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成蝶,風過無花。記憶就是一片荒涼的墳冢,參天大樹下開著五彩的花,行游僧人用血肉換來的感悟超度著墳冢中的記憶。它們終于在某一刻安靜下來,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的在極樂凈土享受著被賦予的尊嚴。
林語看著面前的和尚,從氣場上判斷他應該是這間寺廟的主持。林語說完見過他時,主持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意外之色,只是微微笑了笑。主持揮了揮衣袖,突然之前帶林語來和迎接林語的那位僧人消失不見了,隨即變成一片樹葉落在主持手中。林語大吃一驚的說道。
“這?”
主持笑了笑,說道。
“莫慌,它是連接你我的橋梁,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就回歸到原來的模樣。就像你的父親一樣。”
林語一驚,問道。
“你認識我的父親?”
話音剛落,主持從懷中拿出一個木人遞給林語,林語仔細端詳了一會,發(fā)現(xiàn)這個木人雕刻的樣子就是自己的父親,他瞠目結舌的說道。
“這,這是我父親?”
主持笑了笑,說道。
“他只是履行了一個父親的責任,而他并不屬于任何人。當他的使命完結時,也就是他歸于自然的時候,就像是剛剛那片樹葉。”
“所以我父親也是你用木雕幻化而成的?”
主持搖搖頭,說道。
“他是自愿成為你的父親,與我無關。”
林語有些不耐煩了,說道。
“您說的每句話我都聽不懂,我來只是想知道有關真言僧的事,有關我的事。如果這兩件事您都不能給我解答,那我就告辭了。”
說罷,林語氣呼呼的向外走去,當他走到門口時大門突然自動關了起來。林語回頭說道。
“您這是干什么?”
主持笑著說道。
“我說了,萬般都是上蒼的安排,與我無關。此時不讓你離開這里,這或許是上蒼給你的預兆也說不定。人永遠都應該尊崇預兆辦事,這樣才能越來越靠近你心里的目標。”
林語略帶憤怒的去拉大門,不管如何用力也都是徒勞。林語嘆口氣,說道。
“好,我依照預兆辦事。那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樣才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事。”
主持邀請林語坐在自己對面的蒲團上,林語氣沖沖的坐下。他看著主持在對他微笑,問道。
“你笑什么?我這個樣子很可笑嗎?”
“相由心生。我此時內心一片祥和,毫無波瀾,為何不笑?”
說罷,主持指了指旁邊化緣用的托缽。林語狐疑的看了主持一樣,隨后又看向托缽,主持問道。
“你看見了什么?”
林語看了看,說道。
“什么都沒有,還有點餿味。”
“你再仔細看看,你要的答案就在里面。”
話音剛落,主持突然不見了。林語慌忙站了起來,大聲喊道。
“喂,老和尚,你去哪里了?快出來,別裝神弄鬼的。”
這時主持空靈的聲音在大堂內響起。
“直到你看出托缽中的東西,我們再相見。”
說罷,原本昏暗的寺廟大堂突然亮起一片燭光,整間大堂被照的如同白晝。林語端起托缽仔細看了又看,但依舊沒有看出任何名堂。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從月落到日出,再從日出到月落。循環(huán)往復了幾天,林語下巴上已布滿胡渣,雙眼也被滿滿的紅血絲占據(jù),他手中的托缽依舊還是那樣,屋中的燭光也依舊沒有變化,時間似乎在這間屋子里靜止了。
“看不到,看不到,我什么都看不到。”
說罷,林語將托缽扔向角落,然后整個人沖向大門用力搖晃起來。搖晃許久,大門紋絲不動他身上已落滿灰塵。林語貼著大門向下慢慢滑動,最后跪倒在大門前,自言自語道。
“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為什么要來這里?”
此時林語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他大口喘著粗氣。大約幾十分鐘后,他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后慢慢起身向角落的托缽走過去。林語抱著托缽跪坐在佛像面前,佛像滿臉慈祥卻給人一種無窮盡的疏遠感。
“你究竟是什么?你又究竟想要讓我悟透什么?你說話啊,你怎么不說話?難道你是佛就可以高高在上嗎?就可以不顧一切的藐視眾生嗎?”
