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莫府的第一個夜晚,不棄躺在陌生的床上睜著眼睛出神。她失眠了。
木床三面圍合,上面的雕花精致繁復,層出不窮。亂花漸欲迷人眼,她數了會兒就陷入花海之中,找不到開始的地方,也數不到盡頭。就像短短一月中她經歷的一切,繁華無數卻像鏡花水月夢一場。
她好像真的可以憑著莫府小姐的身份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心日子了。又好像陷入了迷宮中,看不清前路。枕邊放著裝陶缽的錦盒,打開錦盒,手指輕撫著陶缽粗糙的外壁,不棄的眼里透出層深思。
要做的事情還很多,要面對的問題也很多。她的人生需要靠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照莫若菲的說法,七王爺心里認了她,讓她成為莫府小姐,將來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終身有托。但是她愿意嗎?愿意這一生就這樣照別人的安排過?不棄輕輕搖了搖頭,既重生一回,她總想著有些事情還是能自己做主的好。
她穿上衣裳,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外間睡著守夜的忍冬,不棄悄悄地開門出去,沒有驚動她。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照得水池泛起銀光。不棄走到老梅旁回頭看了看,老梅正巧倚著塊假山石,擋住了屋里人的視線。她蹲下輕撫著假山石旁水仙白色的花瓣。這一世住在凌波閣里的母親像凌波仙子般讓七王爺淪陷,可是她的命也像水仙,在顧影自憐中離世。不棄恍惚地想起與花九生活的那些年,不禁長嘆。
“是興奮還是在擔憂?”
聲音輕飄飄的在耳邊響起。她真的是在做夢嗎?不棄喃喃回答道:“我就成小姐了?”
那個聲音淡淡地問道:“你是在疑惑為什么沒有成郡主嗎?”
不是在做夢!不棄愣住,看到水中現出一個身影。她驀然抬頭,老梅上屈腿坐著一個黑衣人。披著件黑色地斗篷,黑巾覆面,露出雙噙著譏諷與冷意的眼眸。
她指著他才張嘴,他用手指在空中虛畫幾筆構出蓮瓣形狀,輕聲道:“莫要吵醒了屋里的人。”
不棄興奮地點點頭。
蓮衣客似笑了笑說道:“閉眼。”
她依眼閉眼,一陣寒風拂過,身體已飛了起來。不棄哪肯真的聽話閉眼,睜開條眼縫好奇的偷看。
蓮衣客攬著她的腰,足尖輕點,直奔臨波館屋后的松林而去。他的臉藏在黑巾中,只露出英挺的眉毛與一雙警惕的眼睛。
她是多么好奇黑巾之下他的模樣。不棄悄悄地伸手想扯下他的面巾。身體驀然橫斜,被他挾腰提了起來,蓮衣客腳步未停,輕笑道:“狡猾的丫頭。看了我的臉,我就不來找你了。”
不棄沮喪地放棄了打算。她猜測著他的年紀。蓮衣客的聲音像風,隔著這么近的距離也像是一股風刮過,飄飄忽忽聽不真切。他的胳膊很有力,挾著她像挾本書似的輕松。聽他的語氣,他應該很年輕。他為何說他認識她的母親呢?
思索間蓮衣客已停了下來。他在松林中找了棵高大的枝杈放她坐好,離了她三尺靠在了樹干上。樹很高,不棄害怕地抱緊了身邊的樹枝。松林間積著的雪簌簌落下,有一團落進她的脖子,涼得她打了個寒戰。
“很好,還能忍著沒有叫出聲來。”轉瞬間蓮衣客已靠近了她,解下斗篷圍在了她身上。他的輕功很好,半點雪也沒有抖落。
他為她系披風帶子時,不棄好奇地看著他的手。莫若菲的手瑩白如玉,一看就知道是養尊處優的少爺。他的尾指和山哥的習慣相同,蓄有長長的指甲,戴著翡翠戒指,有份妖嬈的美。蓮衣客的手指很長,指甲修剪的干凈,指甲末端呈月牙形的粉白色,看上去很舒服。不棄緊盯著他的手,牢牢地記住了這雙手。
蓮衣客輕躍而回,與不棄隔了兩尺的距離坐著。他抬頭望向遠方,月華灑落,露在外面的眉眼靜謐如夜。
不棄小聲地問他;“你帶我來這里是可以好好說話嗎?”
