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棄狂奔至松林。心臟幾乎被嚇得差點蹦出來。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露出破綻來。
她癱坐在樹下積雪中。松樹被雪壓低了枝頭,像一扇扇雪白的屏風擋住了外面的世界。看不到屋宇房舍,聽不到人聲,不棄覺得安全。
她再不情愿,也要面對。寒風吹來,不棄打了個噴嚏,身上出的汗濕了衣裳冰冷地貼在身上。如果她為自己著想,她就應該回凌波館。泡個熱水澡,換上干爽衣裳,烤著炭火喝莫夫人特意吩咐廚房為她熬的雞湯,吃可口的飯菜。她就是不想回去。
想起莫若菲兇狠的眼神,想起他突然說的那句:“陳大姐煮的奶湯面好吃嗎?”不棄懊惱地用頭撞著松樹。她怎么可以高興得忘乎所以,怎么可以忘記自己的處境,忘記莫若菲對她產生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別撞了,再撞就撞傻了!”
熟悉地揶揄語氣,低沉中帶著絲喑啞的嗓音。不棄瞬間熱淚盈眶。她抬起頭,全身掩藏在白色披風下的蓮衣客不知何時已悄然而至。
他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穿著她熟悉的黑色緊身衣,披著帶斗篷的披風,黑巾蒙面。不棄呆呆地看著他,眼淚慢慢淌下面頰。驚喜,感慨,委屈……她分不清是現在是什么心情。但她清楚知道,原來她是這樣想念他。
蓮衣客透過積雪的枝丫默默地看著抱膝蜷坐著的不棄。她像冬天里的松鼠,黑亮的眼睛隨時帶著警覺與機敏,遇到危險會用毛茸茸的尾巴擋住自己的臉。他環顧四周,失笑地發現不棄找了個好地方。積雪的松枝四面圍合,形成了天然屏障。若不是聽到細微的撞擊聲,白雪抖落的動靜,他幾乎找不到她。
他縱身一躍,越過松枝自空中翻越而進。
眼前白影一晃,蓮衣客已解下披風罩在了不棄身上。頭蓬翻起,遮住了她所有的視線。不棄下意識地想掀起斗篷看他。
“別動。”
他不愿讓她看到他的,他為什么還要來看她?他是在同情她?在可憐她?還是他和她的母親有著異樣的關系,讓他不得不來?諸多猜測從不棄腦中晃過,找不到答案。
不棄沒有堅持掀開斗篷。換了她以前的性格,她會不顧一切,想盡辦法去看到他的臉。現在她不敢這樣做,她害怕看到了蓮衣客后,他會永遠從她面前消失。
她低聲說:“你嘴里說要殺我。可是在天門關救我的人是你。在柴房給我送雞腿的人是你。跑來莫府看我過得好不好的人是你。你是除了九叔和阿黃,對我最好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是來殺我的。”
蓮衣客靜靜地回答她:“你錯了。天門關救你是可憐你,那些人想殺的人是莫若菲,我不想讓無辜的人喪命。柴房給你送雞腿是惡心看到你吃耗子,不得已而為之。潛入莫府看你則另有原因,卻也不是關心你過得如何。”
他否定了所有,這讓不棄異常難受。她多么希望他只是為了保護她,守護她。不棄的心底深處有個所有女孩子都有的夢,紫霞仙子的夢。有一天,會有一個人踩著七彩祥云來帶了她走。有一個人可以保護她,可以不讓她這么辛苦地過。
前世的十八年,今世的十三年都無依無靠地過了。為什么聽到他的話會這樣難過?不棄埋下頭,拾了段樹枝在雪地上發泄式的亂畫著。
她突然扔掉樹枝,憤憤地說:“你既然不是真心想對我好,你為什么要來?你是來看我哭,看我難過的嗎?你放心,我只在這里待一小會兒,就當沒事發生一樣回去做我的莫府千金小姐!難不成我放著有吃有喝吃飽穿暖的好日子不過,真的去睡屋檐去討飯?我沒那么笨的!你以后用不著來,我不會想你的!”
耳旁傳來風一般的輕笑:“你這樣想就對了。做好你的莫府小姐,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你這一生可以富貴平安。記著我的話。以后我不會再來。”
不棄驚惶的轉身,看到一抹黑影掠上了高高的枝頭,她大喊道:“你別走!我還沒有還你披風!”
