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目光一凝,復又打量他,頗為驚訝:“蕭莊主?是貧道失禮了。”
“鐘鳴山周圍,既無客舍,亦無廟宇,今夜道長不如就宿在綠柳山莊?”
道士看他一眼,合掌道:“那永若就叨擾了。”
先前那青衣女子看著蕭然與那道士并肩往前,也想跟著過去,卻被人從后面一把拉住。
她回頭一看,面色一沉,甩開對方的手道:“你做什么?”
“尊主不在幾日,你連規矩都忘了?”白漢卿冷冷道。
“你……”
“剛剛那個人的法號你沒聽到?”
她一愣。
白漢卿道:“那是因虛觀的永若道長。”
戚硯目光一變:“你是說……”
“哼,尊主早就想與此人見一面,他手中很可能有那個東西的線索,這次你若壞事,恐怕就不是被關水牢那么簡單的了。”
戚硯想到蕭然方才冰冷的目光,神情一澀:“所以……尊主是得到了此人現身的消息,才會特意趕回來?”
白漢卿皺眉:“不然呢?”
戚硯沒有作聲。
今日恰巧是她的生辰,剛剛她還以為……
“要不是尊主這幾日心情不錯,豈會輕易放過你?我奉勸你還是把你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收起來,老老實實地當你的護法。”
戚硯不悅:“不用你多管閑事。”
白漢卿:“我懶得管你!”說完轉身就走。
戚硯卻突然叫住他:“等一等,尊主這幾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為何……遲遲不回?”
白漢卿回頭掃了她一眼,神色不善:“不該你問的就不要問。”
戚硯聞言緊抿雙唇,臉色愈發不好。
“尊主還有吩咐,他回來的事,不準跟任何人提起,切記——管好你的嘴。”
*
綠柳山莊位于鐘鳴山近山頂處,林深樹秀,風清氣涼,天晦日隱。
永若跟隨蕭然步至山莊門口時,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風從袖下穿過卻凜凜似冰。他抬頭見“綠柳”大匾,微微動容:匾上的字跡傲而不狂,恣而不縱,功力之深,世所罕見。
蕭然見他直直打量那二字,出聲道:“這兩個字是前莊主親筆所書。”
永若點點頭。
入了綠柳山莊,蕭然示意下人引永若到客房。永若簡單洗漱一番后,看窗外天色已黑沉,卻見他所居小院假山石間閃爍著點點熒光,詢問下人才知原是山石上放著燈籠草。
他推門出去,才覺空中飄著小雨。走出小院,踏一條幽徑,掩在翠竹綠枝中,兩肩微濕。
兩旁奇花異草于昏暗中,襯燈籠草微光,顯出奇幻情致。游步間,他已走到另一座小院門口。
院門上貼著封條,門邊的石頭上刻著個“禁”字。
那封條上面沾著暗紅色的東西,瞧著很新,乍一看像血跡,永若伸手一碰,捻在指尖湊近一聞,才發覺是一種漆料。
他抬頭看夜色,凝神半晌,身側忽然傳來聲音:“道長,這是綠柳山莊的禁地,外人不得入內。”
他轉眼一看,見對方須發皆白,身材矮小,是位花甲老人:“敢問施主是?”
老者擺手:“老奴不過是綠柳山莊的管事。”
“貧道只是睡不著出來走走,無意走到貴莊禁地,打攪了。”
話是這么說,永若心中卻道:此處的確戒備不嚴,雖說是禁地,卻沒有人把守,區區封條能攔得住什么人?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
永若來不及深究,向那管事告辭后,獨自一人又往回走,結果半路遇到一名下人,恰巧是來找他的:“道長,素宴已設,莊主請您過去。”
永若點點頭,跟著對方去往前廳。
蕭然人在廳內,他換了一身銀紅色杭綢直裰,腰間佩鶴紋白玉,儀態高雅如濁世貴公子。
“道長,請坐——”他微微笑道,“綠柳山莊沒什么規矩,道長請便。”
永若應聲坐下,心道:先前只聽說綠柳山莊的新莊主為人寬仁和善,卻不知對方竟有這般風姿氣度。
“既然道長不碰酒,”蕭然舉起茶杯,“咱們今日就以茶代酒,如何?”
永若拿起茶杯:“多謝蕭莊主今日款待。”
二人輕輕碰杯,蕭然似不經意般掃了對方一眼,垂眸一飲而盡。
“好茶。”永若嘆道。
蕭然笑而不語。
“蕭莊主,貧道此次前來是為何故,你我都心知肚明,依貧道看,咱們就不必虛與委蛇,浪費彼此的時間了,”永若直直望著他道,“實不相瞞,光明門祁長老是貧道數十年的故交好友,他慘遭不測,貧道心痛難當,還請蕭莊主坦言相告,殺害他的真兇到底是誰。”
“道長就這么信我?”蕭然晃動著手中的杯盞。
“貧道自有分辨。”
蕭然神色一淡,將那茶杯倒扣在桌面上:“綠柳山莊是名門正派,但也不是懸壺濟世的庵堂,想必道長也知道規矩。”
永若一點也不意外:“蕭莊主想要什么?”