林語對著佛祖的雕像大放厥詞,但他心中卻未感到一絲暢快。突然林語將托缽向佛像砸去,結果被彈回來的托缽不偏不倚的砸在他頭上,鮮血順著額頭留了下來。林語捂著頭,疼的他倒吸涼氣。
“你就是偽善的東西。我就發(fā)泄一下,你立即的報復我。還說什么慈悲為懷,都是騙人的鬼話。”
林語突然感覺膝蓋后面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隨即整個人跪倒在佛像面前,他低頭的一剎那正巧看見地上的托缽。更令他奇怪的是原本空無一物的托缽,此時竟裝滿了水。在水中他看見時而面目猙獰,時而呆若木雞的自己,林語再次起身對著佛像大喊道。
“這就是你讓我看的嗎?我比你好上一千倍,一萬倍。我有最起碼的感情,而你什么都沒有,就是一堆破銅爛鐵打造出來的死物。”
說著說著,林語感覺臉上一陣溫熱,他伸手摸去。本以為是血,結果一看是透明的液體,原來是淚。他突然狂笑起來,說道。
“哈哈哈...我怎么會流淚呢,我為什么要流淚呢?”
林語跪倒在佛像前,嚎啕大哭起來,雙手用力捶打著地板。此時寺廟大堂的門開了,一陣清揚的微風吹了進來。主持向他徐徐走來,林語聽見腳步聲慢慢抬起頭,主持抬手輕輕按在他頭上,一陣溫熱傳遍全身,鮮血如注的傷口慢慢愈合了。
“你看見什么了?”
林語淡淡的說道。
“自己。面目猙獰的自己,麻木不仁的自己。”
“有什么感想嗎?”
林語搖搖頭。主持與他對面而坐,淡淡的說道。
“你之所以感覺到痛苦,是因為你將事情的因都歸咎于他人。其實事情的因都是因你而起,而你卻承擔不起果,所以你才會如此痛苦。”
“難道全是我的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讓你學會寬容,并非寬容世界,而是寬容自己。”
“寬容自己?”
“人生在世,總會犯錯。或大或小,無一例外都是因人而起,倘若一直將過錯歸咎于他人,那這個過錯就永遠都是新鮮的傷口。如果試著將過錯放在自己身上,那傷口就會變成愈合的結痂,當你寬容自己之后,結痂也會消失不見。”
“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我總覺得自己就是個給身邊家人帶去災禍的掃把星,如果沒有我他們肯定還幸福的活著。”
主持將手按壓在林語的胸口處,說道。
“你忘了寬容自己。”
說罷,將掌心的氣力推進林語的身體中,他頓時感覺全身溫暖。就連身上的疼痛感也減緩了許多。主持接著說道。
“想成為真言僧,這是你的第一步。真言僧,是佛祖留在世間普度蒼生的使者,他愿為世人承擔一切苦罪,也愿意為世人開脫一切煩惱。”
林語慢慢直起身,看著主持的雙眼,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在主持的眼神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恬靜,他閉起雙眼靜靜感受著。主持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兩邊是萬丈懸崖,但在腳下路的盡頭是一大片開闊的平地,那里還有一顆絢麗的櫻花樹,粉色的櫻花散落著多情的花瓣。林語的注意力都被遠處的櫻花樹所吸引,完全忘卻了兩邊的深淵,甚至連心中一直折磨他的痛苦也被丟至一旁,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他繞過主持,快步向櫻花樹走去,快一點,再快一點。不多時,他已經(jīng)走過那段狹窄的小路。
“太美了。”
主持笑盈盈的站在他身后,問道。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櫻花樹啊。”
“那你知道你腳下的又是什么嗎?”
“除了土地,還能有什么?”
主持笑了笑,說道。
“你再仔細看看。”
林語看了主持一下,然后低頭看向腳下。他赫然發(fā)現(xiàn)在櫻花樹周邊都是一個個矮小的土包,有的地面上還會露出一些人類的骨骼。
“這...這是墳墓?”
