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 寧昭容又把大公主抱了出來。
只見才三歲的大公主胖乎乎的小手托著琉璃盞中的葡萄汁,奶聲奶氣的道:“祝皇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她年紀小, 寧昭容就撿著最簡單的教給她。稚嫩的童音聽在馮太后耳中,也覺得格外有趣。
“珠珠,到皇祖母這兒來。”馮太后朝著大公主招招手。
大公主有點怕生, 還是奶娘抱著她過去。馮太后親自喂了大公主吃了些東西,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與趙峋同輩的兄弟中,除了瑞親王趙嶺駐守在外還未回京, 其余的人都到了。其中以端王趙嶼平日中進宮走動最多, 也最得馮太后的喜愛。
雖說是家宴, 在皇上面前趙嶼也不敢放肆,中規中矩的帶著王妃范氏向太后祝壽。
馮太后將大公主抱在懷中,目光慈愛的看著他道:“上了年紀,哀家就愛這含飴弄孫之樂。明年的今日, 你也不必挖空心思準備壽禮,給哀家添個小皇孫就好。”
這話聽起來像是說端王夫妻無子, 太后著急,實則是說給趙峋聽。
如今他膝下僅有大公主一個女兒,還有些來路不明。沒有皇子,終究是留人話柄。
幸而絲竹聲一直未斷,氣氛才不顯得尷尬。
“老八,你也該收收心。”趙峋神色和煦的對趙嶼道:“別辜負了母后的期待。”
馮太后面上的笑意始終未散, 反而更深了些。“哀家是管不了他,老八怕是還聽皇上的話多些。”
方才那場小小的波瀾消弭于無形, 大家重新說笑起來。
大公主不舒服的在馮太后懷中扭了扭她小小的身體, 她想跟奶娘走, 可又不敢說。
末了,還是趙峋留意到大公主的神色,解圍道:“大公主愈發沉了,母后還是讓她回去,別再累著您。”
馮太后本就是借大公主引出那些話來,聞言便將大公主交給了奶娘。
今日雖是太后的壽宴,然而有從封地趕來的親王們,自然要輪番向趙峋敬酒,故此壽宴過半時,趙峋已經微醺。
張皇后瞧出了趙峋的異狀,忙體貼的命人盛了些養胃的湯水來。她心里盤算著,今夜皇上怕是會喝醉,命人備了攆轎,請皇上去坤儀宮留宿……
想到這兒,她不免心頭發燙。
皇上平日里去坤儀宮的時候不多,最多留宿的就是鄭貴妃的景和宮。今日雖是鄭貴妃也在,怕是請不走皇上了。
終于挨到壽宴要結束時,張皇后時刻準備著親自攙扶明顯醉了的皇上。
只聽自己姨母馮太后,關切的道:“皇上今日高興,怕是喝醉了。現在壽春閣里歇歇,醒醒神再走。若醉中吹了風,明日要頭疼的。”
這話聽起來只有關懷,已經“醉”了的趙峋在心中笑笑。
“崔海青,還不快扶穩了皇上。”馮太后發話。
張皇后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被自己姨母打斷。她才想說話時,便見馮太后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在片刻間,張皇后福至心靈的往馮太后身邊望去,那個美貌的宮女沒服侍在旁邊。
她只能看著皇上身邊的內侍總管崔海青,帶著兩個內侍扶著皇上去里面的房間休息。
張皇后如同兜頭被潑了盆冷水。
***
阿妧提著食盒,加快步伐跟著張嬤嬤往壽春閣走。
“你把醒酒湯給皇上送進去后,便看著皇上的意思行事。”張嬤嬤叮囑阿妧道:“你是個聰明的,知道該怎么做。”
此時阿妧才真正明白了馮太后的用意。
馮太后并未派人來刻意調-教她,這就說明對于她的去留太后和皇上還未達成一致。她今夜的作用,大概真的僅僅送一份醒酒湯進去。
她僅是馮太后手中眾多棋子之一,若能在恰當的地方使用最好,若不能也無妨,另作他用或棄了便是。
“奴婢記下了,必不會僭越。”阿妧柔聲應道。
張嬤嬤只將她送到了壽春閣前,并未再陪著她往里面走。
趙峋身邊的崔海青阿妧是認識的,她屈了屈膝,恭聲道:“煩請崔總管通傳一聲,太后娘娘命奴婢來給皇上送醒酒湯。”
見到來人是馮太后身邊新提上來的大宮女,崔海青明白太后特意留皇上在壽春閣休息片刻,怕就是這么個用意。
“阿妧姑娘稍等。”崔海青沒有當即回絕,轉身進去通傳。
片刻后,崔海青回來后客客氣氣的道:“姑娘進來罷。”
這就是皇上默許的意思了。
阿妧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極了,她輕聲道了謝,提著食盒邁過門檻。
雕花木門在她身后關上。
崔海青親自引著她到了趙峋小憩的房中,兩個內侍掀起了簾子。
馮太后還有無數的機會往皇上身邊安插人,人選也并非只有自己。可她只有這一次機會,若把握不住,下次來的就不是她了。
阿妧暗自深吸一口氣,步伐輕盈的走了進去。
“皇上萬福。”阿妧謹記著規矩,并不敢僭越。在離皇上有幾步遠的地方,她蹲身行禮。“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給您送醒酒湯。”
趙峋正隨意的靠在軟榻的大迎枕上,聽到她的腳步聲時,還沒有動靜。
分明崔海青是得到趙峋的許可才放她進來,莫非是還要冷著她的意思么?
