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儀宮。
    馮皇后正在佛堂中撥動著佛珠,  口中低低吟誦，有宮人通傳道：“靖王殿下來了。”
    她微微抬了眸子，將佛珠掛在了腕上,  扶著素月的手起身。
    “見過皇后娘娘。”趙峋已經被宮人引著到了偏殿等待,  見馮皇后進來，上前行禮。
    馮皇后面上帶著親和的笑,  溫聲道：“老五來了，快坐罷。”
    她自己未曾誕育子嗣,  對待一眾皇子公主時,  無論人前人后,  總能做出母慈子孝姿態(tài)來,  讓人有種錯覺，她仿佛真的是一位慈母。
    趙峋等她坐下,  才在她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在她關切的問過了趙峋的生活起居后,  才進入了正題。
    “本宮聽說皇上有意封老三為裕王、老八為端王，九皇子和十一皇子年紀小，皇上暫時還沒下旨的意思。”馮皇后并未彎彎繞繞太久，開門見山的道：“雖說你們都是本宮的孩子，本宮平日里也多疼些小的,  但卻也覺得你委屈了些。”
    他因出生入死得到的戰(zhàn)功被封為親王，是他自己掙來的。可三皇子和八皇子并無尺寸戰(zhàn)功，尤其是八皇子素來不算上進，竟也一并封王。
    不過是趙昶見了他和趙崢之間的和睦關系,  忌憚他在皇子中獨大，這才將另外兩個兒子都抬舉起來。
    趙峋縱然習慣了自己父皇的偏心，仍是又一次失望。
    “這兩年本宮瞧著皇上的身子愈發(fā)不如從前，只怕已經存了要立儲的意思。”馮皇后始終留意著趙峋的神色,  見他沉默不語，猜到他已經受到了觸動。“前些日子，他還當眾夸九皇子聰明伶俐。”
    趙峋聽到這兒，已經猜到了馮皇后的意思。
    只是將成年的兒子都封了親王，九皇子才七歲，皇上敢直接立他為太子么？
    馮皇后不過是在激他罷了。
    “立儲大事，并非旁人能左右。”趙峋淡淡的道：“父皇是君，兒臣等自是順從君命。”
    見趙峋神色沒什么波動，馮皇后反而對他添了兩分贊賞。
    “作為人子和臣子，你能這樣想極好。”她含笑點點頭，道：“本宮今日叫你來，是你出宮開府的事。如今已經籌備妥了，你父皇親自選的地方，本宮命內務司修葺一新，不過月余你就能搬進去住。”
    趙峋起身，恭聲道了謝。
    “一晃眼你都生得這樣高大，本宮還總以為你們是小孩子。”馮皇后笑著讓他坐下，道：“如今你的親事也該考慮了，不知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趙峋打點起十二分精神來，并無半分旖旎的心思。
    馮皇后擺明了是要拉攏他，她能許諾嫡子的身份，而相應的，他就要讓馮家一派的人進宮。
    她明知道因為九皇子的事，他跟怡景宮走得近，但她還是自信儲君之位的誘惑沒人能拒絕，故此才有了開頭的挑撥。
    “本宮挑選了些京中各世家的貴女，畫了小像制成冊子，你看可否有中意的。”馮皇后似是沒看出趙峋的沉默，讓人拿來了冊子，遞給了趙峋。
    趙峋隨手翻了翻，馮皇后的侄女張氏女，劉妃的侄女、溫家女都赫然在列——
    她的心思已經沒有掩飾。
    等趙峋離開后，張嬤嬤低聲對馮皇后道：“娘娘，您說靖王會同意么？”
    馮皇后唇角微翹，從容道：“麗貴妃有自己的兒子，哪里會沒有私心，趙峋還能指望她全心全意的支持？”
    趙峋不是個蠢笨沖動的，她相信，他會覺得這個交易劃算。
    當然，若趙峋鐵了心，一條路走到黑也無妨。
    她會再捧一個聽話的。
    比如端王，趙嶼。
    馮皇后的話沒錯，果然在十日后，另外冊封親王的旨意也頒下。
    趙峋對于馮皇后的能力，有了更深的認識。他都沒能得到的消息，馮皇后卻提前得知。難怪連九皇弟出事，父皇對馮皇后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清和宮。
    比起外面風雨欲來的詭譎氣氛，清和宮中則是輕松愉快的。
    她們就要搬到靖王府，該打包收拾的東西不少。因阿妧才搬回來沒多久，需要收的東西不多，青玉便讓她去書房服侍茶水，自己留下收拾箱籠。
    “殿下，這是奴婢自己煮的綠豆蓮子百合湯，是才冰鎮(zhèn)過的。”阿妧提著食盒進來，她在門口探頭，小心翼翼的問道：“您有空么？”
    前些日子殿下不讓她們近前，這兩日卻突然松了口，阿妧想著許是朝中有什么事讓殿下不快，便愈發(fā)細心的服侍。
    趙峋看她只露了個毛絨絨的腦袋，陪著小心的模樣，讓他心中發(fā)軟。
    “進來罷。”
    阿妧這才露出笑容，提著食盒進來。
    她將綠豆湯擺好，見房中有些亂，想著連崔總管都在忙活著搬家的事，她便主動道：“殿下，奴婢可否將這里收拾一下？”
    趙峋點點頭，阿妧挽起袖子便開始忙活。