蓮衣客再不回答她,身影一晃就不見了。
他真的就走了?他叫她安心當莫府小姐,將來嫁個人?他又怎么能理解來自不同世界的她不愿意?對古時候的女子來說,一輩子就這樣過了。她呢?她要在十三歲的年紀就看盡自己的一生?她憑什么要過他們所期盼的日子?他們憑什么自以為是的安排她的人生?不棄咬著唇眼淚嘩的涌出。心里的氣憋得她難受。她賭氣地脫了披風挖開雪埋了。寒風吹來,她凍得發抖,心卻更冷。
她是現實的人。她理智地知道這件披風不能讓別人看道。心底深處隨之涌起的是對蓮衣客絕情而去的埋怨。也許她還有著小小的企盼,盼望蓮衣客并沒有離開,還躲在松林的某處瞧著她。盼望著他會擔心她凍著,再一次來到她身邊。
然而,數過兩遍一百,蓮衣客還是沒有出現。不棄哆嗦著抱著雙臂縮坐在雪地里。失望地埋下了頭。
雪花不知不覺地從空中飄臨,漸漸鋪滿了一身。遠遠望去她就像松樹下的一個小雪堆,寂寞的任寒風吹拂。
不棄恍惚地想,他真的不會再來,她也應該回去了。她應該回到炭火旁喝暖暖的雞湯,吃可口的美味。寒意漸漸浸進四肢,早凍得沒了知覺,倦意深重,她實在不想挪動分毫。長長的眼睫上積起了輕盈的細雪,她迷糊地陷入了白色的夢中。
仿佛聽到有人進入了松林,仿佛聽到了青兒棠秋焦急喊她的聲音。那些聲音遙遠而模糊。不棄想回答,聲音像嘴里呼出的微弱白氣,輕的被風一吹就沒了。
天色漸暗,松林里亮起了燈籠火把。莫若菲焦急地帶著家仆搜尋著不棄。他身邊站著個身著錦衣的清俊少年,劍眉飛揚,雙眼炯炯有神。他抄著手疑惑地說道:“表哥,這么久了還找不著人,會不會是被賊子擄出府去了?”
想起臘月三十被人動過手腳的煙花,莫若菲有點煩躁不安。他想了想道:“云瑯,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我這就去安排人出府尋找。你帶些人再把松林搜一遍。別放過任何一個地方。你遠道而來,才進府還沒歇著就讓你幫著找人。有勞了。”
云瑯拍了拍他的肩道:“表哥放心。找人重要。這里就交給我了。”
莫若菲越想越擔心,施展輕功飛快地離開了凌波館。
“兩人一組,隔十步再找一遍。一處角落都不要放過!”云瑯接過一只火把,率先進了松林。
聽到松林里的動靜,不棄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找她的人從不遠處經過,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連出聲都困難。她想起了凍死的花九,她清楚地知道,再不被人找到,她也會被凍死。她怎么這么傻?傻到為了和蓮衣客賭氣而讓自己被凍死?不棄用力咬了咬舌頭。針尖般的一點痛楚支撐著她從懷里摸索出了火褶子。手指僵硬得沒有了知覺,她甚至感覺不到火褶子的存在。僅憑著感覺握住了在松樹上一劃。火光閃了閃,火褶子從手中落下,瞬間又熄滅了。不棄絕望地從喉間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我在這里……”
云瑯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剎那間閃過的是家仆們燈籠火把的光。他遲疑了下,彎下了腰。
火把照耀下,松樹濃密枝丫的背后露出了不棄的身影。他大喜,高呼道:“我找到人了!快去通知公子!”
云瑯越過松枝走到不棄身邊。他將火把往雪地上一插,抓起一團雪用力揉搓不棄的臉。“醒一醒!”
