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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怕艱辛和苦痛會成為一種習慣,但他還沒有辦法割斷昔日的一切。</br>
——“看見了么?”唐曉按著搖搖欲墜的木桌坐下,執起桌上的茶壺給缺了口子的碗盅倒滿水,晃了晃水暈一口喝下,他扭頭看向屋子的角落,唇角一笑,“忘了你坐在那里,當然是看不見的。我說給你聽?”</br>
角落里,倚坐著一個穿灰色衣服的男人,男人的手腳被鐵鏈拴在屋墻的鐵釘上,他的后背高高凸起頂著墻壁,儼然是一個羅鍋身形,很久沒有打理的胡須糊住了男人的臉,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猜不出他的年紀,但也多虧了這一臉的胡須,才讓人不會被他的長相嚇得尖叫出聲。男人身形不小,但卻瘦削的駭怕,顴骨高聳滲出骨頭的白光,雙目凹陷仿如骷髏,但眼里卻沒有對自己境況的絕望,也沒有對唐曉所為的怨恨,他的眼睛里更像是藏著求生的意志,堅信唐曉不會要自己死。</br>
唐曉執著盛水的碗盅走近男人,把碗沿湊向他干裂的唇,男人張開嘴大口喝著,他實在太渴,碗盅太小,他才喝了兩口就已經見了底,唐曉幽幽一笑,又走向木桌,男子渴望的盯著他的動作,看到他又端起了茶壺,眼睛都跟著亮了起來。</br>
——“這幾天實在有太多事。”唐曉把碗盅又遞向男人,“你說…如果有一天我為賢王爺效力死在外頭,你會怎樣?沒人知道這老宅子里還住著你,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成。刺墨,你要想通,你我的命,是連在一處的。”</br>
男人沒有應他,他仰著脖子努力想觸到唐曉手里盛水的碗盅。唐曉指尖傾斜,碗盅里的水滴滴答答灑在男人渴求的臉上,男人長大嘴,伸出舌頭□□著所及之處的水滴,喉嚨里發出嘶啞的不滿聲。</br>
唐曉負手凝望著男人枯瘦的臉,“你這又是何苦。你知道我有求于你,等你助我之后,我一定是會好好報答你的。不過是一只無腦無心的蠱蟲,還有就是刺墨神醫舉世無雙的針灸之術…你使慣銀針,蠱蟲也就是一只蟾蟲死物,舉手之勞你為什么不肯幫我?”</br>
——“沒有什么神蠱…”男人嘶聲道,“古書謠傳,如何能信…要真有可以變人臉孔的神蠱…便是逆天改命…會遭禍的。</br>
“真是沒有?”唐曉陰聲讓人發指,“真是沒有?”</br>
——“沒有,沒有神蠱。”</br>
“沒有?”唐曉冷笑了聲,“天下不是只有你刺墨一個大夫,就算是名震天下的神醫又如何?賢王府新入了一位門客,他精于醫術,和你一樣擅長針灸,最重要的是,他聽說過神蠱,也知道西域神蠱可以易容的法子。”</br>
——“擅長針灸…聽說過神蠱…”滿面的胡須剛好掩飾了刺墨臉上的慌亂,“誰?不可能,絕不可能…”</br>
“能者多自負,果然是這樣。”唐曉收住冷笑,面容頓時如寒星般無情,“那個人,和你一樣自負。莫家神醫?刺墨你是縱橫幾十年的醫者,聽說過莫家的名號么?”</br>
——“莫…家…神醫…”刺墨干唇抖動,氣如游絲,“沽名釣譽,裝神弄鬼,這人說自己知道神蠱,那就一定不是妙手仁心的醫者,胡言亂語,一派胡言…不可信,絕不可信。”</br>
