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陵長情，她知道。一個長情執著的人，不該是自己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br>
——你真的，感覺不到他和從前不一樣了么！？</br>
他，不是穆陵。周玥兒纖細的身子在東風里瑟瑟抖動著——他到底是誰…</br>
宮外，舊宅。</br>
從得知母妃的病情起，穆陵就一直攥著自己的短劍，注視著寒光四溢的劍刃，沉默不語。</br>
莫牙掏出懷里的帕子，攤放在桌上綻開，金針蘸著燕窩露在刺墨眼前，刺墨指肚微點，遞進嘴里吮吸著。</br>
——“老爹？是不是？”莫牙湊近了些。</br>
“是，又不是。”刺墨沉重的按下掌心，蒼目揪做一團，“你帶回的東西，已經沒有淮北薛家的那味藥…但是…姜沫燕窩，姜沫可祛除燕窩腥味不假，可牙牙你知道么，那味讓人昏睡鎮定的藥，也是發腥的。”</br>
——“啊？”莫牙大驚失色。一旁壓抑不語的穆陵嘎然頓住動作，粗重的喘著氣。</br>
刺墨嘆了聲，“不怪牙牙，你從未出去過，許多藥效藥理也是聽我說起，或是從書里讀到。你哪里知道燕窩里的姜沫根本不是用來除去燕窩的腥味，而是，另有所圖…”</br>
刺墨繼續道：“淮北薛家行醫多年，知道良藥苦口，就用食材掩飾藥味，哄騙患者服下。唐曉早年走鏢，行遍大江南北，他一定去過淮北，知道薛家這個東西。只是想不到他心思頗深，居然收起這東西帶回岳陽，還會用在…自己母親的身上…我刺墨活了大半輩子，怎么也不會想到，世上居然會有這樣喪心病狂的人，非煙是他的親生母親，親生母親吶…”</br>
穆陵怒吼一聲，短劍深深刺進僵硬的泥土里，“不殺唐曉，我誓不為人，誓不為人！”</br>
——“蕭妃會不會有事？”莫牙還是深懷愧疚的，他早早就知道那碗燕窩進了蕭妃的嘴，莫牙傲嬌自己絕世的醫術，哪里想過有人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謀害蕭妃…居然…還成功了…莫牙半世英名，真想一頭撞死。</br>
“此藥不至死。”刺墨低聲道，“但，毀人心智，與殺人無異。看來唐曉是一定不會遵守承諾過冬就離開…他是要堵住非煙的嘴，坐穩太子之位…現在我們一個個都很危險…牙牙，你們得趕緊離開岳陽，趕緊走。”</br>
穆陵怒拔短劍，咬牙道：“縱使一死又何妨，我寧可和他玉石俱焚，也不會讓他順心隨意。”</br>
——“蠢。”莫牙按住他拔劍的手，“你母妃就在唐曉手里，他能讓她生，也可以讓她死。我問唐曉，生養之恩如何去報答，唐曉回答我四個字：不離，不棄。他也是在暗示我們，只要你愿意放手，他不會讓母親有事，但如果你非要玉石俱焚，那倒血霉的一定不止你和他，你們的母親也會跟著殉葬…”</br>
“母妃還是錯了。”穆陵握緊手心，“她高估了所謂親情血脈，她根本沒有撫養過唐曉，那人怎么會顧及母子之情？我一定，一定要殺了他。”</br>
穆陵執著短劍驟然起身，一直沒有發聲的程渲趕忙去拉，穆陵一個揮臂擋開程渲，程渲腳下一滑摔倒在地，額頭蹭開積雪，灑下點點血跡。</br>
——“程渲…”莫牙跳起身。</br>
穆陵單膝跪地扶起程渲，掌心輕柔的撫開她臉上沾著的雪珠，心疼的注視她蹭破的額頭，從懷里摸出深藏的三枚金幣，扳開程渲手心一枚枚按下。</br>
——“五哥…”</br>
“五哥遇到什么難事，都有你在我身邊。”穆陵欣慰發聲，“阿妍家中，如果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你，我死也無憾。還記得你勸我去見賢皇叔么？你替我爻幣，卜出平卦？”</br>
——“是。”程渲含著眼淚點頭應道。</br>
“那一卦，現在還有用么？”穆陵凝視著程渲的臉。</br>
程渲狠狠點著頭，“卦象沒破，就還是精準。”</br>
“你給五哥指的路，永遠都不會錯。有你在我身邊，五哥何愁大事不成。”穆陵蒼聲大笑，擦拭著沾土的短劍，“天大地大，但我哪里都不會去，要死，我也只會死在岳陽。”</br>
穆陵笑看莫牙，頷首道：“你放心，我還沒蠢到單槍匹馬去和唐曉拼命。我不是只有一條路可以選。也許我早該走程渲給我選的那條路…”</br>
穆陵撫了撫程渲松開的發髻，抽出那支牛角簪子替她重新戴上，端詳著道：“母妃替你綰的發髻，真好看。”言罷，穆陵驀然起身，推開舊宅的木門大步走進了滿天的飛雪里。</br>
——“程渲？”莫牙疑惑的看著穆陵離開的背影，“什么平卦？他是瘋癲了么？”</br>
程渲的臉和飛雪一樣蒼白，“他要去見賢王。”</br>
皇宮，景福宮</br>