    先前她總是扎著兩個小揪揪，看起來像稚氣未脫的孩子。如今她梳著雙環(huán)髻，插著赤金珍珠的發(fā)梳，露出了修長的脖頸，頗有了幾分少女的溫婉和嬌俏。
    輕薄的夏衫勾勒出少女窈窕的身形，她如同靈巧的蝴蝶，在他眼前飛來飛去——
    他沒辦法將她還當成那個小姑娘。
    午后的眼光透過打開的窗戶散落房中，她周身似是也在閃閃發(fā)光，讓人移不開視線。
    她手腳麻利的收拾屋子，趙峋的目光無意識的跟著她轉，看著她去擦多寶閣，看她重新擺弄起擺在案上的花瓶，看她踩著凳子，要去拿高處的書卷——
    “我自己來。”不知何時，趙峋悄無聲息的過去，他突然出聲，讓阿妧嚇了一跳，腳下一滑險些栽下來。
    “小心！”趙峋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將她半抱在懷中。
    成年男子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手臂矯健、胸膛結實，那雙手炙熱，曾救了她的命——
    起初阿妧有些懊惱自己不小心還要王爺來救，可王爺不知想到什么走了神，竟一時忘了松開她。
    正當阿妧面紅耳赤的想要跳下來認錯，趙峋回過神來，主動放下了她。
    “阿妧，你先回去罷。”他神色有了些變化，可阿妧不明白緣由。
    她乖乖的應了一聲，提醒趙峋要喝完解暑的湯，便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趙峋面無表情的望著她離開的身影。
    從回來時見到沈鐸和阿妧親密，他心中便有些不舒服，那時他只覺得是不想被人搶走妹妹；之后阿妧送楊梅汁時，他心中雖有些異樣，卻不承認那是悸動。
    直到方才，他將阿妧抱在懷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坦然的說，只把阿妧當做需要他照拂的妹妹。
    他對阿妧有了別的心思，這樣是不對的。
    趙峋再次心中反復告誡自己。
    這個苗頭不能有，要立刻掐斷它。
    等到臨行前一日，大家的箱籠都收拾好，阿妧正興致勃勃的問去過王府的青玉，她們兩個能有一間院子，里面有一架紫藤開得極好。
    青玉還許諾，說是給阿妧做個秋千。
    兩人正嘰嘰喳喳的說笑時，崔海青過來，說是王爺要見阿妧。
    “青玉姐姐，等我回來接著說啊！”阿妧戀戀不舍的道。
    青玉好笑的道：“又不是你明兒不能去了，急什么？”
    然而誰都沒想到，她竟一語成讖。
    當阿妧進去時，只見趙峋負手立在書案前，聽到她進來的聲音，才轉過身，眉眼間都透著些漠然。
    她仍是照常行禮道：“殿下，您找奴婢？”
    “阿妧，本王已經正式跟麗貴妃說好，將你分到怡景宮服侍麗貴妃。”趙峋聲音有些冷，語氣堅決。“你不必跟著出宮了。”
    趙峋話音未落，阿妧以為自己聽錯了。
    “殿下，是奴婢做錯了什么嗎？”她有些惶恐的問。“奴婢哪里做的不好，一定改正。”
    殿下又不要她了？
    “本王心意已決，你不必多問。”趙峋看似神情冷漠，實則他都不敢直視阿妧。
    阿妧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強忍著淚珠道：“殿下救了奴婢的命，奴婢本該服侍王爺……”
    “你救了九皇子，讓本王賣了人情給麗貴妃，又在父皇面前博得了好感，已經足夠。”趙峋淡淡的道：“你和本王，兩不虧欠，帶著你出宮，反而有些不便。”
    阿妧再也忍不住，淚珠順著臉頰滑落。
    “殿下，您說過的讓奴婢回來。”她不想放棄，仍要再努力一次。
    趙峋漠然的道：“本王答應讓你回清和宮，已經做到了。但本王未承諾，讓你跟去王府。”
    阿妧愣住了。
    殿下能想出這樣的理由，已經打定主意不要她了——
    “殿下，您答應過奴婢的。”阿妧帶了哭腔，執(zhí)拗的問：“您為何不要奴婢了？”
    趙峋沒有回答，眼神愈發(fā)冷了下來。“等會兒怡景宮會派人來接你。”
    殿下從未這樣看過她，阿妧心中發(fā)冷，如墜冰窟。
    難道她已經成為了殿下的拖累？
    阿妧見求不動趙峋，她咬著牙不哭出聲，跪在地上給趙峋行了大禮。
    任憑淚珠一顆顆砸在她的裙擺上，趙峋也并未動容。
    “請殿下保重，奴婢這就離開。”她一字一頓的說完，踉蹌著起身，退了幾步，才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她一哭，他的心都要碎了。
    趙峋站在窗邊，看著阿妧傷心的哭著跑遠，只得攥緊了拳，手背青筋畢露。
    若他開口要她，等她及笄后在王府為妾，阿妧一定會懵懵懂懂的答應，可他不能毀了阿妧。
    阿妧該有自己的人生。
    哪怕阿妧會因此恨他，他也并不后悔。
    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