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胎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讓你覺得恍如一人。”一胞雙生，真的有這樣的感覺，讓分離得再遠再久的兩兄妹，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走到了一處。</br>
這也正是按著鎏龜骨卜出的神諭——龍鳳呈祥，帝皇星轉。</br>
子夜，景福宮</br>
唐曉快馬加鞭返回宮中，回到景福宮時，早已經過了子時，深宮寂寥，靜得猶如荒原，唐曉卸下染血的黑衣，環顧空無一人的四周，他恍然好像回到了貧瘠的巴蜀，他站在空空蕩蕩的天地里，看著被大旱烤死的莊稼草木，那時也是一樣的安靜，死一般的無聲。</br>
眼下最大的禍患已死，他會挖地三尺找出穆陵，殺了他，再除去莫牙，程渲，刺墨…除去所有會威脅到自己帝皇之路的絆腳石。</br>
——還有也許再也不會醒來的母親。</br>
寒風颼颼，唐曉忽然覺得一陣寒意，他攏緊領口，嗅到刺鼻的血腥氣，那是靠近穆瑞時染上的鮮血，唐曉深嗅著咸腥的氣味，卻沒有自己期盼的興奮。</br>
他眼前掠過穆玲瓏純真喜樂的臉孔，明天，穆瑞死訊傳來，穆玲瓏一定會悲痛不已，她一個小小年紀的郡主，從沒經歷過任何坎坷，她的生命里，只有歡愉，從無離別。哪怕她知道自己不是穆瑞所生，照她的性子，也會把穆瑞夫婦當成自己嫡親的爹娘。</br>
——唐曉，你殺了郡主的父親。</br>
那郡主身旁，就只有你了。你會護她一生，愛她一世。沒有人會從你身邊奪走她，你們就算不能在一起，也絕不會再分開。</br>
唐曉攥住黑衣，他要盡快焚燒干凈，不留痕跡。他抬起腳想走進宮門，恍惚間，他頓住步子，斗轉星移間，他似乎聽見有人喊自己五哥。他回眸去尋，卻沒有人影。</br>
燒著銀碳的火爐嘶嘶灼燒著唐曉的黑衣，唐曉坐在火爐邊揉搓著冰冷的雙手。</br>
——“都說雙生胎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應，對方身處危險的時候，另一個人也會感同身受。太子殿下，您日日住在宮里，享盡榮華。不知道您在之前的近二十年里，有沒有過瀕臨絕境就要死去的感受？”</br>
——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雙生胎？與本太子有什么關系？”</br>
——“那個人。就是你的兄弟，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弟，殿下，他是你的哥哥。”</br>
——“哥哥…我沒有雙生哥哥…沒有…”</br>
—— “你的哥哥早已經見過你，他很羨慕你的榮光，羨慕得開始嫉恨你。殿下，你在聽么？”</br>
——“他遠遠的窺望著你，上林苑外，岳陽長街，曲折無邊的宮道，甚至，在你母妃的宮邸里…他收集你的一切，記住你的所有，他開始…偷偷的模仿你…你的每一個動作，你的每一個眼神，你的聲音，你的步態…他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模仿的爐火純青，他，就是世上的另一個你。”</br>
——“殿下，你真的沒有感覺到他在靠近你嗎？”</br>
…….</br>
黑衣一點點燒盡，化作焦色的塵埃，唐曉手心漸漸溫熱，但心卻越來越冷。</br>
——大寶船上，他看著刺墨把匕首刺進穆陵的心口，看著穆陵被拋下大海，被浪頭卷走…他曾經深信穆陵必死無疑，但穆陵卻還活著。雙生胎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但自己為什么卻感受不到穆陵。</br>
可又是什么，讓眼盲心明的修兒脫口喊出一聲“五哥”。</br>
摘星樓熊熊大火，被燒成一片焦土，可自己有極其強烈的感覺——修兒沒有死。她果然沒有死。</br>
唐曉記得，他找到莫牙的大寶船，在厚厚的男子衣裳里觸到了那抹柔軟的白緞裙，看見了司天監特有的梅花暗紋——他震驚修兒真的尚在人間，失望背后，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忽然涌出連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認的釋然和救贖。</br>
——“程渲，如果可以，離開岳陽吧。”</br>
唐曉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忽然和程渲說出這句話。</br>
——“我，好像屬于岳陽呢。”</br>
賢王府，小宅</br>
——“程渲，來見過你？”穆陵怔怔許久，終于開口道。</br>
宋瑜無力的點了點頭，絲帕掩唇劇烈的咳嗽了幾聲，“戌時才離開，她借占卜平安來見我，她真正的用意，是來試探我，試探我知不知道真正的卦象。”</br>
“她就是這樣…”穆陵黯然心傷，“執念不改，她要探尋的東西，就一定要知道清楚，她要彌補的過錯，前面是懸崖峭壁也絕不回頭。程渲，怎么會知道魏玉卜出的卦象？”</br>