“我不過是要你一只神蠱,你何苦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唐曉目露兇意,“我再問你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幫我?”</br>
——“西域有蠱蟲,喜食獸腐肉,精沫可易轉,換君新容顏。蠱蟲劇毒,害死了不少人,早已經在西域幾近滅絕。多年前,我是得來了一只蠱蟲,但蠱蟲難培育,我還沒來得及佐證它可以易容的傳說,蠱蟲就已經死在了我手里。哪里是什么神蠱,不過就是只又臭又臟的蟲子。”刺墨恍惚的看著唐曉的臉,“如果世上人人都有和你一樣英俊的臉,又哪里會有許多苦痛。唐護衛,你應該好好愛惜自己的臉,而不是…整日想著換了它。這是刺墨的肺腑之言。”</br>
“如果世上人人都有和你一樣英俊的臉,又那里會有許多苦痛?”唐曉失聲大笑,“刺墨,我經歷的苦痛還不夠多嗎?”</br>
——“至少,你還好好的活著。”刺墨牙尖咬唇,滲出殷紅的血珠。</br>
唐曉遙望皇宮方向,振臂指著軒窗,“難道我就真的命本該絕?御出雙子,龍骨男盡。御出雙子,龍骨男盡…宮里的那個人享盡榮華富貴,他不過是比我晚出生半刻的兄弟,流著一樣血脈的雙生兄弟…只因一個荒謬的龜骨卦象,皇上就下令只留一子,他要我死,你們都要我死。”</br>
——“要是人人都想你死,你又怎么會還活在世上。”刺墨眼眶里閃動著渾濁的淚光,“要是真想你死,我又怎么會想盡辦法把你調換出宮…人人當蕭采女誕下的長子是個死嬰,可你還活著,還活著。”</br>
“這種卑賤的活著,還不如去死。”唐曉揮下手臂,“你把我送去蜀中,交給蕭采女老邁的母親,告誡他們千萬不要泄露我的來歷,若是泄露半句,宮里宮外相干的一個都活不成…大母愚昧膽小,差一點,差一點我就要渾渾噩噩的在桑田里過完這一生。誰知道…”</br>
唐曉臉上溢出悲憤,臉廓不住的抽動著,“那年大旱,半年多沒有降下一滴雨水,巴蜀本來就貧瘠困苦不得朝廷待見,大旱數月,尸橫遍野…大母臨終時,看到餓的瘦骨如柴的我,她舍不得我跟著她一起餓死,終于…大母把一切告訴了我。”</br>
——“御出雙子,龍骨男盡…”唐曉低喃卦詞,“就是這一卦,扭轉了我的命運…雙生雙子,一人傲立皇族,就要成為大齊國的儲君,一人…粗衣茍活,差點餓死在巴蜀蠻地…我不甘心,我絕不甘心。”</br>
“刺墨,你把我送去巴蜀,之后幾年你也曾去看過我,我記得你。大母讓我去岳陽謀一條出路,讓我去岳陽找你。巴蜀離岳陽有千里之遠,一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乞討一路到了岳陽…大街上你看見瘦到脫相的我,半晌都沒有認出。”唐曉閉上眼睛回想著往日的一幕幕,他不想再記起,但他忘不掉,“我追問你我的身世,希望你設法把我尚在人間的消息告訴娘親,刺墨,你又是怎么對我的?你勸我離開岳陽,離開的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我為什么要離開?我出生在這座顯赫皇都,我屬于這里,我哪里都不會去。”</br>
唐曉驟然睜眼,他眼前恍然重現自己初入岳陽城的那一天——“那天,我駐足在岳陽巍峨古老的城墻下,看著城頭嘶嘶破風的金蟒旗…那天,我看見了從城外御林苑狩獵回來的皇上,還有…一個比一個威風貴氣的皇子,他們個個身披金甲,看的我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在那群人里,我還看到了…看到了我的兄弟——穆陵。我驚訝的發現,我和他雖然是雙生,但面容卻長的并不一樣…”</br>