他想對她說什么呢?從樹縫之間隱約能看到凌波館,還能看到莫府重重的院落與屋檐。不棄往后看,淡淡月光與白雪映照下,身后的樹木藏在陰影之中。“你坐我對面是想看到我身后的樹林有沒有異樣對嗎?”
蓮衣客轉過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不棄的敏銳讓他有些吃驚。他突想起她被關在柴房時顯露出的機敏,她從來都不笨。他靜靜地說道:“我只是在想,你不進王府我看不到好戲,是不是該現在殺了你。”
不棄毫無懼意,笑著說:“剛才在院子里你就能殺了我,何必等到現在?”
蓮衣客看了她良久,身體懶散地靠著樹干。他從懷里摸出了一壺酒,湊到嘴邊喝了一口道:“你一直都這么樂觀?如果被賣到青樓或是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而不是被家大業大的莫府認為義女,當小姐對待?”
被賣到青樓?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和賣給山區的傻子比哪個更慘?不棄沉默了會兒說:“被客人玩弄死,被糟老頭子作踐死。大不了一死罷了,都是一世的命。”
不棄全身罩在黑色的披風里,臉有一半露在光影中,另一半藏于陰暗。她的聲音很輕,像雪花飄進了蓮衣客的心里。只一點沁涼卻讓他難受不已。他緩緩說道:“沒有進王府做高高在上的郡主,你失望嗎?對你父王失望嗎?”
不棄脫口而出道:“不!”
“為什么?莫夫人的義女,莫公子的義妹難道比得上堂堂正正的郡主?在莫府是寄人籬下,回王府是自己的家。娶妻取門楣,莫府再有錢,也是商賈之流。”
不棄笑了笑道:“在莫府也許能平安一世,回王府哪天被整得丟了性命。不棄自小被乞丐養活,當丫頭長大,能有今日莫府小姐的境遇,不敢太過貪心。王爺的女兒也好,莫府認的小姐也罷,活著最好。”
“七王爺的骨血,為什么不能去貪心想要多一點?”
不棄話鋒一轉道:“你為何這么關心我?你是我母親的什么人?你說過你認識她,她是什么樣的女人?”
她不想回答他,蓮衣客也不愿。他指著前方說道:“真美!”
不棄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天空澄凈,不見半絲云彩,一輪圓月浮在空中,明亮如鏡。不遠處綴著顆閃亮的星星。樹影,房舍如畫。
蓮衣客仰望皓月,輕聲問道:“你是極聰明的女孩子。你這一生也許就像這樣的月色,會安寧和美的過下去。你很開心是嗎?不用去討飯,不用當丫頭看人眼色,不用擔心將來嫁個不好的男子。”
這是古代女子最大的幸福?吃好喝好嫁個好男人。不棄微笑著想,不,她重活一世,并不想這樣過下去。
她斂了笑容發出幽幽的嘆氣聲:“這么美的景,可惜你說過幾回了,你想殺我。沒準哪天你就下手了,還提什么安寧和美的過一生。多活一日是一日,能開心一日算一日吧。”
不棄分不清蓮衣客的來意,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她的經歷從來不讓她去輕易相信人,再和諧的時刻,她也保持著內心的警惕。她不想隨隨便便就死掉。
蓮衣客轉過頭,看到她明亮雙眼里的擔心與不安。想起柴房之中她逗弄劍聲,他忍不住笑了:“殺你對我有什么好處?你若是江湖中的大魔頭,我還有除暴安良的俠義心腸。一個十三歲的棄兒,殺一個可憐之人我不屑為之。”
是啊,她是連對方想殺都不屑的人。他不屑殺她本是件高興的事,但這種不屑深深刺痛了她。不棄驕傲地說道:“我不可憐!我不當莫府小姐也同樣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為我想當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討好七王爺,七王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并沒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們當的小姐,每個月是拿了三十兩銀子酬勞的!如果莫公子不需要我了,七王爺也不需要了,我隨時能不當這個小姐!你既然打消主意不殺我了,不肯告訴我來看我的原因也不肯告訴我母親的消息,我想我和你也沒有再見的必要了。大俠,咱們各走各的路吧!能送我下樹嗎?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她倔強地看著他,眼神在陰影中像狼一樣倨傲。蓮衣客失神地笑了:“真是頭小狼崽兒。沒想到你母親那么柔美的女子能生下你這樣的女兒。”