臉上傳來刺痛,不棄小貓奶叫似的說:“你還是來了——”
“喂!醒醒,別睡過去!”云瑯握住不棄的雙手,觸手如冰,眼見凍去了半條命。他喝令人趕緊去請大夫,抱起不棄飛快地離開了松林。
燭光散發出溫暖的橘紅色光芒。炭火堆在火盆中紅瑪瑙似的。
她沉浸在被溫暖包裹的舒適中舍不得醒來。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她看到莫若菲憔悴的面容。不棄下意識又閉上眼睛。
“不棄,是大哥不對,你原諒我。唉,你沒事就好。”不棄的躲閃落在莫若菲眼中,他心知不棄還在怨他,不由得輕嘆出聲。“在我心里,不管你是不是七王爺的女兒,也當你是妹妹的。你不懂得……”
我懂,我都明白。我只是不能認你。不棄默默地在心里回答。她很想睜開眼睛笑著對莫若菲撒撒嬌,讓一切不快煙消云散。她做不到,現在她連換張假面孔也有心無力。
“不棄,還記得在紅樹莊我對你說的話嗎?雖然你怨七王爺不能認你,你也清楚不回王府做莫府的小姐對所有人都有好處。想想你從前過的日子,難道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嗎?再者,七王爺心里對你有了愧疚之情,對你只會比王府中的三位郡主更好。你是聰明人,就用不著我再多提點了。賭氣傷身的事情有一回便罷。多幾次,我莫府難以向七王爺交代,七王爺聽多了只會心煩。好了,我不多說了。你心里有氣,大哥不礙你的眼,等你氣消了再來看你。七王爺不方便來,囑世子代為探望。世子一直板著臉,你也清楚七王妃過世早的緣由。他來瞧你是父令不可違罷了。等會兒世子進來你別再惹怒他。我去稟告母親,讓她寬心。”莫若菲替不棄掖好被角,看著她微顫的睫毛,輕嘆口氣,起身出了房間。
不棄越聽越氣,難不成他當她是為了向七王爺邀寵,才故意凍得半死?她不想解釋半個字。心里只冷笑著想,她是平衡關系的棋子,是七王爺和莫府達成協議的質子。她有什么資格拿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去賭氣?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誠若山哥,這一世的莫府大公子,他再怎么憐惜她,首先想到的還是莫府的利益,真正關心的是他的地位與他身后的莫氏家族。
自己又有什么呢?她轉頭看到枕邊一直放著的裝陶缽的錦盒,目中涌出希望。她和莫若菲兩世為人,他有他的陽道道,她自去她的獨木橋。被他誤解又不能解釋,山哥和她前世的秘密堵得她難受。
還有不情愿來看她的世子。不棄憤憤地想,她難道愿意看到他?在她看來,打一巴掌塞顆甜棗正是世子陳煜的慣用手法。她可不會忘記在紅樹莊他陰險地害她落水,又當著眾人的面奮不顧身跳進湖里救她的情景。
房門再一次被推開,青兒走了進來,她高興地說道:“小姐醒了?世子來看你了。”
不棄臉上露出嘲笑,閉著眼裝睡,只盼著陳煜瞧上一眼,趕緊走人。
也許是眾婢擔心不棄凍著了,屋子里燒著三個火盆。不棄身上蓋著床厚棉被,被角掖得緊了,不棄像即將破蛹的蠶,從厚厚棉被筒中露出一個小腦袋來。她的臉被熏得紅通通的,甚是可愛。
陳煜看她臉色紅潤,松了口氣。他擺手讓青兒出去,走到床邊坐下溫和地問道:“不棄,身體可有不適?父王也很擔心你。”
正在氣頭上的不棄激憤地想,他憑什么擔心她?她都是莫府的人了,關他什么事?不棄連眼睛都沒睜開,懶洋洋地說:“多謝世子關心。勞煩稟報王爺,大冬天我落進湖里也沒事。現在醒了,喝碗熱湯精神就恢復了。大過年的,世子總往王府跑,會招人說王府閑話的。”
她閉著眼睛,眉毛一跳一跳的,臉上神情越看越有想拎起她的衣領扁她一頓地沖動。自己去御醫府中逼請著人著急趕來,折騰了一天一夜就為了聽她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若不是看在她和他有血脈之親的份上,若不是看她從小被拋棄淪為小乞兒的份上他會在莫府守著她醒來?
陳煜忍不住譏道:“自己跑松林里凍暈又是做給誰看呢?既不在意父王,又何必大過年的三天兩頭出事?實話告訴你,進王府的念頭趁早打消了。父王能讓你擁有莫府小姐的身份,能讓你將來可以嫁個好人家過安生日子也就看在這點血脈親情上。想想你從前過的日子吧,人太貪心只會得不償失。”
他的話激得不棄嘩地掀開被子坐起身。她怒視著陳煜道:“誰說我想進王府來著?誰說我想與你們沾親帶故的?誰說我想做莫府小姐的?我現在走,你們別攔著我啊!”