——“你要慶幸你和五皇子生的不一樣。”刺墨仰頭哀嘆打斷唐曉,“要是你倆有著一模一樣的臉,你才踏進岳陽城,就已經沒命了。”</br>
“齊國信奉占卜,卦象如同神諭,絕不可以逆改。”刺墨哀聲又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武帝能狠心下密旨殺蕭采女長子,就是非要你死。如果被人得知你還活著,齊國諸多不順,甚至連天降大旱都會扣在活著的你身上,到那時,你只會死的更慘,還會連累你的母親和弟弟。巴蜀遭災,我沒能及時去救你和大母,是我的疏忽,但你絕不可以留在岳陽。”</br>
——“可是你拗不過我。”唐曉陰聲道,“我已經不是任人擺布的孩子,你擔心我胡攪蠻纏,事情鬧大不可收拾,你答應讓我留下,但必須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活著。為了溫飽,我入了武行,習武走鏢,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你極少來找我,開始我以為你膽小怯懦,生怕和我親近給自己惹上禍事。慢慢的我發現不是…你是離開了岳陽…給自己尋了另一處地方…你每隔幾月遠遠的窺望我,并不是你掛心我,而是…你害怕我包藏禍心,還是滿腹不甘,你,是在監視我。”</br>
刺墨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無力的倚在冰冷的墻壁上,神色哀默。</br>
唐曉拂袖轉身,“人的霉運遭久了,總會有撞上大運。我替賢王府押了一趟紅鏢,途中我化解險情得了賢王爺的另眼相看,他試過我一身本事,邀我入他的府中做門客。賢王府的門客,是齊國文人武夫最大的榮光,我做夢都不敢想有一天我可以進賢王爺門下…再想想,又是多么可笑,我堂堂皇子之身,居然…做了一個卑微的門客。”</br>
“賢王門下聚集著無數能人異士,他們見多識廣知曉許多我不知道的東西,在一次閑聊里,我從一個西域方士口中,聽說了西域神蠱,可以替人易容換臉的神蠱。”唐曉低下聲音,“那位方士告訴我,神蠱在西域已經幾近絕跡,多年前,有個叫刺墨的大夫遠赴西域得到了一只神蠱,也許…這是世間最后一只活著的神蠱。神蠱食腐肉,復肌理,加以針灸引導,便能替人隨心所欲的更換面容…刺墨,刺墨大夫?那…不就是你么?”</br>
唐曉指著刺墨哈哈笑道:“那一刻,我恍如重生——上天作弄我,折磨我,是刺墨你救下我,留下我…我相信這次是上天在告訴我…”唐曉俯下身子,食指貼唇輕聲道,“我失去的一切,都可以由你替我討回來。”</br>
——“你在巴蜀的那些年,我去看過你幾次,你大母告訴我,你是個極其聰穎的孩子。”刺墨抬起凹陷的眼睛注視著唐曉年輕的臉,“五皇子在幾個兄弟里就是最出類拔萃的那個,你們不愧是一母所生,你和他一樣聰穎,甚至,你比他還要聰明。你摸清了我出現在岳陽的規律,你在巷子里堵住了我,說你要與我敘舊,我竟然信你真的甘愿做一個普通人,屋門關上,我就再也沒能走得出去…”</br>
“你可以出去的。”唐曉指著掛著鐵鎖的屋門,“神蠱,只要你答應我要求你的事,你就可以出去。刺墨,這是你欠我的,我要你助我,直上青云。”</br>
