一點都不可信,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會真正討厭王的麒麟。所以賑齋將那句話視為他將要對自己說教的開場白。
果然供麒又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不過我想他大概不招天的喜愛吧。”
“你是說,你覺得他還不錯沒有過分到離譜的時候,他失道了?”
“討好麒麟比起討好天帝要容易的多啊,在麒麟前邊只要做到慈悲就夠得到足夠的感恩的了,開倉救濟可以換我的笑容一個,修筑新路得到擁抱獎勵,要是赦免兩個罪犯搞不好我的眼淚都會流下來了。”供麒用著風趣的語調說道。“但是……慈悲和仁道的意思雖然相近,實際上卻是兩回事。”
“如果是同一個意思,那么麒麟做王就可以了,根本就不需要特意選出王。”
“彰亮在一開始的時候,是以我的態度來處理朝政的。上朝的時候完全不看奏折也不去聽百官說話,只是看我的表情。如果我皺眉就對奏折上的內容批個叉,反之,就畫圈蓋章。從一開始就已經到了察言觀色的地步了。”
“他是無能的笨蛋么?”
“那個時候……的確是吧。”供麒笑了,“彰亮登基的時候不認識字。”
“……”
“還有一口土的要死的鄉音。”
“農民?”
“還沒有土到那種程度。是縣城的守城軍。”供麒用手托著下巴回憶往事,“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和你今天遇到事情的很類似吧。我和他也是妖魔襲擊城鎮的時候遇到的……”
金發被他在手指間卷了卷,他停了下來,好像等待著賑齋接話。
“真是戲劇化的相逢啊。”賑齋應景的跟著回憶了那人從空躍下猶如天神的英姿,真不知道以前披著守城軍的皮甲的時候,那個人會土成什么樣子。因為頭盔的樣子不合適么?
“如果我沒有在的話,他就像你今天遇見的那個當作誘餌的士兵那樣,以那種方式報效恭國了。真是可喜可賀的偉大奉獻啊。”
“……”
“不過就算還沒死也差不多了。前面被窮奇抓的稀爛,后面還插著同伴射偏的箭,臉上可以說是用血糊了墻。我覺得我那時候突然跪下,是因為慈悲心大作想要救他一命。那種時候就算醫生和藥泉都齊全,普通人也活不了啊。所以只能讓他成為仙人,脫胎換骨了。我一直在想我那個舉動應該是同情而不是認可吧。一直這么想,覺得我是一時糊涂,不然這個臭小子壓根就沒有資格……”
“我聽不太懂。”
“我講得很淺顯了!你想想看,那時候我要是猶豫了一下,比如嫌棄一下血污,他就直接死了啊。”
賑齋心說,就是你這種毫不在乎的態度,他才不聽不明白啊。
“但是他死了那又如何呢。除了我自己心痛的跟著要死……”
你根本就沒有心痛要死的樣子,賑齋保持沉默繼續腹誹。
“除了我,恭國根本不會受到一點影響。他還沒有登基,沒有發布過一道敕令,也沒有讓人鼓起勇氣,也沒有讓人更加絕望過。除了我誰也不知道他是王啊,如果他死了那又怎么樣呢?天一定很快就會賜給我另外一位王的。說另一位也很奇怪,因為他那個瞬間還不是王,只是馬上要死的那個人而已。其實說不定老天一開始就是要我忍受那個心痛,更加珍惜的守護下一個馬上要出現的我所認定的真命天子。”
賑齋被真命天子這個說法逗樂了,輕輕咳嗽一聲掩蓋笑意。
供麒接著又笑笑的嘆了口氣:“有了那樣的想法,而且也無法打消。就是因為這樣一直懷疑著自己的決定,所以發現他對我言聽計從的時候,明明知道這樣不應該,還是沒有堅決的推辭。我心底大概一直覺得他沒有資格當王吧,因為我的一時疏忽,而要我多承擔起君王的責任,這是對我的應有的懲罰。與其把恭國之事交給那個一竅不通的人處理,還不如就勢以我的想法來治理。”
“麒麟也可以大權獨攬的治國?”