她跳下床找鞋穿了,氣呼呼地找到外袍披上。
陳煜也不攔她,抄著手悠然說:“新年里頭把身世可憐的小姐生生趕出府去。莫府背不起這個名聲。我不攔你,莫府也不會讓你走。莫若菲若是知道你想離開,多半會下令禁足,你以后想要出院子一步都不可能。”
他赤裸裸的威脅氣得不棄渾身發抖。她知道陳煜的話不假,要是莫若菲不讓她出去,圈在這個小院子里,她還不如去撞墻。不棄越想心里越苦,又下不了臺,操起桌子上的茶壺摔過去,破口大罵道:“黃鼠狼給雞拜年,你不情愿來,我難道情愿見你?出去!”
罵出這句話,她往地上一蹲哇地哭了起來。
哭聲驚動了房外的人,莫若菲一早吩咐不得打擾世子和不棄。眾婢面面相覷不敢進去,豎起耳朵聽房里的動靜。
陳煜見不棄傷心至此,心里也有些后悔,伸手去拉她,輕聲說:“沒有人為難你。何必自苦。”
不棄打開他的手,扯開了喉嚨干號。她不能負氣出走,她也沒有和陳煜叫板的本錢。下不來臺她只能哭鬧耍賴。不棄自小跟著花九行乞,裝可憐是拿手本事。她邊哭邊數落身世。從娘不要爹不認,喝狗奶睡狗窩說到打霜落雪洗衣干活,冬天嚼白菜啃蘿卜。把自己說得比白毛女還凄慘。
聲聲凄涼,句句悲傷。一時間勾得房外婢女跟著心酸落淚。
靈姑忍不住在房外求道:“世子,你勸勸小姐吧!別哭了。”
陳煜聽了心中不忍,長嘆道:“是我說話過了。別哭了!”
話音才落,不棄已抹干凈了眼淚站起來。她臉上燦爛的笑容駭了陳煜一跳。才哭得傷心,怎么就能有這樣喜悅的笑容?
不棄沒事人似的打了個呵欠,看到陳煜駭然的表情撲哧笑出了聲:“你既然認了錯我也不計較了。當我是傻的嗎?當莫府小姐比我去討飯強多了,我才不會走呢。靈姑!把雞湯端來,我餓了。”
陳煜哭笑不得又發作不得,一時間怔立于室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不棄染著淚意的雙眼像洗過的墨玉,襯得滿室生輝。他失神地想,她沒她母親美貌,偏偏繼承了雙能讓所有燈光黯然失色的眼睛。想起母親,陳煜心里難過。母親的眼睛溫婉如初雪,在那個女子的勾魂攝魄眼面前卻黯然失色。父王贊母親賢淑,他愛上的卻是精靈山鬼。
青兒端了湯進來,小心地看了看陳煜的臉色,把湯放下關切地問道:“小姐,還想吃點別的東西嗎?”
“就想喝熱湯。哇,好香!”不棄深深一嗅,發出滿足的感嘆聲。
“自從小姐受了傷,夫人吩咐每天都用只老母雞給小姐燉湯補身。湯一直熱著,就等小姐醒后隨時可以喝。”青兒抿嘴一笑,舀了兩碗湯。她放了碗在陳煜面前,殷勤地說,“世子守了小姐這么久,也喝一碗暖身吧。”
她的舉動化解了陳煜的尷尬。他想起打雪仗時青兒的機敏,不覺多看了她一眼。
青兒穿了件雪青色的繡花小襖,系了條絳紫的灑花裙子。梳了望月雙環髻,下巴小巧玲瓏,肌膚在燈光下溫潤柔和,清麗絕倫。
細看之下青兒的美貌讓陳煜吃驚,他坐下端起湯碗微笑贊道:“青兒真美!”
青兒頓時紅了臉,飛快地看了陳煜一眼,嘴角含嬌,拿著托盤福了福,低著頭逃也似的出去了。
陳煜眼睛發亮嘴角含笑,目光一直粘在青兒背上。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不棄喝著香濃的雞湯瞧著這一幕笑得前撲后仰。
陳煜被她笑得渾身不自在,端著湯碗一飲而盡。他板了臉道:“大家小姐笑不露齒,莫府沒有教過你規矩?”