——“我欠你…?”刺墨仰頭長嘯,“要不是念在我和你母親相識一場的情意,我不忍心看著她的骨血因一個卦象殞命,我何苦要搭上性命換走你?你如今好好活著,竟會說是我欠了你?”</br>
“你欠我。”唐曉低沉發聲,一字一字咬牙刻骨,“大母在我眼前餓死咽氣,千里荒路,滿目餓殍,我從死人堆里爬到岳陽城下…”唐曉逼近刺墨,“人世苦痛,我一一嘗過,你救我,卻又把我拋進人間苦海,這還不是你欠我的?”</br>
見刺墨熱淚滾滾,唐曉直起身,緩下語氣,“刺墨,我要你給我一張嶄新的臉。我要你…給我一張穆陵的臉。僅此…而已。”</br>
——僅此而已。</br>
刺墨喉嚨里發出慘烈的哀嚎,在暗夜里猶如一只垂死的困獸。</br>
客棧</br>
莫牙曾經那么討厭和程渲擠在一屋,這會子想賴著她卻有了自己的房間。人間不如意事之八,九,莫牙終于領悟了這句話。</br>
莫牙扶著程渲走到床邊,還不忘替她撫了撫床褥上的褶皺。程渲看在眼里暗暗偷笑,雙腿悠悠晃蕩,抿嘴不語。</br>
莫牙忽然想到什么,彎下身子直往床肚里鉆。程渲低叫不好——難不成莫牙癡戀自己,甘愿睡在床肚里和自己前胸貼后背——沒這么變態吧…</br>
銅罐子的碰響打斷了程渲的胡思亂想,莫牙捧著自己的寶貝罐子爬了出來,愛惜的吹了吹罐蓋的灰塵,他明明有嚴重的潔癖,可竟然還用潔凈的衣袖好好擦了擦罐子,真像是自己視如千金的寶貝。</br>
大寶船上明明有那么多奇珍異寶,但莫牙上岸時只帶了一個癟癟的錢袋,一包換洗衣裳…還有就是,這個滿是銹斑的銅罐子。</br>
程渲知道罐子里裝的是蠱蟲,替自己吃了臉上腐肉,改了容貌的蠱蟲。雖然這是幫了自己的蟲子,但程渲想起著軟糯的東西在自己臉上吮吃吐沫,腹中還是忍不住會翻江倒海。程渲尊敬蠱蟲,但還是有些嫌棄。</br>
莫牙小心翼翼的揭開蓋子,見青色的蠱蟲安好的在罐底蠕動著,心中大石落下,低低的吁出一口氣,又看了好一會兒才不舍的又合上了蓋子。</br>
——“嚇死我了…”莫牙摸了摸心口,“還以為那廝偷了我的神蠱呢。”</br>
“誰?”程渲泛起疑色。</br>
“唐曉啊。”莫牙一屁股坐在程渲身旁,“從賢王爺書房出來的一路,唐曉忽然問我知不知道可以易容換臉的神蠱,嚇出我一身冷汗。看來,他就是隨口一問…”</br>
“天不怕地不怕的莫大夫也會被嚇出汗?”程渲笑出了聲,“一只蟲子,就炸出了你的原型?”</br>
“你懂什么?”莫牙挺直背露出傲嬌之態,“你忘了你的臉是誰給你的?”莫牙敲了敲手里的銅罐子,“神蠱,就是我的神蠱。”</br>
程渲摸上自己的左臉,膚嫩如芽,柔滑如脂,原本燒傷的那塊早已經被素肌取代,恍如重生一般。程渲摸向莫牙的手,莫牙把銅罐子塞進她手里,低聲道:“你行走岳陽無人能識,都是神蠱的功勞。古籍有秘術,說神蠱可易容,老爹教我悉心養這神蠱,也是這樣說的。我養了它七年之久,原本也就想在你臉上試試…可神蠱的厲害,超過了我的想象。”</br>
——“在我臉上試試?”程渲啞然,“你和老爹都沒用過神蠱?要是這蠱蟲吃盡了我的肉…”</br>
“你真是個傻子。”莫牙瞪了眼程渲,“我用金針引路,它吃不了你。”</br>
想到自己是神蠱第一件作品,程渲有些后怕。莫牙拂拭著罐蓋上的蟾蜍,絮絮道:“我…就是真的寂寞了。救你上船,你半邊臉燒的跟黑炭一樣,看著瘆人,老爹不在,我心想你能陪我說說話也好,對著一張污了的臉怎么說話?我這才…用了神蠱…”莫牙的聲音越來越低,話音里還帶著些許愧疚,“老爹再三叮囑過我,易容是世上最陰毒的方術,神蠱雖神,卻不可以用它。老爹本來想弄死神蠱,但醫者哪個不好奇古法秘籍?老爹終是舍不得…”</br>
