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婆應該是去問了楊執的,也應該是沒有得到應允。否則,太婆不必開始熱絡替我張落別的人家。
但對我說,無關緊要,生活仍要像從前一樣過。
每日晨起,先將太婆家里里外外灑掃干凈,用過早膳,即到楊執家里替他打點一切。他是村中最出色的獵人,家中的獸皮多到需定期清曬,順手采的山貨藥材亦要妥善安置
,還他一些外用衣裳的縫補漿洗……一切活計,我都做得妥當精細。
我想,我以前縱然過得不是這樣的生活,也一定盼過這樣的生活。
我做這些事時,手忙著,腦也忙著,不知不覺便會一天過去。既報答了救命恩人,又能讓自己不去追究那些茫無頭緒的過去,何樂不為?
“愚兒,愚兒!”
我從浣衣盆里揚頭,“太婆怎么了?”
“快快,我把山里的張老七叫了,你快去見見。”
我一時糊涂了,“張老七是誰?”
“我昨兒晚上和你說過的那個張老七啊。人長得周正,性子也老實,家里光景也好,是這十里方圓里最出色的后生……”
我明白了,是太婆為我張落的人家之一。
……好罷,看一看。我拭干凈了手,對著盛滿水的桶理了理鬢角,隨著太婆向外走。門前,和從外面回的楊執碰上。
按照每日的習慣,我仍要有一番交代,“衣服洗了半截,剩下幾件我明日洗。飯已經熟了,悶在鍋里。菜切好了,你扔進菜鍋翻炒一下就好……”
“你這個傻愚兒,他恁大個人了,還怕餓著他不成?人家張老七大老遠趕過就是為了看你一眼,你哪好讓人家在那邊干等?快走,快走!”
也對,讓人家干等的確失禮。我加緊了腳步,跟上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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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七大名張和,排行老七。家中以種養花樹為生,專向鎮上城里的大戶人家運送盆景花草,在村子里算是富裕人家了。人也像太婆說的,樣子端正,性情純樸,對他,我不
討厭。
我對他說,像他這樣的好人,該找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過安安穩穩的日子,我沒有過去,也不知過去里自己有沒有許過人家,沒有資格談婚論嫁。
張和紅著一張臉,只笑不話。
但過不了幾天,我一早出門,在窗外看見一盆半人高的玉蘭。此后每過幾日,我院子里總會多出些花草。玉蘭花,玉芙蓉,玉木槿……
“太婆,這些話都應該是些名貴品種,培植不易,您別叫張和浪費了。”
王太婆嘻嘻笑著,“人家有心,我老太婆還能攔著不成?種花的人總是看什么都像花,他送這些花給你,必定是覺得這些花配你,你大方收下,花還能咬了你不成?”
王太婆年過古稀,有時卻像個孩子般的諧趣。我只能將一盆盆花列放在院子里,按時澆水施肥,總不能任這么美麗的東西枯萎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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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和之后,又有了姚大虎。
太婆道,姚大虎在山上中樞伐樹,鎮上有一家木材鋪,專替人打制家具器什,是個殷實門戶姚大虎的媳婦幾年前山上摘藥失足摔死,留下他和一個五歲的女兒。五歲的女兒現
在已有十歲年紀,沒娘的孩子過得極苦。
我見了姚大虎。比張和年歲大些,比張和擅些言辭,但山里人的樸實氣仍然帶著,僅看我一眼,一張臉便紅得與年畫上的關二爺有一比。
我對他說,我感覺自己可能會喜歡孩子,他十多歲的女兒盡管讓我照顧,至于其他事,恐怖當前沒有辦法便能定下。
第二日,姚大虎當真把女兒送了過。十歲的山里女娃頭臟亂衣裳不整不說,還拖著兩道鼻涕。我幫這女娃兒洗了身子換了衣裳,打扮得整齊一新。女娃兒總以親近的眼神
望我,看著她,我恍惚記得應該有一個美麗的小人兒如她這般環繞在我膝下……
那影像,如電閃一般掠過,我再要去追,一陣眩暈襲了過。
“你怎么了?”一只手扶住了我。
我抬頭,是楊執。“你怎么在這里?”
“……你有兩日未過去,山里路險,我看看。”他說,藏在亂須中的兩眸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
“對不住,我這兩日忙著替小菊規置,一時抽不出空。”我指了指后面步步緊跟著的女娃,掃了掃他放在我臂上的手。撇開他把我從崖上救出不算,這是他第一次距我這
么近罷。
他應是覺到了我的目光,收回手,瞥了女娃一眼,“你不一定要過去的,救你,我只是順手。”
“你是順手,但的確是救我一命沒錯,該報的我會報,時候到了,我自然也就不會過去了。”
“……什么時候?”
“我覺得自己不必報答的時候。”我回手替小菊撫平了衣領,道。
“你……”
“娘,今日你會教小菊做衣裳么?”小菊忽然說。
娘?!我一怔,這樣的稱呼……
“……她叫你娘?你的事……定下了?”楊執問。
我茫然舉眸,凝視著他。
“……定下了也好,你該有一個人照顧你的。”他垂下了頭,定了定,未出生告辭,便提足離開。
我目送他背影越行越遠,腦中的困惑始終堆積在那處。
“小菊,你為什么要叫我娘?”
“……姨姨。”小菊微怯敵瞬了瞬眼。“小菊想讓姨姨當小菊的娘,但姨姨嫁給了楊叔叔,就沒辦法給小菊當娘了……”
“誰說我要嫁給楊叔叔?”
“可是,楊叔叔看姨姨,就是想要姨姨當媳婦的樣子,隔壁的阿六看村南的鳳姐姐,就是那樣看的……”
我哭笑不得。這個前兩日還臟得像一只山間野猴的小丫頭,從哪里得的這壓根就不存在的蛛絲馬跡?
“你看錯了,我不會嫁給楊叔叔,楊叔叔也沒想要娶姨姨做媳婦。”
“那,姨姨會嫁給小菊的爹么?”
迎著這女娃眸里的熱切期盼,我一笑,“嫁和不嫁,需要緣分。”
這時,王太婆沓沓走,老臉堆著老菊花般的笑,“愚兒快,太婆又給你看了一個人,是個讀書的,這回一定能入了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