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木向來敬重眼前此老,就如同視之自家的老人一般。但眼前這位老人卻是說出這么多叫他覺得無可接口的話,一時間,他也是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我知道,你用意是好的。”耿九疇不理會他,微閉著眼,順著自己思路又繼續(xù)道:“但普天之下的官員,十年辛苦,有的是二十年辛苦,難道真的就是為了蒼生百姓,自己也要過的好,上慰父母宗族,下?lián)崞迌海@樣,才不虧負別人,更加不虧負自己。”
“九老,我倒不料想,你居然能講出這樣的話來。”
張佳木這么一說,耿九疇還沒有說什么,在房中伺候的耿家人卻都是變了臉sè。眾所周知,張佳木向來敬耿九疇幾分,除了一些感情因素外,也是因為敬耿九疇清廉正直,現(xiàn)在此老看來是昏mí了心,自暴其丑的同時,還有這么振振有詞的說辭,如果說惱了眼前此人,說真格的,人家一句話就能叫耿家破家
“話不中聽是么?”
“不是”張佳木答的很響快,笑著道:“其實有一句話,我是不大敢在你和于少保這樣的人跟前說,人,就得先顧自己,再顧家人。不顧自己和家人的人,又何嘗能愛人?太祖高皇帝,定這么低的俸祿,恐怕就是沒想到這一層吧。”
“你的意思是,易牙蒸了自己的兒子,敬獻給景公,然后晏子說的那番話吧?”
“對嘍”張佳木笑道:“太祖皇帝定制俸祿,除了沒想到吏員也要收入,縣官要有助手之外,恐怕也想生活的更好一些,拖家?guī)Э冢€要千里為官,這么低的俸祿,不貪不撈,先就對不起自己了。”
“高皇帝是苦出身,算算一個縣官的收入是十幾戶人家的供奉,覺得就盡夠了。”
“幕賓可沒有辦法算上,還有,人情往來,官場應(yīng)酬,也無可避免啊。”
“官場應(yīng)酬,這是個無底洞,這個倒是托詞的多,自己正氣,不應(yīng)酬又能如何?王驥、禮部胡老頭兒,還有老夫,于胡子,我們這些人,誰應(yīng)酬過誰?”
“那也該有常例規(guī)定,不能胡來。下頭的人,沒有定制就是隨他自己攤派,比明面規(guī)定了的,更惡,更壞。至于慕賓、吏目、書佐,當然,還有三班衙役,都是非改不可的制度”
“說起衙役,高皇帝時,算是力役一種,大家都躲避著不愿干,因為要出力,還要出錢,不料現(xiàn)在竟是出錢竟標才能干得上,這幾十年下來,世風和官風,都是變了。”
兩人說了半天閑白兒,聽的耿家上下都摸不著頭腦,不過,越是說下去,耿九疇臉上的笑意卻就是越來越濃。
到末了,老頭兒點著頭道:“看來,你都明白不是?”
“那是。”張佳木笑說,“我又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呆書生和小孩兒,治官理民之道,有時候是不能光憑典章書本子,要是看實際情形的。現(xiàn)在的天下,不僅和書上寫的不同,就是和太祖高皇帝時也不同。就算現(xiàn)在給我高皇帝那么大的權(quán),我也不能再把官員們都剝皮實草了。”
“哈哈”耿九疇聞言不覺大笑,在床上點頭笑道:“要是那樣,老夫就是第一個,朝中官員,一百個里頭能活一個吧。”
“所以請九老放心,晚生自有區(qū)處。”
“你這么一說,我可就真放心了。”耿九疇如釋重負的樣子,不過,還是勉強撐持著半坐起來,自枕下摸出一封書信來,遞給張佳木,笑道:“于胡子說話太直,他的信叫我給你看,我想,你現(xiàn)在地位不似當初,是不是轉(zhuǎn)遞,還要看看再說。現(xiàn)在看來,是老夫小瞧了你了。”
于謙的信,倒也是簡單,只有短短幾句,而亦不外乎是有關(guān)此事的議論,唯其警句便是:吾恐佳木自恃力大,而非行悖人情之事,需知,凡事近天理而存法度,亦需近人情。吾之儉樸實乃天性,雖如此,亦近矯飾,當年宋之諸賢于安石相公之議甚正,宜請佳木留意之……”
于謙的話并不多,但很直率,最為刺眼的,當然就是擔心張佳木一直強力壓迫文官,最后引起極大的反彈,事敗不說,自己也將會身敗名裂,那個時候,可就真的是悔之晚矣了。
張佳木輕輕合上書信,心中也是感念不已。
于謙和耿九疇這樣的人,才算是通人,真真是把世間人情和書本上的知識都看透了的智者。雖然,他們也受困于時代,沒有什么根本的辦法。比如于謙勸張佳木花精神在德化上,勸皇帝多勸農(nóng)勸桑和弘揚正氣上,雖然話里行間,也是極言現(xiàn)在制度的缺失之處,但也沒有什么解決的辦法。