趙峋不發話,阿妧只能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不變。
過了片刻,趙峋像是才想起有她這么個人。他睜開了眼,目光淡淡的望去。
他有意晾著她,就是想看看阿妧會不會急不可耐表現,她能謹守規矩,讓他覺得總算不是個蠢的。
“起來。”
她雙手捧著的食盒,倒是將她自己遮了個嚴實。趙峋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起身,垂眸往前走來。
早在永壽宮初見,趙峋就知道她是個容貌極美的宮女。
后來命人去查端王趙嶼的異常,說他是瞧上了永壽宮的宮女,正琢磨著怎么討回府去。馮太后已經賞了一個給他,見趙嶼的表現,不像是如愿了的。
他看上的人是阿妧。
墻角立著的宮燈散發著柔和的光,燈下看美人,愈發顯得她動人。
她身上穿著尋常的宮女衣裙,可偏生她能顯出纖秾合度的身段來。她的腰肢原比別人更纖細些,仿佛盈盈不堪一握。
得不到趙峋的下一步指示,阿妧不敢擅自行動,她在離趙峋三步之遙的地方跪下。“奴婢服侍皇上用湯?”
趙峋似是真的醉了,一時沒應聲。
跪在地上的阿妧慶幸自己直接跪下,倒比蹲身候著更省些力氣。
她告訴自己,不能急。
她是要把握這次機會,而不是因為莽撞失掉這次機會。
先前她意識到自己想岔了,她覺得不過是個宮女,皇上必不會折了太后的顏面。可今日是太后壽辰,皇上醉酒還臨幸了太后身邊的宮女,傳出去豈不成了皇上的污點?
阿妧一時想不清馮太后的用意,到底是不惜毀了她也要讓皇上擔上惡名,還是只來試探。
趙峋終于淡淡的應了一聲。
阿妧松了口氣,只是壽春閣沒有地龍,跪得久了,她膝蓋有些酸疼。她克制著讓自己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痛苦之色,恭順的提著食盒近前。
她將食盒中湯碗取出,將食盒留在了高幾上,自己則是捧著碗,重新跪在了軟榻前,神色謙卑柔順。
“皇上請用。”她柔聲道。
這一聲倒是比方才更加嬌軟,帶著些許誘人的意味。
趙峋雖是在榻上,也能居高臨下的望著跪在地上的阿妧。
她生得極美,自己是早就知道了的。可今日又瞧出些不同來,她膚色白皙又如凝脂般細膩,像是上好白瓷一般;那雙眸子略略抬起來,明明該是清純嬌憨的杏眸,偏眼尾微微上挑,目光流轉間透著嫵媚。
小巧秀挺的鼻梁,粉嫩柔軟的唇瓣,無一不展示著她的美貌。
她身上也并沒有亂七八糟的熏香味,總讓人覺得舒服些。
見趙峋沒有應聲,阿妧大著膽子抬眼去看。
趙峋平日里瞧著溫和寬仁,可他的威儀和上位者的冷峻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是今日他看起來有些醉了,阿妧的大膽也僅限于這一眼。
此時趙峋微微瞇著眼,阿妧也不好判斷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可機會難得,她不能白來一趟。
“皇上,湯有些熱,奴婢再去取個碗。”阿妧咬了咬牙,決心不再僵持下去。
“不必。”
說著,趙峋抬手就要拿過她手中的湯碗。
許是他真的醉了,一時間竟沒握住,險些將湯碗打翻。
阿妧顧不得許多,忙伸手去接。若是真的瓷器落地,她這次就失敗了。
只是她動作大了些,趙峋的手尚未收回去,她不敢撞上去,只得歪了歪身子,撞在了軟榻前。