蕭然望著他一字一句道:“傳聞有言,前朝南宮一族早于二十年前盡滅,我知道,這是假話。”
永若神色一變。
蕭然盯著他的臉,眼底浮現出一絲詭譎難言的笑意:“南宮氏還有一個活口,當年他逃到因虛觀,九死一生,是道長冒死救下了他。”
此刻永若面沉如水,臉色已與方才截然不同,他復又打量蕭然道:“蕭莊主,貧道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蕭然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雙眸變得平寂無波:“道長難道不想知道祁長老是怎么死的了?”
永若皺眉:“你……”
蕭然起身一拂袖,這花廳四周的門便在一瞬之間盡數關上。
永若霍然而起,卻腳下一軟,又跌坐了回去。
他感到四肢無力、渾身發軟,此時此刻竟連一口真氣都提不上來:“我怎么……這不可能。”
蕭然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地睥睨著他:“方才在下敬道長的茶,道長一口都沒喝,全倒進了自己的袖子,這可不太好啊。”
“你……”
永若頭暈眼花,眼前人在他眼中已成了重影。
他心神巨震,百思不得其解。方才他一路小心,從未食用或是飲下任何東西,怎么竟還是著了道?
渾渾噩噩之際,他低頭看到指腹上那一抹淺淺的紅色,猛然一僵。
蕭然嘴角一勾,面露譏諷道:“道長若真是心如止水,不為外物所動,就不會一步步地落入我那迷障了。”
*
一個時辰后,蕭然才從綠柳山莊的暗室里走出。
他從白漢卿手中接過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手上的血跡,幽幽道:“這個道士,有幾分骨氣。”
戚硯端著熱茶上前:“尊主,用茶——”
蕭然搖頭,沒有接那茶杯,看向白漢卿道:“里面由你善后,暫且留他一命。”
“是。”
蕭然抬頭看了看天色,轉身提步往外。戚硯連忙上前了兩步:“尊主——”
蕭然回眸看她。
她一抿唇,垂眸低低道:“尊主多日未曾現身,有幾件事……還未向您稟報。”
蕭然緩緩道:“不必,做戲要做全套,既然有人巴不得我死,那我不妨就再多‘死’幾天。”
戚硯:“可是……”
他眉頭一皺。
戚硯一滯,忙垂頭往后退了一步。
蕭然掃了他們二人一眼道:“這幾日恰是清理門戶的好時機,不必多做什么,看著就是,那些不安分的……自會原形畢露。”
二人躬首應是,目送他轉身離開。
戚硯癡癡望著對方消失的方向,臉色一涼,喃喃道:“他果然不記得……”
*
雅虞這一覺睡得很沉,醒過來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她手支著榻起身,另只手摸著額,人還有些暈乎乎的。
“想要什么?”一個溫潤低沉的聲音自背后響起。
雅虞一驚,忙回頭去看,就見蕭然立在桌前,眉眼柔和地望著自己。
她愣道:“二哥怎么……”她手撐著榻,歪著身子,小臉粉撲撲的模樣,愈發像團貓兒了。
蕭然看了看她右頰上睡出的紅色褶印,微微笑道:“喝水么?”
雅虞點點頭,又臉上一紅:“我自己來。”
蕭然睨她:“你坐——”隨后轉身就去倒水了。
雅虞從他手中接過杯子,偷偷瞧了他一眼,見他神色泰然,眉眼溫和,就低下了頭,靜靜地坐那兒喝水。
“……姥姥人呢?”
蕭然:“還在睡。”
雅虞皺眉:“這兩日也不知怎么的,總也犯困。”
她幾乎從未睡過頭,更別提睡到這個時辰。
蕭然面不改色道:“興許是犯春困吧。”
雅虞看他一眼,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很習慣和這位假“二哥”一起生活了,他們原本素不相識,且十多天以前,他還渾身是傷地躺在榻上,不省人事。
沒想到如今,他卻留在了這冷冷清清的小木屋里,與她們同吃同住了這么多天。
蕭然見她直直地看著自己,眉頭一挑道:“怎么了?”
雅虞:“我在想……二哥從前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目光干凈而明亮,帶著純粹的好奇。
他一頓,神色溫和地一笑:“你覺得——我是什么人?”
雅虞望著他綠色的雙眸,情不自禁地伸手,指尖輕觸了一下他的眼睫:“二哥家里肯定有人是胡族血統,所以才會生出這么漂亮的眼睛。”
蕭然遲疑:“漂亮?”
雅虞點頭。
他的神色有些奇異,仿佛聽到了什么新奇的玩笑。
還從沒有人敢當面夸他漂亮,除非是不想活了。
此刻她正仰頭直直地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如雨水洗過的青空,清晰地映出他的樣子。
蕭然目光幽然,喉頭緩緩地滾動了一下。
她突然一頓,皺眉道:“二哥,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血腥味?”
蕭然眸光一閃,微微笑道:“魚腥味罷了,熏著你了?我剛剛去山溪邊抓了幾條魚回來。”
雅虞面露恍然:“那你快去洗洗吧。”
蕭然應好,轉身去了大屋內水盆前清洗。
他彎下腰,將雙手浸在水中,偶一抬眸,看到鏡中所映,見自己頸側里衣上沾著一團血跡,雙眸微瞇。
停頓片刻,蕭然抬手扯開衣領細看,隨即眉頭一攏,面露不悅。
三個時辰以前,他還在十里之外的鐘鳴山綠柳山莊,親自給人用刑。
這血,就是那時候沾上的。
想到方才雅虞的反應,蕭然不由微微一哂,他說這是魚腥味,她竟也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