莫牙看向程渲無暇的臉,怔怔道:“看你好好的,真要多謝老爹不殺神蠱。”</br>
程渲回過神,按著臉頰,道:“你用金針替神蠱引路…我這張臉,也是照著你的心思換的?”</br>
莫牙想摸一摸程渲的臉,手伸到一半卻還是緩緩垂下,他多年避世而居,除了老爹從沒和旁人處過,更別提和女子共處。莫牙不懂女人的心思,不懂女人的喜好,不懂怎么才能得到女人的芳心…他只知道程渲看似堅韌的外表下,有一顆柔軟的心腸,這副世上最玲瓏剔透的心腸,莫牙離它那么近,卻不敢伸手觸碰。</br>
如果肆意撫摸程渲…是不是意味著…就得到了她?莫牙還是不敢。</br>
——“你的臉…”莫牙艱難發聲,“不過是照著我心里鐘意的模樣…”莫牙蹭的跳起身,夜深情如火,孤男又寡女,他生怕在程渲屋里待的太久會忍不住做些什么,莫牙捧著銅罐子匆匆朝屋門走去,“你早些睡吧…”</br>
——心里鐘意的模樣…程渲竊笑著仰面躺在了床上。棒槌,真是個…傻棒槌。</br>
次日</br>
莫牙推開房門,半張著嘴啞然無語——程渲已經侯在了外頭,她顯然昨晚睡得很好,臉頰豐潤洋溢著期待,紅唇微動像是有話要對莫牙訴說,但她什么都沒有說,一只手摸向莫牙的肩,唇角漾起笑容。</br>
和煦的陽光灑在她清麗的臉上,莫牙無欲無求那么多年,活到這一刻他才算明白——陽光和程渲同在,就是他要的未來。</br>
二人走下樓梯,冷不丁莫牙看見什么忽然頓住步子,后頭的程渲一個收不住撞在了他背上,嗷的一聲捂住了額頭,“莫大夫,你作弄我?”</br>
莫牙沒有說話,側過身輕輕握住程渲的手腕,但眼睛仍頓在大廳里幾個伙計的手上。程渲有些好奇,她順著莫牙的眼神偷偷窺去——看著也沒什么奇怪,大早上沒有客人,幾個伙計正圍坐在桌子邊趕制著中秋夜要掛在客棧外頭的紅燈籠。齊國有中秋掛燈的習俗,岳陽富貴,達官貴族之間又喜歡斗富,家宅府邸外的紅燈籠掛的越多,就越加喜慶多福,這家客棧雖然狹小不起眼,擋不住人家掌柜也有一顆求財進取的心吶。舍不得買燈,就讓自家伙計鍛煉動手能力,制個燈也不奇怪,怎么莫牙看著魂魄都像是出了竅?</br>
——“怎么不走了?”程渲推了把莫牙。</br>
“沒什么。”莫牙回過神,“程渲,今天是什么日子?”</br>
程渲掐著手指裝作算了算,“八月十五,中秋節。”</br>
“中秋…”莫牙重復著,“中秋節…就有燈看嗎?”</br>
“是吶。”程渲又推了把他,“怎么?”</br>
莫牙遲鈍的挪了一步,“店里伙計在做燈籠,這些紅燈籠…看著真像是…老爹在時帶我去街上看的那些。”</br>
“我好像聽你說過。”程渲想起什么,“你說,你每年生辰,老爹就會帶你出去看燈…齊國中秋滿城賽燈,雖然元宵節也有燈看,但那天都是各色彩燈,只有中秋這天,才是滿城紅燈…你生辰那天…看來,你是中秋節生的?”</br>
“誰知道呢。”莫牙口吻有些不快活,滿眼的紅色,讓他又想起了失蹤不見的老爹,也讓他想起了孤獨學醫的那些年,雖然如今程渲就在自己身旁,但舊時的記憶卻像河流給山川大地留下的溝壑,再也不可能抹平,“我是老爹抱養的,也許…他也不知道我是哪天生的,看著中秋喜慶,又或者…”莫牙回頭看著程渲,“和你義父一樣,把撿到我的日子,定做了我的生辰?”</br>
同是天涯漂泊人——程渲忽的對莫牙生出同命相連的感覺來。</br>
司天監門口,莫牙目送著程渲在卜官的引領下朝里頭走去,他還想再送幾步,程渲像是洞悉了他的舉動,忽的振起左臂朝身后的他晃了晃,莫牙惱惱的收回邁出去的腿,鼻子里輕輕哼了聲。</br>