“規矩我懂。那是裝給人看的。”不棄撇撇嘴說道。
陳煜氣血上涌,冷笑道:“罵我不是人?你又是什么東西!”
“我是狗娘養的,怎么著?!”她明明沒有這個意思卻被他誤解。聽到陳煜罵她,不棄也怒了,把湯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直接用衣袖抹了抹嘴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從小喊大爺跪地要錢抱人大腿什么事都干過。想看大家小姐?回家看你媽去吧!”
“咚!”陳煜氣得臉色鐵青,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
盡管她努力地裝出副笑臉,轉眼又聽到陳煜斥她沒教養。不棄被陳煜傷了自尊心,此時再也擋不住胸口呼嘯而出的怒意。粗鄙的話脫口而出后,她才想起七王妃被自己母親氣過世了。道歉的話打死她也說不出口,梗著脖子不怕死的瞪著陳煜。
陳煜驀地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地說:“不知好歹的東西,留你在世上已對母妃不敬!”
不棄被他逼出了狠勁,臉上擠出了笑容,掙扎著嘲笑道:“可惜王爺一生最愛的人是我娘!”
這是最毒辣的劍,毫不留情地刺中陳煜的傷痛。母親憂郁的臉在他眼前出現,陳煜盯著不棄得意的眼神,手忍不住的就想發力,擰斷她纖細的脖子。一個聲音在心里響起,她才十三四歲,她也是從小就沒了母親的可憐孩子。陳煜額頭的青筋暴出,他再不松手,他會控制不住自己生生掐死了她。
“我真想掐死你!”他狠狠地說完,揚手將不棄摔了出去。
身體重重的落在床上,不棄氣息一窒頓時暈厥。
陳煜眼里露出痛楚,他閉上眼睛深吸口氣道:“花不棄,以后你好自為之!”
凌晨時分,不棄從昏睡中醒來。腦袋又沉又重,身體散了架似的。
秀春和棠秋站在床前驚喜地說:“小姐,你終于醒了!阿彌陀佛,可嚇死奴婢了。世子一副要殺人的嘴臉。他怎么就不顧小姐身體虛弱才蘇醒呢。”
窗戶紙蒙上了層灰白色,天快亮了吧。不棄微笑道:“守了我一晚上辛苦你們了。去睡會吧。我還想睡,倦得很。”
棠秋笑道:“小姐再多睡會兒。世子請來的御醫說,小姐需要多休息身體才會養得好。我這去叫忍冬和青兒過來。”
“和世子吵架的事公子知道了嗎?”
“知道了。公子什么話也沒說,只讓好好照顧小姐。”
不棄嗯了聲閉上了眼睛。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她鬧騰兩日,莫若菲對她寬容了許多。她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容易就被世子惹怒。她不是向來見風使舵,絕不做拿雞蛋碰石頭的事情嗎?明明已經控制住情緒變出笑臉來了,為什么不知死活地對世子說那些話呢?
她突想起一事,叫住了棠秋:“是誰在松林找到我的?”
棠秋回身說道:“是表少爺。他從飛云堡來給夫人送禮,正巧就趕上了。夫人吩咐讓小姐靜養。等身體好了再去謝過表少爺。”
原來不是蓮衣客。不棄摸著頸項里掛著的那枚銅錢,手指一遍遍撫過蓮花的刻痕。如果他知道她差點凍死,他會不會后悔扔下她離開?不棄想起蓮衣客說過,他不會再來,心里又難過起來。
她自嘲地想,她不僅輕易地被世子激怒忘了身份處境,還傻了瘋了似的用命和蓮衣客賭氣。在莫府生活了一個多月,她還真把自己當成身份尊貴的小姐了。
莫府內院東側一處海棠正紅,紅梅吐芳。點點芳菲與白雪相映煞是好看。
疏密花叢之中一道人影騰挪跳躍,身姿矯健。手中一桿蛇矛刺破風聲,卷起地上新雪如霧。矛尖所到之處,海棠離枝,紅梅飄蕩,被勁氣帶動四散飛揚,每每快飄落于雪地上時,又復被蛇矛挑起。
漸漸的花舞成影,圍繞著使矛的少年形成幅絕美的畫面。