“沒錯,這里是墳冢。而這顆櫻花樹之所以如此美麗全要歸功于這些墳冢。”
林語原本輕松愉快的心情,又變得有些落寞,他問道。
“那這里面埋得都是些什么人?”
“有罪之人。”
“什么罪?”
“各種罪。就連浪費糧食都是他們不可饒恕的罪過。也正是這些人的養(yǎng)育出了如此美麗的櫻花樹,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為什么?”
“因為他們在世時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當他們化作泥土回歸于自然時就變成了純潔的靈魂,得以再次醞釀新的生命。”
“所以他們所犯下的罪就可以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你還是不明白。”
說罷,主持走到林語身邊,緊接著用力將他推向懸崖。林語的雙腿不受控制的向懸崖走去,隨即整個人掉入懸崖。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風聲越來越大。他聽見天靈蓋碰撞地面發(fā)出的碎裂聲,也聽到脊柱骨斷裂時的響聲。林語從身體中抽離出來,他看著地上摔成肉泥的皮囊正在一點一點陷入泥土中,隨著陷入還冒出陣陣黑色的氣體。
林語隨風而上,沒一會他站在剛剛墜崖的地方。此時主持正在樹下參禪打坐,林語走過去問道。
“你為什么這么做?”
主持睜開眼睛,看見林語,問道。
“你感覺怎么樣?”
聞聽此言,林語此時的心境居然很安靜,雖然將自己退下懸崖的兇手就在眼前,但他卻絲毫沒有恨意。
“我感覺很安靜,前所未有過的安靜。我可以感受到風向,可以感受到它們穿過我身體的感覺,我甚至能聽到它們正在說些什么。”
“那你此時不妨在回想一下之前那些讓你心煩意亂的事,比如因你遇害的父親,還有因你而終生不悅的母親,還有那些你為他們帶去麻煩的朋友。”
林語依照主持的話,慢慢回想。片刻之后,他淡淡的說道。
“沒了。什么都沒了,我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主持起身,笑著說道。
“那些被埋在墳冢里的人也都是和你一樣的感受。因為你們的罪都變成了櫻花樹的肥料,用罪惡結出美麗的果實,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說罷,林語突然熱淚盈眶,當他再次睜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和主持依舊面對面的坐著。
“師父,我全明白了。”
主持睜開眼,此時林語注意到主持的雙眼不像之前那么炯炯有神,現(xiàn)在他的雙眼就像被蒙上了一層紗布。主持帶著林語走出寺廟大堂,樹上的落葉正在慢慢飄灑,院子里像是秋后的麥田,金黃一片。主持帶著林語邊走,邊說道。
“真言僧是佛祖留在世俗中的使者,他們應該用自己的特長來普度眾生。渡可渡紙人,也渡難渡之人。你是真言僧中的最后一人,也是最有天賦的一人。過去的事你應該釋懷了,不管過去怎么樣也都代表不了將來的人,你也就不必再為其困擾。”
林語還是有些不甘心的問道。
“如果真言僧都是從和尚里選出來的,難道我的生父也是和尚?”
主持笑了笑,說道。
“如果你的父親是和尚的話,那他豈不是犯戒了?”
“對對對,不好意思。”
主持擺擺手,說道。
“不礙的。其實每年都會有年輕的夫婦將孩子送去寺院,主持方丈會將最有慧根的孩子留下,而這個孩子就是真言僧。”
林語沉吟片刻,問道。
“那我的父母還好嗎?”
主持沒說話,帶著林語繼續(xù)向遠處走,大約走了五公里左右。二人站在山頂之上,主持指著山下的一片廢墟說道。
“你在這里出生。你的父母也是在這里將你送去了寺院,你是三緣島上的最后一名真言僧,你的天賦是與生俱來的。”
林語看著下面的廢墟,問道。
“這里經(jīng)歷了什么?難道我的父母他們遇害了?”
