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無所不能？
    是從技藝到才藝，從世俗到俗，皆能駕輕就熟么？
    所謂技藝，如木工、捏塑、鐵藝，甚至蒔草植花，煮面烹菜，無一不通。
    所謂才藝，如詩詞文賦、典章古記、琴棋書畫，甚至鑒金石，賞玉器，無一不曉。
    越是接近，越覺了解太少，越是了解，越覺深遠難窺。時日向前推移，少女的情懷，由崇拜仰慕，到情愫怦動，在胸臆間醞釀成蜜，甜意開始出現(xiàn)在眼角眉梢，樊隱岳越動人了。
    “隱岳，你喜歡上什么人了，對不對？”
    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少女抬眸，冥東風(fēng)的臉放大在眼前，她方記起自己此刻正置身桃林向人學(xué)戲，不是分心時候。
    “……你說了什么？”
    “我說了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吉祥知。”
    “吉祥？”她雙頰驀生緋色，急問，“她可是信口胡說了什么？”
    冥東風(fēng)咕咭咭怪笑，絲毫不去顧忌自己已披了裝上了妝的明媚旦相，“露餡了不是？慌得連吉祥已隨圣先生出游在外近兩個月都給忘了？”
    她不再睬他，甩開身上戲裝的云袖，低腰身，唱道：“【江兒水】偶然間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妙哉，妙哉！”冥東風(fēng)撫掌，“太妙了！看你這些天來眼角含春，唇角含笑，和那杜麗娘春心萌動的樣兒已然是相差無幾了，哈哈！”
    她由著他說，一徑抖袖，抓袖，拈指成蘭，自娛自興，不理外事。
    冥東風(fēng)便隨著她身形打轉(zhuǎn)，道：“隱岳來了恁多時日，和咱們也熟了，大家處得象兄妹一般，你也該隔三岔五的和咱們說說心事，也好讓咱們更疼你是不是？說罷，你到底是喜歡上了誰？告訴了小東哥，好給你作媒去！”
    她打定了主意不予理會，徑自的放嗓唱曲，開遣心懷，“【六轉(zhuǎn)】嚇哈恰，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不提防撲撲突突漁陽戰(zhàn)鼓。刬地里慌慌忙忙，紛紛亂亂奏邊書，送得個九重內(nèi)心惶懼……”
    “住，住，住！以你此時眉眼，還是唱《牡丹亭》更應(yīng)景，《長生殿》著實不合，還是說，你喜歡的人是個皇帝？”
    樊隱岳有些后悔了。她不該和這些人走得太近。與他們不近時，盡管也有謔笑調(diào)侃，畢竟有一層距離隔著，還不至于太無拘束。而近必生熟，熟則生賴，賴皮的賴，這些人纏起人來，臉皮厚到能做鼓，話語噪到可媲鑼。
    “隱岳，隱岳，你和小北哥學(xué)戲，小北哥好歹也算你半個師父，你如此不理不睬，本師父要治你目無尊長之罪……”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倦，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樊隱岳飛袖蹁躚，淺吟低唱，將他噪聲置若罔聞。
    但，美眸妙轉(zhuǎn)，睇到了由遠及近的頎長身影時，聲兒忽添婉轉(zhuǎn)，頰兒驟染霞色。被眼尖的冥東風(fēng)察個正著，他睞見來人，眉梢一跳，瞪目道：“不會罷？”
    “什么不會？”關(guān)峙行到跟前，清俊容顏先向少女釋一個溫雅笑意，問，“她還有什么學(xué)不會的么？”
    “她……”冥東風(fēng)覷了覷那芙蓉面上難掩的嬌羞神色，腹中好大一聲長嘆，道，“縱然都學(xué)得會又如何？女人的智慧，往往抵不住一個字的削磨。”
    關(guān)峙挑眉，“這話怎么說？”
    “想怎么說便怎么說，你是她的‘先生’，掛師之名，好好教她罷。”冥東風(fēng)決定暫且退場。他須下去和諸人好生合計合計，這等情形，該如何料理？好不容易，他們合著力、變著法，才把這娃兒變得稍稍活泛些，明亮些，也已然把她當(dāng)成了妹子在疼愛，若來一場情傷，把那個不溫不淡的木人兒又帶了回來，豈不白廢了他們的一番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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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xué)戲有趣么？”
    “比想得有趣。”
    “有趣便好，你僅比吉祥大了兩歲，還是該多多接觸有趣事物的年紀。”
    他的口吻與目光，皆含已然習(xí)慣了的縱容，她偏不領(lǐng)情，“有趣無趣，與年紀無關(guān)罷？我比吉祥更小的時候，也未見過什么有趣物什。反倒是年紀越大，越能體會一些趣味。”
    這娃，還是如此執(zhí)拗呢。他目溢笑意，“方才遠遠看你，舉手投足間居然有東風(fēng)這位曾唱紅了江南幾省的第一名伶的五分神韻，實在出我意料。沒有想到，你竟連學(xué)戲的天分都具備了。”
    她撫挲著戲服水袖上的繡紋，覆眸道：“我也只能學(xué)我感到有趣的。不像先生，可以包羅萬象，廣納百家。”
    “非也。”他搖頭淺哂，“我也只是揀著自己有興趣辯識的事物觸通而已。”
    “所以，先生與隱岳一樣，都是隨興而為的人？”
    接到少女倏爾眄閃來的清麗眸光，不明所以地，他心神微恍。尚未及厘清這情緒來由，一繒青絲自她云髻滑落，身體多日養(yǎng)就的習(xí)性令他走過去，為她挽攏亂，忘卻了適才的失神一剎。
    “明日我會開爐為村人煉造明年所用的農(nóng)具，也會開小爐打一些金銀器皿，供南朝放在成衣鋪里販賣，為你打一根簪如何？”
    “為我打么？先生為我打？”男人長指撫上間之際，紅意已爬滿耳下頰畔，而他的話，又使芳心怦趨紊。
    “自然是為你打。”他答得如此理所當(dāng)然，全不悉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不過，我已經(jīng)多年不打那般精細之物了，若粗糙了，不得嫌棄。”
    五日后，關(guān)峙將打好的銀簪別入她云鬢。彼時，柳拂花潭，波映雙影。她兩目瞬也不瞬，盯著波影中的他，那個長欲飛、振衣欲仙、風(fēng)流蘊藉的清俊男子，暗忖：這個人，不管怎樣，總是要得到的，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