司天監的大門閉上,莫牙覺得心里有些空蕩,走在岳陽熙熙攘攘的街上也是消除不了周身的不自在,莫牙踱到了程渲平日里擺卦攤的地方,自己寫的“算卦”還貼在破墻上,莫牙瞧著礙眼,伸手就把它揭下,正要幾下揉成團子,驟的被人喊住——“住手!”</br>
讓我住手就住手?莫牙從來就不喜歡被人使喚,莫牙忿忿把寫著的字的白紙揉成個大團子,扔進了角落的竹簍子。一個靈巧的身影蹭的躍了過去,快手撿起紙團,心疼的趕緊撫開,一遍遍蹭著上面的皺痕。</br>
——穆玲瓏?</br>
莫牙扭頭想走,穆玲瓏腿腳快,又是一個箭步閃在了莫牙前頭,張開雙臂擋住了他的去路,眉毛還得意的一挑一挑,“程渲去司天監入職報到,今兒莫大夫是一個人,怎么,有什么樂子不?”</br>
“沒有。”莫牙冷漠道,“我很悶的,沒有樂子可尋。”</br>
“悶好啊。”穆玲瓏猛一個擊掌,“安靜,愜意,我喜歡。”</br>
“郡主你…”莫牙戳了戳自己腦袋,“是這里有毛病吧?”</br>
“是啊。”穆玲瓏俏皮一笑按住了腦門,“莫大夫給治治?”</br>
莫牙露出嫌棄的表情,轉身往反方向快步逃走,穆玲瓏噠噠跟在后頭,熱乎道:“今天是大節,莫大夫你就不能賞臉陪本郡主過節么?今晚的岳陽城可是火樹銀花不夜天,絕保晃瞎你的眼睛…”</br>
——“晃…什么?”莫牙蹙眉一頓。</br>
穆玲瓏捂住嘴,小心窺視著莫牙不喜的眼神,意識到脫口而出的“瞎”字惹惱了莫牙,“晃花…是晃花。”穆玲瓏雖然改了嘴,但高貴的郡主之心難免受到了不小的傷害,長到這么大,哪里有人敢這樣給她臉子看,岳陽的年輕子弟,人人都盼著穆郡主多看自己一眼,這個莫牙倒好,生生給臉不要臉,還對自己使起臉色?本郡主已經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穆玲瓏暗搓搓著準備擼袖大干一場,可臉上的表情像一只溫順的貓。</br>
——“我胡亂說呢,沒有笑話程渲的意思。”穆玲瓏軟綿綿道,“就當我嘴快說錯,至于么?”</br>
“你回去吧。”見穆玲瓏服軟,莫牙也不想多計較,“你都說了今天是大節,大節,我要和程渲過。”</br>
“要是…你和她過不了呢?”穆玲瓏咬唇偷笑。</br>
莫牙俊臉擰作一團,“你再說一遍,誰和程渲過不了?”</br>
“咿呀…”穆玲瓏紅了臉,“我不是那個意思,是過不了節,不是過不了日子…不不不,不是過不了節,是過不了今天…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哎呀…又錯了…”</br>
——“是得給你治治腦子。”要是穆玲瓏是個男人,莫牙準得上去和他干上一架,只可惜她是個女人,碰不得傷不得,莫牙只得喘著氣給自己消消火。</br>
穆玲瓏吐了吐舌頭走近莫牙,“中秋大節,程渲是陪不了你了。今天是五殿下的生辰,蕭妃娘娘在珠翠宮給他擺下壽宴,正好娘娘也想見見司天監新進的卦師,就點了程渲的名字…”</br>
——“五皇子生辰,喊程渲做什么?”莫牙喉嚨一酸。</br>
穆玲瓏怕莫牙誤會,趕忙道:“你有所不知,皇室親貴向來和司天監來往甚密,娘娘王爺們有倚重交好的卦師也是正常。看來蕭妃娘娘是有拉攏提點程渲的意思…這是好事吶。程渲要想在司天監有個好前程,我父王的舉薦固然是重要,蕭妃和五殿下當前在宮里最得勢,程渲要是得了他們的支持,還有誰敢欺負她…莫大夫?”</br>