頃刻間她并未綁緊的頭發便散開了,如瀑的青絲披散在她身后。
“奴婢失儀。”阿妧連忙起身,將湯碗放到了小幾上,她立刻跪下請罪。
若說起來,并不是她的錯。
趙峋說不準她是有意還是無意。
“近前來。”趙峋忽然起了一絲興趣。
阿妧緊貼著軟榻跪下。
“母后讓你來做什么?”趙峋抬手,將她的一縷青絲在手中把玩。
阿妧不敢動,只是垂首柔順道:“太后娘娘讓奴婢來服侍皇上。”
她大膽的省去了“醒酒湯”三字。
無論太后何意,她要為自己打算。
那張巴掌大的臉兒被迫因著他的動作揚起,嫵媚的杏眸,透著楚楚動人的風致。
“讀不讀詩?”趙峋忽然問道。
阿妧不解他的意思,只得如實道:“奴婢只略認識幾個字。”
趙峋微微勾了勾唇,并未在意。
他只是忽然想起讀過的一首小詩,如今用在此處最合適。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告訴母后,這醒酒湯很好,朕已經清醒了。”趙峋放開了她的頭發,面上恢復了常色。
這是讓她離開的意思。
阿妧暗自深吸一口氣,沒有任何遲疑的收拾好湯碗,起身行禮離開。
在離開壽春閣前,阿妧利落的將自己的頭發重新綁好,整理好衣裳,并沒有露出半分不妥來。
她知道,自她離開后,有人在觀察她。
“皇上,阿妧姑娘已經離開,儀容整齊。”崔海青來回稟時,特意加了一句。
這位阿妧姑娘是個聰慧的,并不在這些小事上自作聰明。
趙峋面上不見半分醉意,吩咐人回福寧殿。
何處不可憐。
她倒真的是知情識趣,惹人憐惜。
趙峋漫不經心的想著。
“皇上可曾喝了醒酒湯?”張嬤嬤仔細打量了阿妧,見她衣衫整齊,身上露出來的肌膚也并無不妥,心中起了一絲疑惑。
這一刻太短,難以揣摩出皇上對阿妧是否有意。
“未曾。”阿妧準備實話實說,雖是湯碗沒有摔破,湯汁卻是撒了的,想來會留下痕跡,太后的人一查便知。“皇上似是醉了,在奴婢奉上時,皇上打翻了……”
想來是意識到這樣說不妥,阿妧忙改口:“是奴婢沒服侍好。”
聽說阿妧進去后,里面很安靜,阿妧不像是惹了皇上厭煩。
“皇上讓奴婢轉告太后娘娘,說是這醒酒湯很好,皇上已經清醒了。”阿妧沒敢忘了,先告訴了張嬤嬤。
張嬤嬤看了阿妧片刻,終于覺出些異狀來。“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原來是阿妧在放下食盒時,換了下手,面上不自覺的露出些許痛苦之色。
“奴婢笨拙,在服侍皇上用湯時,不自覺的撞到了軟榻上,故此才……”阿妧小心翼翼望著張嬤嬤的臉色,小聲道。“奴婢知錯,請嬤嬤責罰。”
能撞到軟榻上,必是近身服侍。阿妧不是個笨拙的,莫非是皇上真的做了些什么,讓阿妧慌張了,這才有了失儀的舉動?
張嬤嬤擺了擺手。
連皇上都沒說責罰,她哪里會多言?
“罷了,你今夜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張嬤嬤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白色的藥盒,遞給阿妧:“這是消腫化瘀的藥膏,你且涂在撞傷的地方。”
阿妧忙接過來,感激的道謝。
等回了房中,阿妧脫了外衣,看著自己手臂外側的撞上,才敢真正露出痛苦之色。
這一下撞得很疼,可若非如此,皇上怎么會留意到她?