似聽到腳步聲接近,云瑯眼中起了玩笑之心,矛尖在空中一畫,吸附得紅花,對準腳步聲響起的方向奮力一吐,串串紅影激射而出。
不棄身體康復已經是正月十四了。莫若菲沒有來過凌波館看她。她知道,他是在等著她主動。或者,他心里還有疑慮,在給自己時間,以免再出現失態的情形。
自己是不可能離開莫府了。住在莫府將來和莫若菲見面打交道在所難免。她只能賭自己的小心,賭莫若菲不會相信還有這么神奇的事情與奇妙地緣分。不棄理智地選擇了和解。她遣了靈姑告訴莫若菲,她要親自去謝過表少爺,請莫若菲代為引見。
莫若菲心領神會,第二天就去凌波館看望了不棄。兩人絕口不提那天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似的。一番說笑之后,莫若菲就陪著不棄來見云瑯。
眼前紅影撲來,莫若菲知道這些花瓣傷不了人,是云瑯的惡作劇。他存心逗逗不棄,便袖手旁觀。
不棄果然被駭了一跳,尖叫了聲抱著頭不顧形象地蹲下。那串海棠紅梅早被云瑯的蛇矛勁氣震散,沖到不棄面前時力道盡消,化為花雨灑落而下。
等了半天沒有動靜,不棄抱著腦袋睜開了眼睛左顧右盼。她驚喜地發現身上灑滿了紅色花瓣,拈起一瓣海棠,觸手柔嫩。莫若菲站在一旁忍笑,不棄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這院子的花真漂亮!”
莫若菲哈哈大笑,被她欲蓋彌彰的話逗樂了。他伸手拉起不棄說道:“云瑯在練武,這小子聽到腳步聲想嚇嚇人來著。”
云瑯?這名字很好聽。既然和莫若菲是表兄弟,不知道他是否長得和莫若菲一樣漂亮?不棄努力回想那日松林中云瑯的模樣。只記得他不停地叫她,別的都記不清了。不論如何,她還是要謝謝他的。
隔了株高大的海棠,云瑯望著走近的二人情不自禁地磨了磨牙齒,嘴角抽動邪邪地笑了笑。他低聲自語道:“花不棄,當日你逼著小爺鉆狗洞。今天你看到我,會是什么表情?”
那日救得不棄,待看清楚她的臉,他就認出不棄是藥靈莊出賣他的那個小丫頭。短短三個多月,她搖身一變,成了莫府的小姐,他的表妹。云瑯只笑風水輪流轉,今日到他家。他眉飛色舞地想,這趟望京城之行太有趣了。
從莫夫人及莫若菲處他已了解到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花不棄他殺不得,但這并不妨礙他報仇。云瑯刻意隱瞞了他在藥靈莊遇到花不棄的事。鉆狗洞也不是件光彩的事,說出去只會讓人笑話。何況他是被一個手無寸鐵不會武功的小丫頭片子逼著鉆狗洞。
“母親是飛云堡前任堡主的女兒。現任堡主的姐姐。我和云瑯是中表之親,他今年十六歲,你可以叫他一聲表哥。”莫若菲輕聲解釋著云瑯的身份來歷。不棄不再生氣,對他的態度又恢復到未吵架之前,莫若菲說不出的高興。
言語間他不著痕跡的試探不棄絲毫沒有反應。莫若菲心情為之一松。
這一世他得到的太多,他不想讓一個知曉秘密的人對他形成威脅。他不想被當成妖怪,不想回憶不堪的前世,更不想失去手中的一切。
莫若菲自然地避開了了這個結。他是聰明人,十九歲的年輕身體中居住的是個成熟男人的靈魂。一切失態他都歸結于庸人自擾之。
兩人繞過花樹,云瑯已收了蛇矛背對著他們。莫若菲呵呵笑道:“阿瑯,不棄身體已經康復。她特意來謝謝你。”
不棄乖巧的福了福道:“不棄多謝云表哥救命之恩。”
想到馬上就能看到不棄的反應,云瑯忍不住想笑。他迅速轉過身急走幾步扶起她,意味深長地說:“咱們都是一家人,不棄妹妹太客氣了。”
扶住不棄時,他有意捏了捏她的胳膊。劍眉揚起,興奮地看著看不棄的反應。
她穿著件白色繡花襖裙,戴了頂白狐皮帽子。看到云瑯神采飛揚的臉,不棄淡淡秀眉之下的明亮雙眼眨了眨,又眨了眨。
云瑯仿佛看到她眼眸中閃過驚慌懼意,還沒等他享受夠。不棄已笑彎了眉眼,擺出副純真無邪的神情恭維道:“云表哥的武功真好。剛才那招浪子采花使得出神入化,漂亮極了!”