莫牙動了動嘴,他不喜歡這些個彎彎繞,但他承認穆玲瓏說的不錯,程渲已經進了這個圈子,就不會那么容易出來,與其日夜擔心她,讓她找個靠山該也不錯。只是…為什么是穆陵…</br>
程渲要查出摘星樓大火的真相,接近穆陵身邊應該也是個法子…一切都是為了讓程渲早些查出真相,這樣才能早些和你回到船上…莫牙內心波濤洶涌,他想出各種理由說服自己無視一切,他做到了,但是莫牙的心里…好苦。</br>
——“莫大夫?”穆玲瓏伸手在莫牙眼前晃了晃,“明白?”</br>
見莫牙悶悶不樂,穆玲瓏抿唇一笑跳到他身前,搓著發梢泛起眼瞼偷偷看著他,“岳陽的中秋夜,真是火樹銀花不夜天,本郡主帶你好好逛逛,保準你終身難忘。我可是…推了宮里的大事陪你吶…”穆玲瓏聲音輕下,甚至還帶了些懇求的意味,可憐兮兮的盼著莫牙答應。</br>
——“我要是莫大夫,郡主邀請,我一定會去。”</br>
莫牙有心事,竟然沒有聽見唐曉一瘸一拐的走近自己,唐曉的臉上掛著笑,但莫牙記起昨晚他問起自己神蠱,怎么覺得他的笑容很是異怪。</br>
“莫大夫不做聲,我可就當你答應了?”穆玲瓏眼中閃出光澤,“我穆玲瓏從不膩乎惹人煩,你先自己找樂子,天黑亮燈的時候,我等你。”</br>
穆玲瓏咬唇轉身,走出幾步又窈窕轉身,沖著莫牙盈盈一笑,又生怕被他笑話,急促的扭頭跑開。</br>
唐曉負手而立沒有看著莫牙,“我知道莫大夫瞧不起做門客的,臣食君祿,客食主祿,各為其主又有什么區別?醫者高潔,但你踏入岳陽,就要順勢而為,不然…莫大夫自己倒是沒什么,要是牽連了程卦師…”唐曉淺笑側身,“我唐曉在賢王府也有數年,賢王不棄待我親厚,如果莫大夫當中行走有什么不明白的,盡管來找我。唐曉必當盡力而為。”</br>
——“你為什么要幫我?”莫牙狐疑的看著唐曉。</br>
“因為。”唐曉看向穆玲瓏走出去的背影,“客食主祿。”唐曉拖著瘸腿才走出幾步,忽的被莫牙喊住。</br>
“你的腿。”莫牙指著他的瘸腿,“是怎么瘸的?”</br>
唐曉自嘲笑道:“骨筋盡斷,沒得治了。”</br>
“是為賢王府斷的腳筋?”莫牙發聲問道,“我想賢王爺也不會隨意留下一個瘸腿的門客。”</br>
“想想你家程渲。”唐曉不再久留,一坡一坡走開,“這腿…是我當年走鏢時瘸的,走的,是賢王府的鏢…”</br>
司天監</br>
程渲已經靜坐了兩個時辰,卜官們見著她也算是客氣,但人人各自忙著,也沒人知會程渲該去做什么,確切的說,程渲的這份差事,什么都不必做。</br>
——卦檔理事,顧名思義,就是看管整理卦象檔案的差事。讓一個瞎子看管檔案…程渲不知道是該仰天長嘯還是仰頭大笑。</br>
穆陵吩咐周長安,給程渲安排個穩當的差事。周長安心里那些個小九九,當然不會讓暗藏本事的程渲有施展卦術的機會,成為自己女兒強勁的對手。于是乎…這個精明的男人便假借穆陵的意思讓程渲看管卦象檔案…</br>
多安穩,多閑哉,也是對盲女的照顧吶。最重要的是,周長安想著都要替自己鼓掌叫好——瞎子看管檔案,多安全,多妥當!簡直就是萬無一失毫無顧慮。</br>
程渲已經閑坐著喝了兩壺香茗,可惜只是谷雨毛尖,口味始終是差了點,自己最愛的明前紫陽準被周家父女瓜分的干干凈凈。誰讓自己還只是個末等的小卜官——可程渲好喜歡這份末等的差事。</br>
又一壺香茗下肚,周玥兒別著手昂著脖子走向程渲,程渲不動聲色的放下茶碗,意猶未盡的咽了下喉嚨。</br>