他說完起身躍起,攬過不棄的腰輕飄飄下了樹,原路將她送回了院子。
不棄解下披風遞給他,微笑道:“作為雞腿的謝禮。這披風里子若是白色,更能隱藏痕跡。”
蓮衣客忍俊不禁,接過披風抖散開。不棄吃雞地看到他從頭到腳已裹在一片純白色中。她的臉漸漸的漲得通紅,尷尬得無地自容。
“作為你建議的謝禮。莫府不見得比王府平安,小心為上。”蓮衣客輕笑著離開。像雪花瞬間落在雪原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棄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出了神,眼里涌出渴望來。她若是有這么好的武功多好,能像雪隨意的飛出府去,能讓自己不受人控制擺布。
夜深寒重,她不知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直到聽到雞鳴聲才發現自己手足都凍得僵了。不棄撫上脖子,摸索著銅錢上蓮花的刻痕輕聲說:“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是誰。”
這樣的夜里,莫府無法睡眠的人不止花不棄一個。
內院深處的小佛堂里紅燭輕搖,似乎也感覺到了主人的不安。
年近四旬,莫夫人的肌膚依然白皙柔嫩,寬袍下的身子沒有半點發福的跡象。但是她自己知道,眼睛里透出的神色再不單純天真。
“出賣女人年齡的不是肌膚,不是身段,是眼睛!”莫夫人說到眼睛二字時,牙咬得緊了,竟像是從牙縫中擠磨出來似的。
一旁垂手隸立的莫伯眼中泛起心疼與憐意。他輕聲說:“夫人并不老,容貌猶似十年前。”
莫夫人闔眼長嘆:“英叔,憶山十八歲了,兒大一天母老一日。我怎么還可能是你心中一直不老的云家大小姐呢?”
莫伯恭敬地回道:“老奴心中,夫人永遠是飛云堡最可愛最美的小姐。”
供桌之上玉雕的觀音寶蓮端莊,十年如一日噙著淺笑望著她。似在對她說,紅顏不過是皮相而已。她怔怔地撫摸著自己的臉,看了看身上褐色的寬袍,譏諷地說道:“我已經穿不得鵝黃粉紅的衣裙,我已經梳不得流云長髻。我還會是那個在春日披著薄薄春衫躲在草原上嚼花朵來吃的可愛小姐?不,我不美了。我只是個吃齋念佛的老太婆而已!”
她走近了供桌,緩緩點燃線香敬在香爐中。青煙裊裊,佛堂內安靜無聲。莫夫人突得大叫一聲,揚手將供桌上的香爐供品掃落。轉過身,淚已滿面。
“為什么她要進我莫府?為什么她還要成為我的義女?!英叔,我心里好恨!”
手里的菩提佛珠長年被撫摸得久了,顆顆泛出光來。那些圓潤的珠子捏在掌心緊了,硬硬的抵在掌心。像鞋子里落進了小石頭,每走一步都難受得要命。她真恨不得有金剛指力,能把它們捏成齏粉才叫痛快。佛珠與涂著紅紅蔻丹的指甲較著勁,菩提佛珠突然斷裂。渾圓的褐色木珠彈落在光滑如鏡的青石磚上,震動著她的心。
莫伯嘆了口氣,俯身拾起一顆菩提珠放在她手心,慢慢合攏。他輕聲說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憶山俊美能干,孝心可嘉。能享兒孫福的終是夫人!”
“活著的是我又如何?!”莫夫人尖叫聲后退了兩步,軟軟地靠著供桌,淚如泉涌,“讓我怎么受得了她?她的眼睛與那賤人一模一樣!我是飛云堡最美的小姐,我生的兒子自小就是神童。這些都抵不過她勾去百行魂魄的眼睛!我那時才知道,連憶山的名字都是因為那個賤人而取!哈,他居然還說憶山漂亮得如若三月芳菲,所以取名若菲。”
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如此刻骨銘心。讓她一想起胸口就痛楚得連呼吸都難受。她看不夠兒子漂亮如仙童的臉,笑說天下女子也美不過他。可是那一天莫若菲卻說紅樹莊里有位他絕對比不過的漂亮女子。
她來自塞外,婚后喜歡紅樹莊秋染黃櫨的大氣之美。薛菲逃婚來了望京,紅樹莊就砍了黃櫨遍種百花,只為博薛菲回眸一笑。
莫夫人偷偷跑去紅樹莊。薛菲坐在一樹櫻花下看書,粉紅的花瓣如雨飄落,輕薄的蔥綠衫子像霧一般籠罩著那個水蔥般的柔美女子。薛菲拈起書頁上的花瓣纖指輕彈,抬頭間,雙眸像閃爍著金色陽光的湖水,想讓人溺斃在其中。
她癡癡地看著她,不經意又看到了她的夫君莫百行。他怔立地站在回廊下,英俊的臉上漾動著微微的淺笑。莫百行站了多久,她便在遠處看了他多久。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入神叫她五臟六腑都燒起一團火來,內心枯黑一片。
嫉妒若狂,心傷欲死。都不及莫百行跪地求她的那一刻。他,堂堂莫府家主,掌控天下錢莊的主人輕而易舉地跪在她面前!