宋瑜道：“魏玉留了后手，他活著不能說出真相，又不想真相掩藏，他把一切交給了老天，如果我沒有猜錯，魏玉應該是把那一卦藏起，藏到一個沒人知道，只有程渲可以參悟的地方。如果程渲發現不了，那就作罷，如果冥冥中有什么把程渲引去，那就是天意。”</br>
“那她，又知不知道自己是….”穆陵心口刺痛。</br>
——“我都能看透所有，程渲冰雪聰慧，洞悉天機，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她被魏玉抱養，旁人不清楚她真正的生辰八字，程渲自己會不知道？她看到魏玉留給她的卦象，當即就會明白，她，就是龍鳳卦里的那個女嬰，她，是齊國公主。”</br>
——“齊國公主…”穆陵嘲諷著自己，垂下高傲的頭顱，“公主…母親，程渲，才是我的堂妹么。”</br>
“是。”宋瑜疼惜的撫摸著兒子剛毅的脊背，“她是你的堂妹。所幸天意使然，她陰差陽錯做了莫神醫的夫人。你和她原本就是有緣無份，要好過，珍視過，就足夠了。”</br>
——“修兒，是齊國公主，是我的堂妹…”穆陵眼眶一熱。</br>
這個女子，是他瀕臨死亡時心中唯一的念想，是浪濤滾滾時自己活下去的信念，是奄奄一息時，自己見上一眼就死而無憾的那個人。</br>
她陪伴自己長大，一起觀星占卜，策馬踏花，她浴火重生，重回岳陽，回到自己身邊。她眼含熱淚為自己爻幣，她堅信自己還活著，千辛萬苦找到自己，她因為愧疚，冒險再入司天監，要替自己扭轉命運…</br>
幫了一個人，就注定要負另一個。自己是她情深意重的五哥，另一個…是她一胞所生的嫡親哥哥…</br>
——“如果你還是修兒，我還是穆陵，你會不會和我在一起，嫁給我，做我的妻子。”</br>
——“我七歲眼盲，再也看不見什么，一切在我眼里都是灰蒙蒙的，唯獨在看到五哥的時候，雖然看不見五哥的樣子，但五哥的影子不是灰色。”</br>
——“我是什么顏色？”</br>
——“五哥在我眼里，是太陽的顏色。”</br>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br>
——“我們一起長大，你照顧我多年，守護我多年，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我這一生都會在五哥身邊。”</br>
——“程渲…”</br>
——“可是，如果？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果？一切錯都在我，景福宮我錯認五哥，害五哥淪落至此，差點丟了性命。五哥，是我對不起你…”</br>
——“五哥可以什么都不要，天下也好，性命也罷。唯有你，唯有你…”</br>
“不管你是修兒，還是程渲，五哥都不會對你放手。”</br>
“陵兒。”穆陵蒼白失神的臉色讓宋瑜有些害怕，她握住穆陵冰冷的手，“你不要嚇娘親，你想到了什么…”</br>
“程渲，還和你說了什么。”穆陵強忍心悸，艱難道。</br>
“她說。”宋瑜想著道，“人人都有不想說出去的秘密，她已經和莫神醫成親，她過上了自己想要的快樂日子…聽她的話音，她不會留在岳陽，等所有事情了結，她會和莫神醫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br>
“之前，她也是這么打算的。”穆陵道，“但，她現在已經知道，龍鳳呈祥…她和宮里那人，才是真正的兄妹，雙胞兄妹…”</br>
“宮里的五皇子…換走你的那個人，他是…他是…”宋瑜回憶種種，“上林苑你失蹤兩天，他就是在上林苑換走你…他是…玲瓏身邊的護衛，王爺的門客——唐—曉？”</br>
“是他。”穆陵咬牙切齒，“是唐曉，就是他，要我死。”</br>
——“唐曉…真的是你…”軒窗外，一個嬌小的身體倚著墻面緩緩滑下，癱軟在冷得刺骨的地上，“你的臉…你還活著…”</br>
“冤孽，真是冤孽。”宋瑜恍然失了魂魄，“人人都以為死去的皇室死胎，竟蟄伏賢王府多年，成了王爺最倚重的門客，也是玲瓏最信任的親衛…上林苑之行，他被王爺親令貼身保護你…卻是，給了他最好的機會取代你…陵兒，你說你不信卦，娘親也不愿意去信什么巫蠱卦術，但許多事，真是按著命運的軌跡，逆改無門。你不想信，卻不得不信。”</br>
——“龍鳳呈祥，帝皇星轉。”穆陵緊握手心，“你是在提醒我…他們兄妹同在，帝皇星就不會是庇護在我身上…”</br>
宋瑜一時哽咽，不知道該怎么去解釋，她失措的撲向心愛的兒子，“娘親只是怕失去你，我答應程渲，保守這個秘密，但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你…都是因為我太怕再次失去你，陵兒，陵兒…我沒資格讓你去做什么，娘只希望你不要再被命運作弄，娘要你活著。”</br>
見穆陵臉色陰沉得可怕，宋瑜喃喃又道：“娘親知道，你深愛修兒，修兒變作程渲，她還是你心底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變…”</br>
——“別說了。”穆陵一拳重擊床沿，“別說了！”</br>
窗外，穆玲瓏爬起身，忍著哭聲跌跌撞撞沖進了黑色的暗夜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