——“這份差事,你滿意么?”周玥兒臉上滿是得逞的媚笑,“清靜,悠閑,比在街上擺攤風水日曬要好些吧。”</br>
“多謝。”程渲頷首淺笑,“卦攤一天也就幾十文錢,還得靠天吃飯,刮風下雨沒得開張。這里太好,有人端茶送水,中午還管三菜一湯,一個月還有幾兩銀子的俸祿。多謝周卦師體恤照顧。”</br>
周玥兒低哼了聲,眉眼滿是對程渲的不屑,程渲面無表情的和她對峙著,有種絲毫不落下風的勁頭,周玥兒道:“我來是告訴你,今天是中秋,過了未時你就可以走了。”</br>
——“過節還能早走,司天監果然是個好地方。”程渲張唇喜道,“好嘞。”見周玥兒眼角含情,程渲故意又道,“中秋大節,少卿府肯定也有的忙吧。”</br>
這話問到周玥兒的心坎上,她臉頰泛著紅暈,道,“今天倒也沒有什么可忙的,五殿下生辰,珠翠宮蕭妃娘娘設下大宴,請了我也過去…”</br>
“周卦師很得五殿下和娘娘們的器重呢。”程渲露出欽佩之色。</br>
周玥兒昂首得意道:“那是當然,我和五殿下算是一起長大,情意自當匪淺。其中種種,你又怎么會知道?行了,你可以走了。”</br>
程渲才站起身,管事李驁一溜兒小步喘著氣趕到,拍著心口急道:“走不得,程卦師走不得。”李驁緩下口氣,沖周玥兒鞠了一躬,“宮里剛剛有人傳話,珠翠宮壽宴,邀了程卦師…也過去… ”</br>
——“怎么可能?”周玥兒難以置信道,“叫她?憑什么?”</br>
“憑…”李驁熟知周玥兒的性子,周家水深,這個老狐貍也是捧著他們父女,李驁想了想道,“蕭妃娘娘的欽點…點了程卦師的名字吶。”</br>
周玥兒俏臉漲的通紅,齒間上下發出戰栗的聲音,眼神如火似要把程渲撕爛吞吃下肚。程渲抬起頭,“可以不去么?晚上還有事呢。”</br>
李驁有些啞然,不順著高枝往上爬的,程渲還是頭一個,李驁蹙了蹙眉頭,偷瞥了眼憤怒的周玥兒,“這…程卦師自己斟酌,要真是有走不開的事…”</br>
“還是去吧。”程渲一棍子拍死周玥兒,“也不是走不開。還沒進過宮呢…”程渲黠氣一笑,“李管事,我怎么去?”</br>
李驁擦了擦額頭,“蕭妃娘娘知道你眼盲不便,派了攆轎來接你,攆轎就在外頭。”</br>
——“還有攆轎?!”程渲按住心口失聲高喊,“蕭妃娘娘實在客氣。”</br>
周玥兒嘴里已經要噴火,她忿忿的抬起手臂怒指程渲,口中卻壓抑著怒火道:“當然得去,入得宮門,就是躍進龍門,哪有不去的道理,恭喜程卦師了。”</br>
程渲的臉上洋溢著就要躍進龍門的激動,李驁和周玥兒幽幽對視著,周玥兒又看了眼程渲,轉身拂袖離開。</br>
司天監大門打開,卜官引著程渲走上攆轎,墻角里,莫牙注視著衣決飄飄的程渲,他想攔住攆轎,但他知道不能。</br>
程渲掀開攆轎的窗簾,疊著手倚伏在窗沿上,往常進出宮門,她坐的也是這樣的攆轎,紅頂流蘇,鈴聲叮當。如今一切在自己身上重演,仿如夢中。程渲想得出神,也沒有留意到莫牙在角落里無聲的看著自己。莫牙看了許久——傻子,程渲怎么會看見你。莫牙低落的轉身離去,那一個瞬間,程渲看見了他黛藍色的背影,莫牙一步一步走的很是落寞,讓人就算只是看著也跟著心傷。</br>
——“起轎。”</br>
莫牙聞聲扭頭看去,雙目對視,莫牙不知道程渲能不能感覺到自己的情緒,她眼盲心明,該是能感覺到自己就在她不遠處吧。程渲對著莫牙站立的方向揚了揚唇角,莫牙釋然的舒了口氣,他知道,程渲一定感覺到了自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