那年江南富商決意取代望京莫府的方圓錢莊,掀起擠兌風潮。他不遠千里來到邊塞求飛云堡相助。
他沒有向氣勢逼人的北方霸主軟過膝蓋,長身玉立站在龍虎廳中侃侃而談。莫老夫人定下了這門親,飛云堡自有規矩。是他飛馬奪紅,敵退了求親的人。是他親口向父親承諾,一生一世對她好,絕不娶妾。這才贏得她的心。讓她以為嫁給他不僅僅是飛云堡與望京莫府聯姻。讓她把千里之外的望京城莫府當成了她終身幸福的家。
一切都在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結束了。
她以為通風報信讓那人離了望京嫁了人便能斬斷他的念頭。莫百行竟然告訴她,他只后悔求了她。從此他再也沒踏進她的房門半步!她讓莫伯暗中遣人滅了薛菲全家,她要她嘗嘗什么叫錐心后悔之痛。
很好,她嫁人后不過一年便死了。她對莫百行百般溫柔,千般體貼。她甚至忍耐他畫下薛菲的小像日夜瞧著。
可是他呢?他相思成疾不肯服藥,連活的心思都沒有了。生生丟下了她和十歲的憶山!棺木中只想帶走那幅小像。
莫夫人喃喃道:“英叔,他從來心里只有那個賤人!他走得瀟灑,走得高興。卻不曾想留下我寡婦少兒被莫氏族人欲奪家財苦苦相逼。若不是憶山爭氣,若不是飛云堡派人相助。我還能盼到得享兒孫之福?英叔,你叫我看開,叫我放下。現在我每天都要看到這個小賤人的眼睛,你叫我如何看開,如何放下?!”
紅燭應聲爆出一朵燈花,發出卟的聲響。心里的七弦琴扯斷了弦,只能彈出悲傷憤怒與心酸。莫夫人淚痕未干,眼神漸漸凌厲起來。她果斷從抽屜里拿出一瓶藥來放在莫伯面前。
“老奴都明白的。”莫伯嘆了口氣道。
他看到不棄時就知道,莫府平靜了十三年后,風波又起。那孩子長得并不美,相貌還沒有遺傳到薛菲三分,但眼睛卻像了個十足。
“大堂之上夫人連半分端倪都不露,如今為何不想顧全大局要了她的命呢?少爺帶她回府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留著她,七王爺從此也忌憚莫府三分。夫人應該明白個中緣由。這也是我相勸你的原因。”
佛堂內炭火燒得紅旺。莫夫人輕聲笑了起來,寒意森森:“莫府勢必要向七王爺有個交代。我當然不會讓七王爺遷怒莫府。這藥不會讓她立即死。我恨了十來年,我也等得起三五年。四年后她嫁出去便與我莫府無關,我要她像她那勾引有婦之夫的母親一樣,嫁人后死得悄無聲息。”
莫伯接過藥瓶長嘆道:“難為夫人了,要顧全大局,勢必如此。需要讓少爺知曉嗎?”
“不必了。憶山在天門關不顧性命去救她。雖說花不棄是討好七王爺的棋子,但他還年輕,保不準會心軟。我也不想他壞了事。這丫頭身世可憐,只怪她要長了雙那樣的眼睛。”十三年后莫夫人再下狠心,心神俱疲。她軟軟的跪倒在蓮臺觀音面前,闔上了雙目。
莫伯輕手躡腳的退出,關好了佛堂的門。
明月東移,雪地寂靜。四更天了,偌大的莫府漸漸有了早起的人聲。十三年前薛家滿門死于大火。那個場景他至今不忘。他是老了嗎?再無從前的狠辣心性。竟然對一個小丫頭起了絲惻隱。
寒風掠過,莫伯打了個寒戰,手握緊了藥瓶。斬草不除根,難道讓花不棄知曉秘密借助七王爺毀了莫家?他深吸口氣,放好藥瓶,背負著雙手從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