浪子采花?莫若菲偏過頭用拳頭堵住了欲噴出嘴的笑聲。
云瑯深吸一口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僅反應過來,還拐彎抹角的罵他。這丫頭詭計多端,忒會演戲了。浪子采花?罵他是采花賊嗎?他瞪著不棄,眼神漸漸的變冷。
殺了我的阿黃,我還不能說你兩句?不棄瞪了回去。眼見云瑯的笑容僵在臉上,一副要發作的模樣。她的眼睛烏溜溜轉了轉,搶先一步大聲說道:“大哥,你還記得初到藥靈鎮時被誤會成賊人了嗎?”
莫若菲呵呵笑道:“記得呀。你不是把劍聲認成那個小賊了嗎?害我半夜進山尋你。”他說著就想起雪山之上和不棄斗智斗嘴的事,笑容溫柔泄出。莫若菲伸手替不棄拉正了狐皮帽子。一舉一動,每個眼神都透出寵溺味道。
這丫頭肯定是狐貍變的!這么快就知道找靠山。云瑯看在眼里心中暗罵。緊接著又聽到一句讓他有撞墻沖動的話。
“那小賊其實一點也不厲害,連院墻都翻不過,正巧看到阿黃出入的狗洞,一頭就鉆進了狗洞里。狼狽極了!”不棄笑瞇瞇地看著云瑯,嘴角不懷好意的歪了歪。
莫若菲伸手在她額間一彈戲謔地說道:“你若膽子壯點,是不是想跑過去踢他的屁股?!”
不棄得意地望著云瑯狠狠地踢了踢腿,仿佛已經踢中了他的屁股。她意有所指地說:“大哥你說對了,我膽小。他臨走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要回來殺我呢。還好我已經離開藥靈莊了。如今我是莫府的小姐,有大哥和云表哥保護,那小賊就算找到我也不敢動我一根毫毛的!”
“是是是,大小姐。收起這個話題吧!別忘了,你是來感謝云瑯的救命之恩的。咱倆說笑,冷落了你的救命恩人。”莫若菲笑著拍了拍云瑯的肩又道,“阿瑯,不棄今日就交給你照顧了。錢莊還有事,我得趕緊去一趟。”
云瑯大喜,機會難得,他不整哭這丫頭才怪。當下滿口答應,催著莫若菲趕緊辦事去。
不棄悠然自得的看起花來。絲毫不擔心和云瑯獨處。
兩人的眼角余光都追著莫若菲走。等到他離開院子徹底離開,不棄和云瑯像兩只開戰的蟋蟀,目光驟然碰到了一起,同時喝罵出聲。
“小賊!”
“臭丫頭!”
不棄拳頭握緊,殺氣騰騰。
云瑯嘿嘿冷笑,狠意四溢。
“臭丫頭,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天意叫小爺我找到了你。你站好了,別發抖!沖著表哥和姑姑的面子,小爺是不會殺你的。不整得你半死我就不是飛云堡的少堡主!”
“小賊,量你也沒膽子殺我!我若不替阿黃報仇,我就白吃了它的奶!”
她還敢倒打他一釘耙?!云瑯氣得大笑道:“你找我報仇?小爺還沒有找你算賬呢!阿黃是誰?”
不棄憤怒地瞪著他道:“被你打死的狗!藥靈莊的人說我是狗娘養的,我和阿黃相依為命,它本來可以曬著太陽老死,結果被你一掌斃了命。你說,我該不該找你報仇?!出賣你那是輕的,我當時怎么就沒一棍子打死你呢!我饒了你的命,你還敢找我報仇?”
云瑯大怒,伸手提住不棄的襟口惡狠狠地說:“你逼著小爺鉆狗洞,小爺不知想了多少回該讓你怎么死!”
領口被他拽緊,不棄呼吸變得有些困難,臉漸漸憋得通紅。她踮著腳仰著頭藐視著云瑯道:“你再不放手,我回頭就把你鉆狗洞的熊樣告訴所有人。飛云堡少堡主鉆狗洞逃生,傳出去讓人笑死你!”