眼前的耿九疇,亦是如此。他們算是看透人情,通曉世故,算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人才,但就算如此,也是沒有什么好的辦法可言。
中國的制度,走到了明朝,算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
后人經(jīng)常扼腕,說是如果沒有建奴入侵,中國怕是能進入資本主義萌芽,但以張佳木現(xiàn)在的認識而言,這一天恐怕絕不會在大明的土地上出現(xiàn)。
明之制度,中期之間的僵化,刻板,野蠻和倒退,恐怕也是后人難以想象的。至于整個官僚集團和士紳階層的反彈,是在中期隆萬開海以后的事了。那會子思想漸漸開放,因為海禁取消,貿(mào)易興盛,市民工商開始繁榮起來,算是勉強有了商人階層。
但無論如何,商業(yè)是被壓制的,是被官員們瓜分的,任何明朝商人如果沒有官員依附,或是家族中沒有士紳官員的背景,那么,等待他的就只能是瓜分財產(chǎn),一個不好,除了破產(chǎn),還會破家。
所以商業(yè)不可能做大,一旦有錢,最好的出路就是購買土地,從商人轉(zhuǎn)為士紳,再拼命培養(yǎng)家族子弟做官,晉身為官紳家族。這樣,才算是給家產(chǎn)買了一道保險,不會輕易被人剝奪了去。以這種商業(yè)受制于農(nóng)業(yè)和官紳階層的現(xiàn)實,就算是沒有建奴的入侵,繼續(xù)開海貿(mào)易,明朝最多也是類似于奧斯曼土耳其,是一個制度落后,勉強掌握一定的武力,但仍然國力落后的二流國家。
至于唐宋的光輝,那是不要想了。
整個官僚集團的貪婪和無恥,從明中期就開始無法遏止了,因為明初制度的錯誤,導致整個文官集團又掌握了實權(quán),又缺乏自律和監(jiān)督,而同時又因為宰相制度的取消,文官還得受制于皇權(quán),也就是受制于宦官集團。比起文官來,宦官也是一樣的貪婪,只是更加的無恥一些,更缺乏僅有的道德上的約束,兩者互相聯(lián)合,也互相制約和斗爭,最后抱著一起滅亡。
至于武官集團,在正統(tǒng)之后就已經(jīng)被宦官和文官們打的抬不起頭來了。
整個制度的崩壞,使得就算出現(xiàn)過張居正和戚繼光這樣的猛人,也只是挽回一點點的氣運罷了。
“九老,我要做的,不僅僅是抓幾個貪官。實話說,除了少數(shù)不要臉皮的,多半的人也不能算是貪官。”
“是嘍,你這么想,老夫自是欣慰。不過,我要請問,你要怎么收場?”
“從勢上來說,這件事我已經(jīng)得到成功,關(guān)一批,流放一批,殺幾個,放大半。這件事先這么結(jié)束。”
“好,當然還有下文?”
“是的”張佳木慨然道:“不管也是不成了。我會有奏議,九老,你知道蘇州那幾個縣不,來往官員甚多,大家有事沒事,都去打秋風。縣官不必理會政務(wù),就迎來送往好了。驛站使費,官府攤派,一年不知道有多少。放在每個官身上只是小數(shù),十個百個千個,可就是叫人難以承受的大數(shù)了。”
“不知道佳木的辦法是什么?”
“制度”
“哦,皇明制度可是有大誥規(guī)定的……”聽張佳木說起制度,耿九疇的臉上反而露出擔憂之sè,他想了一想,便道:“老夫要提你一下,太祖高皇帝制大誥,可是有言在先,后世子孫不能擅改一字。特別是制度,有敢言恢復宰相制度的,族誅”
“高皇帝已經(jīng)在地下矣,現(xiàn)在的情形,和洪武年間又完全不同,高皇帝就算復生,也非得改他自己的法度不可。”
張佳木這么一說,耿九疇當然大為著急,因而要勉力起身說話,用力一猛,卻是眼前一黑,差點暈了過去。
“九老,不要急。”張佳木很沉穩(wěn),自己上前一步,把耿九疇托住,笑道:“治大國若烹小鮮,不是急的事,我不會那么孟làng,一下子就想怎么著。況且,上有皇上,太子在,也不是事事由我自專的。”
他話說的很隱晦,但耿九疇一聽就明白了。
皇帝那頭其實是好說的,除非是改大誥規(guī)定,現(xiàn)在一下子說改成例太多,皇帝也會遲疑。畢竟,皇權(quán)也要顧忌到輿論。但此事妙就妙在,張佳木已經(jīng)借著德道**āng把文官們揍的不輕,現(xiàn)在改成法,給文官們自己解套,卻要看他們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