她細細的將藥膏涂好,感覺一陣清涼的膏體覆蓋上后,終于覺得好了些。
今夜她只能側躺著,索性靠到了床邊。
皇上并非對她毫無反應,她還有機會。
接下來,就要看馮太后想怎么做。
***
壽春閣中的事,在后宮中也傳開了。
不單是太后在揣摩他的心意,宮妃們私下里也都在猜測。
尤其當大家一早去坤儀宮給皇后請安,回來時走到一處不免議論了起來。
“娘娘,先前您是見了那人的,她果真如傳言一般好姿色么?”曹選侍陪在吳充媛身邊,低聲問道:“整個后宮都傳遍了。”
吳充媛、苗芳儀、曹選侍三人走在一處,聽到曹選侍問,苗芳儀留神去聽。
往日里只有從三品以上的宮妃初一、十五時才能去永壽宮給太后請安,苗芳儀和曹選侍并沒有資格。
“自然是有副好皮囊的。”吳充媛想著那張嬌艷嫵媚的面龐,太后留下她在身邊,怕是沒有真的讓她當一輩子大宮女的意思。“你以為什么人都去送到皇上面前?”
若皇上真的把人收用了,也不過是放在后宮中,看在是太后身邊人的情面上,給個御女或是選侍的位份。
“今兒貴妃娘娘仍是告假,沒來請安。”苗芳儀若有所思的道。
鄭貴妃仗著自己受寵,去坤儀宮請安并不勤,皇后也拿她沒辦法。
吳充媛勾了勾唇,頗有些不屑的道:“不過是個宮女罷了,也配讓貴妃娘娘上心。”
曹選侍和苗芳儀交換了個眼神,私下有人傳言,那位阿妧姑娘的美貌比之貴妃都不遜色。
畢竟昨夜皇上也將人留了一刻的功夫,不是么?
“別胡思亂想了,才不過一刻而已,能做得了什么?”吳充媛是鄭貴妃的表妹,也是因著貴妃的恩寵才爬到了從三品的充媛位置。“有功夫還是多想想自個兒為什么不得寵,至今都還靠貴妃娘娘施舍!”
若是真行那顛鸞倒鳳之事,一刻鐘是不夠的的。
兩人都紅了臉,喏喏的不敢再言。
既是鄭貴妃稱病,三人一齊去了鄭貴妃的景和宮探望。
正在半路上,遇到了張皇后的儀仗過去,三人忙蹲身行禮。
“皇后娘娘真真是賢惠。”等到皇后一行走遠,苗芳儀才輕笑一聲,低聲道:“這就要去把人給皇上接回來?”
吳充媛輕蔑的笑了笑,曹選侍則是有些憂心。
她位份低,若真的來了個跟她同等的宮人,怕是往后更難往上走了。
往永壽宮去的張皇后,心中有些煩躁。
她倒不介意皇上后宮多添一個貌美女人,只是姨母越過她直接出手,只怕對她不滿意。
說來也可笑。她因為姨母的扶持而成為皇后,也正因為此,皇上不可能真的喜歡她。
才在永壽宮門前落下攆轎,便有宮人提醒道:“娘娘,太妃們都在,貴太妃今兒也來了。”
貴太妃的失心瘋始終都沒好,鮮少出來走動。
“母后萬福。”當張皇后進來時,果然見四位太妃都在。“請貴太妃安,諸位太妃們安。”
別人都笑著應了一聲,唯有貴太妃神色木然的呆坐在椅子上。
已經年過四十的貴太妃保養得極好,像是不會老一般,看起來至多是三十來歲的模樣。她生得極美,比鄭貴妃美艷,多添了些優雅和端莊。
看到貴太妃,張皇后覺得心里舒服了些。
先帝在時,貴太妃是最得寵的麗貴妃,那才是真正的寵冠后宮。且貴妃脾氣好,待人也寬和,比鄭貴妃得人心數倍。
結果又如何?她生的九皇子趙崢失足跌進水里淹死,后來她就瘋了。
先帝龍馭上賓后她得封貴太妃,還不是整日里靠著吃藥,過著這瘋瘋癲癲、生不如死的日子。
每次瞧見貴太妃,她明白馮太后讓她忍讓鄭貴妃的緣故,自古以來寵妃就沒個好下場。
張皇后陪坐在馮太后下首,陪著太妃們湊趣說話。當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貴太妃處時,是因阿妧來給貴太妃奉茶。
阿妧神色間有幾分局促,貴太妃聽到她的聲音沒有反應,也并不接茶。她先前沒服侍過貴太妃,還不知道貴太妃慣來都是如此。
姨母竟還讓阿妧照常做大宮女的事,難道姨母昨晚沒有別的意思?
張皇后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或許她該主動提一提,給阿妧位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