仇恨的火焰在黝黑的雙瞳里熊熊燃燒,驟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渾身上下散發出逼人的氣勢。倒叫云瑯后退一步,重新審視著矮他一頭的不棄。
“你既然知道我背后的老大是誰,識相的就趕緊放手!再磕頭求饒,小姐我可以考慮是否只滅你三族!”
不棄張揚的態度氣得云瑯用力將她推倒在花樹下,抬腳就要踩下去。
傻子才吃眼前虧,看到那只牛皮軟靴要落在身上,不棄仰頭不屑地說道:“你敢!你動我一根頭發,明天七王爺就滅了莫府!順便再抄了飛云堡!再把飛云堡少堡主鉆狗洞的樣子畫個千萬份傳遍天下!我躺上床上養一天傷,就叫你跪著侍候我一天!你連這口氣都咽不下,還想當一方霸主繼承飛云堡?!笑話!”
她大言不慚地扯虎皮拉大旗,狐假虎威。又是威脅又是數落。云瑯十六歲,已跟著父親跑了兩年生意。心思非尋常少年可比。雖然被不棄氣得頭暈腦脹,想到她的身份,仍硬生生地收回了腳。
小屁孩!不棄得意地暗罵了聲,拍拍屁股爬了起來。她折了枝紅梅把玩著,悠悠然地說道:“我才不會打打殺殺呢,那是粗人干的活兒!你怕別人知道你鉆狗洞嗎?我只需要把這件事傳出去,不就替阿黃報仇了?!少堡主還是多歷練幾年再出來混吧!這么輕易就把弱點暴露了,嘖嘖,我不利用怎么好意思?”
云瑯畢竟才十六歲。飛云堡是北方霸主,他是練武奇才,小小年紀武藝超群。錦衣玉食在恭維聲中長大,幾時受過這等奚落。偏偏不能殺她。云瑯一口氣憋得滿臉通紅,又發作不得。他大喝一聲將手中蛇矛用力往雪地上插去。新雪之下是堅硬的凍土,怒氣泄出,蛇矛入地二尺。
怒氣隨蛇矛傾瀉而出后,腦袋總算清醒了些。他陰險地說道:“讓你死得悄無聲息的法子我有的是,還不會牽連到莫府與飛云堡,你想試試?!”
“我若是死了,不出三日,就會有人把你鉆狗洞的事傳揚天下。你要不要賭一賭?”依不棄以往的性格,早就狗腿的扮可憐博同情。絕不會為自己豎個強敵。但云瑯殺了阿黃,不棄想起和阿黃溫順的眼睛,說什么也不肯低頭。
兩人誰也不服輸,針尖對麥芒杠上了。
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芒自不棄眼中射出,桀驁不馴的模樣像極了草原上的野馬。云瑯胸中氣血上涌,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讓她閉上那雙該死的眼睛。他上前兩步掐住她的下頜摟住她的腰俯身吻在了她的眼皮上。
他響亮地親了一記后松開手放聲大笑道:“你做我老婆后還敢這么囂張?小爺我等你及笄后以飛云堡少堡主的身份提親。想必七王爺會滿意。姑姑與表哥自然也不會反對!”
不棄的眼睛下意識閉上再睜開,聽到啵的脆響聲,她臉上血色頓失。她居然被這個小賊用武力占了便宜?!她指著云瑯哆嗦著說:“你這個……這個……”
“小爺我鉆狗洞逃跑,你卻被一個鉆狗洞的人占了便宜。你拿出去說啊!叫七王爺滅了莫府,抄了我飛云堡去!”不棄的氣急敗壞早在他意料之中。云瑯抄著手得意地揚眉大笑。
不棄用力一按憤怒得快要爆炸的心臟,手觸到蓮衣客送她的銅錢。寄人籬下,看人眼色,任人宰割,無人憐惜的傷心瞬間洶涌而出。她大叫一聲,滿眼是淚地瞅了云瑯一眼,提起裙子瘋了一般的沖出了院子。
她的聲音像失偶的巖鷹一般凄厲,那雙因怒火而璀璨的眼眸被淚意盈滿時又讓云瑯想起了游走草原的孤狼。所有的怒氣與得意煙消云散,看著不棄踉蹌跑開的背影他胸口竟掠過一絲酸楚。
是他做過分了?云瑯懊惱地踢了一腳雪。再過分也是她說話氣的!云瑯哼了聲抽出蛇矛徑直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