“當然可以了。雖然只是名義上宰輔之位,實際卻是王的私人奴仆。但是大部分人成為官員匍匐在王的御座之下的最大初衷不就是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么?借由權利將自己的想法變成現實,布衣而至卿相,從憑景臨臨摹圖卷到親自操刀。我也有理想之國,所以借此東風,順勢而上不正是最好的選擇么?錯過了機會,也許理想的一個角落都不會在恭國出現的。”
這個家伙,賑齋吃驚的看著供麒的臉,心底擂鼓。這家伙一點都不簡單。一開始乘著騎獸穿著官服看上去顯得成熟一些時候,看上去有十七八歲,但是僅僅換了衣服湊近去看,感覺又改變了。變成了表面看來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而且還是生來俊美的麒麟,但是如此對于外貌的想法而對他放松戒備的話,那就大大失策了。這個人竟然有著書中說的“奸臣”的味道。
“后來……很快他就失道了。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所行的明明都是慈悲的事情:取消先帝登暇前所設立的課稅,實行休養三年。赦免獄中大部分不至死罪的犯人。因為剛剛建國沒來及舉行冬祭,所以天災還沒有退盡,天一直沒有下雨,田里根本無法耕作。那時候發生了饑荒,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搜刮國庫殘余的糧食。也向柳國變賣的很多珍寶。但是換到的糧食還是不足以維持長達數個月的饑荒。”
供麒閉上眼:“你無法想象饑荒的難民充斥的國土有多危險。百姓沒有工作,也沒有食物保證。一天到晚都非常空暇的處在憤怒暴躁的狀態。我本以為可以撫摸著他們的頭小心行事。但我太高估自己了。那些基本的糧食根本就不夠,大部分人將山上能吃進肚子里的東西挖空以后,就做起了強盜土匪攻擊賑災的官府糧隊,搶奪分給別的地方的糧食。一開始只有幾個山區是這樣,但是這種事情傳開以后,后來演變到,只有搶到了才有食物,搶不到只有餓死的境地。”
賑齋覺得他可以稍微替換到饑民的處境里想象:之前因為沒有王的庇護,所以逃離國土也好,苦苦忍耐也好,因為存著希望所以毫無怨言的守著本分。想著國王一旦出現就會一切變好,所以才能捱到供麒和彰亮出現。但是過于自我安慰的美好愿望超過了限度,也成為了極大的負擔。實際上王登基以后,國家不可能像垂死的彰亮那樣瞬間脫胎換骨。越是期待越是焦急,越是期待越是憤怒。所以王登基之后的饑荒才會讓人憤怒到無法忍耐吧。
“登基還不到半年,我的皮膚就開始脫水一樣的皺起來,越是恐懼躲在寢宮里,斑點長出的速度越是囂張。后來皮膚爛了,不得不在上朝的時候放下簾子點上檀木。”供麒懶懶的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太傻了,明明大家都心知肚明。真不知道那時候要向誰掩飾自己滿身錯誤的證據。彰亮也好百官也好,大家都不吭聲的任我行事,估計也這樣不吭聲任我出丑。低著頭,誰也不來指責我,但是一定每個人都在心底指責我吧。我自己都說不好,第一次失道到底是他還是我自己造成的。”
“兩邊都有責任吧。”賑齋小聲嘀咕著。完全看不出這對國王和麒麟以前竟然是那種相處的模式,簡直難以想象。“難以想象你……你就這樣生了病……”
“你直接說我失道,我是不會介意的。”
“不管怎么說,后來還是好了起來啊。”
“當然會好起來了。就是因為好起來了,我才會對自己更加生氣。后來我的失道之癥已經嚴重到無法上朝,長時間陷入昏迷的狀態。就算要勉強自己每天起來都做不到了。那一次終于很干脆的昏死不醒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醒了唄。因為在我昏迷的時候,彰亮和百官合力收拾了我惹下的爛攤子,失道的錯誤被糾正了,所以我就醒了過來。”
“……”
“你說真是諷刺啊,不是么?”
看著供麒的表情,賑齋有些猶豫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比較好。他輕輕將彰亮如何糾正失道的過程一語帶過,讓賑齋完全抓不到重點。也許他想表示的就是失道的責任不在于彰亮,所以彰亮才能輕易的挽回。或許他真的是過于難堪,而無法將那些事說出口。然而不管怎樣,他只是講故事一樣講著,完全不顧聽眾撓心撓肺的喜好。
“簡直就是我往自己的背后一推,把自己推到火炙的地獄一樣。我原本躺在床上,以為自己就要在三十歲的時候死了。我想我沒有資格責怪別人,也無法責怪我自己。但是我還是被治好了,都活了下來我還能怪誰。”
供麒回頭看看“小家伙”,那孩子雖然內心幼稚,但是外表已經有足夠壓迫人的成熟了。被賑齋一臉認真的盯住看,從心底深處涌起了雞皮疙瘩的感覺。
“……看什么看!”
“……”
“好吧,結論就是我變賣了宮中的寶物去柳國換了糧食但是還不夠,所以彰亮那個完全沒有臉皮的家伙,就直接去找了劉王。我說不出口的借,那個人倒是沒有這種顧慮。我想他一定在想厚臉皮如果管用就一定要發揮作用。反正在我昏迷的時候,我國突然就變成了已經欠柳國三年也還不清的欠債狀態了。”供麒嘮嘮叨叨不滿的抱怨著,但是態度卻異常的平和,“那時候起終于開始覺得,我和那家伙應該是相配的吧。因為互相還能彌補,所以相配……我說你到底在看什么!”
“登基半年的時候失道……以為自己就要在三十歲的時候死掉……”賑齋笑了起來,“這么說來你倒是出乎意料的早熟阿。”
被騙了,這個供麒的年紀明明比彰亮那個家伙還要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