今天的景福宮格外安靜，唐曉回來都有些不大適應，他奇怪這是什么樣的感覺，略微思索才恍然大悟——周玥兒，整個宮里都沒有了周玥兒的聒噪。</br>
周玥兒沒有守著自己回來，也沒有端出各種點心補品給自己，更沒有噓寒問暖圍著自己打轉…她像是不在宮里…</br>
——“太子妃呢？”唐曉脫下斗篷遞給老內侍。</br>
老內侍瞥了眼寢宮，道：“娘娘睡著呢，從大早到現在，都沒有起身。”</br>
“都過了午時，還在睡？”唐曉皺眉，“讓人去瞧過么？”</br>
老內侍點頭，“午膳前有奴婢去看過，娘娘就是睡的沉，該是這幾天為了蕭妃娘娘的病勞心勞力，累壞的緣故吧。”</br>
“額。”唐曉揮了揮手示意內侍退下，略加思考直往寢宮走去。</br>
寢宮里屋，周玥兒睜開雙眼，兩行淚水簌簌滑落。她茫然的看著天花板，回憶著和大婚夫君的點點滴滴…她曾經那么興奮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但如今，她自小鐘情的人，到底是死，是活…</br>
被褥里，周玥兒攥著身下的褥子，使盡力氣恨不能揉成碎片——他，到底，是誰！</br>
屋門被推開，唐曉帶著一身寒氣邁進屋里。他走近床邊，俯身看著木訥睜眼的周玥兒，見她腮邊滑著淚，啞聲道：“病了？”</br>
見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空了的碗盅，唐曉端起看了眼，放下道：“要真是病了，就傳個太醫來，這些東西只可以補身，治不了病。”</br>
——“臣妾…”周玥兒幽聲道，“昨晚覺得身子不適，雪大難走，就沒有宣太醫，琢磨著給自己煮了碗熱姜茶，捂出一身汗睡到現在才醒…這會子總算舒坦多了。”</br>
“沒事就好。”唐曉打量著周玥兒有些失色的俏臉，見她確實像是小病一場，唐曉做了片刻，起身道，“這陣子本宮會有很多事要做，母妃身染怪病，三哥出家，四哥又天天和父王擰著說不想留在宮里…煩心事太多怕是顧不上你和母妃，等你好些…”唐曉溫下聲音，“該替本宮操勞的，還是得扛起來才行，怎么說，你也是太子妃，景福宮的主事人。”</br>
周玥兒擠出笑容，順從道：“臣妾知道，一定不會讓殿下失望的。”</br>
唐曉滿意笑著，替她拉了拉滑下的被褥，頷首一笑轉身離開。</br>
屋門關上的一瞬，周玥兒拉扯著褥子大哭出來，她的臉上滿是深深的恐懼，一種墜入深淵的痛感包裹著無助的她，拽著她栽進熊熊的烈火，燒至灰飛煙滅。</br>
“殿下…殿下…”周玥兒咬破紅唇，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嘴邊的被褥，“你在哪里，殿下…上林苑，殿下，你是死是活，是不是他，是不是謀害了你…一定是，一定是！”</br>
周玥兒憤然掀開被褥，一身單薄的中衣如幽靈般在屋里飄蕩。她捧起喝空的碗盅，碗盅里，是給蕭妃每天燉煮的姜沫燕窩，她以身試藥服下一碗，昨夜一閉眼就沉沉入睡，醒來，已經日曬三竿…</br>
——“這藥，原本是一味安神凝氣的藥，用來治狂躁癥的，服下可以讓人鎮定熟睡，心緒平靜。”</br>
莫牙沒有騙自己，自己每天給蕭妃送去的東西，就是一碗無色無味的藥，日積月累給蕭妃服下，害她昏睡不醒，如活死人一般。</br>
穆陵，真正的穆陵，絕不會毒害自己的母親。這個人，絕不是穆陵…</br>
而愚蠢的自己居然成了這個人的幫兇…</br>
“殿下…”周玥兒匍匐跪地哀哭著，“玥兒絕不會放過他，玥兒要替殿下報仇。”周玥兒撕扯開中衣袖口，露出觸目驚心的道道刀疤，滾熱的淚珠落在疤痕上，回淌著沒有落下，“玥兒愿意為您做任何事，死也甘愿。”</br>
岳陽城外</br>
蒼茫的大地上，疾馳著一支數十人組成的馬隊，為首那人一身黑衣，黑布遮面，只露出一雙亮如寒星的眼睛。</br>
駿馬踏雪而過，敲擊著沉默的大地。</br>
——“殿下。”首領指著遠處道，“賢王數日前就離開岳陽，屬下打聽到，他是去東郊的皇陵祈福齋戒，皇陵就在前頭，咱們再快些腳力，天黑前一定可以趕到。”</br>
“殿下已經下定決心了么？”首領又追問了句，“賢王要是不肯幫您…”</br>
穆陵拔出短劍，身下的汗血馬似乎可以感受到主人滿腔的怒火，揚起前蹄嘶鳴著，“賢王要是不肯幫我，那便用我的劍，逼到他答應。”</br>
——“殿下早該下這個狠心。”首領高聲喝道，“賢王齋戒不會帶許多人馬，憑屬下這些人，足夠震懾。”</br>
——“駕！”</br>
蒼茫的天地間，馬隊腳力驚人，朝著朦朧的皇陵疾馳而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