“是自然的選擇,他們被自然所淘汰。但你是那場災難中的幸運兒,你的養(yǎng)父把你帶走后,就再也沒有你的消息,不過我知道你總有回來的一天。”
林語沉吟片刻,說道。
“能給我講講養(yǎng)父的事嗎?”
“他就是最普通的普通人,但是卻干出了不普通的事。就像我之前告訴你的那樣,照顧你就是他在世上的使命,他所受的罪是他此生必受的劫數(shù),也是他前世的因果。一旦使命結束,他也就離開了。”
林語長嘆一聲,說道。
“不知我的使命會是什么。”
“其實你心中早就有了定論。”
林語看向主持。主持依舊保持著恬靜的笑容,片刻之后,他全身也化作了樹葉,隨風而逝。看著遠去的落葉,林語自言自語道。
“謝謝你等我回來,你的使命也結束了,一路走好。”
話音剛落,不遠處響起坍塌聲,林語過去一看。只見剛剛還好端端的寺廟已經(jīng)完全塌陷,那口鐘也不知何時掉在了何處。林語收拾了一下,他從廢墟中找出那個托缽,幸好沒有被砸壞。他用布包好,然后裝進了背包里,隨即向海邊走去。
來時的小船還在,只是能載他回家大船沒了蹤影。林語跳上小船,船槳在海水中來回浮沉,三緣島被遠遠甩在身后,當林語再回頭眺望是,它不知在何時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也或許是林語記錯了位置,反正此時它已經(jīng)在這片廣袤的大海上消失不見。三緣島就像是專程等他回來的墳冢,當他回來又離開后這片承載著真言僧始末的神秘墳冢便永遠消失在了海底之下。
傍晚的海面上悠然亮起一盞黃的燈光,將周圍墨色的海面照亮,興許會有美人魚被這黯然憂郁的燈光吸引,不知她上來時會帶著什么樣的浪漫侵擾林語平靜的內心。許久之后,煤油終于耗盡了,林語蜷縮在船里,他昏昏大睡,小船隨著海水飄飄蕩蕩。月亮掛在天空為他站崗,躍出海平面的海豚高聲哼唱著搖籃曲,這一刻林語睡得更沉了。
次日天明,太陽擠出海平面,它在海面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倒影,并隨著海水來回跳躍,一不小心就跳進了林語的船里。林語伸了個懶腰,揉揉惺忪的睡眼,船槳又在大海中來回浮沉。大約中午時分,林語到了中海市,從港口上岸的一瞬間他感覺全身酸痛,但他并沒有著急找地方休息,而是直接去往落云鎮(zhèn)。回來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方昊天的話,當時方昊天讓他不要再次踏進落云鎮(zhèn),但此時他卻有不得不再次踏入的理由。
車子停在落云鎮(zhèn)入口,此時的他不知為何招惹了許多人的目光,大街上的男女老少都在向他投來別樣的目光。林語叩打門扉,沒一會門開了。方凡看見門口的林語,激動的叫到。
“林語。”
林語笑了笑,然后給方凡一個大大的擁抱,說道。
“我想見見你父親,他是為我指路的恩人。”
方凡帶著林語去見父親。一進門,方昊天看見林語就眉頭緊皺,嘬了口煙,說道。
“我不是不讓你回來了嗎?你怎么又跑回來了。”
說罷,方昊天再一次看向林語,只見他額頭上有一片金色的樹葉,于是略顯慌張的說道。
“你...你覺醒了?”
林語當即跪在方昊天面前,說道。
“多虧您為我指點迷津,我才得以大徹大悟。”
誰知方昊天竟然冷哼一聲,說道。
“別說漂亮話,你就直說你回來是為了什么?”
林語起身,淡淡的說道。
“來告訴您我所看到的。三緣島,普陀峰,是真言僧的棲息地。而我已經(jīng)是那里最后一個真言僧,確切的說應該是最后一個人。那里已經(jīng)沒有過去的繁榮,四野之中全部都是廢墟,就在我走后,三緣島也消失不見了。所以您也不必再有什么后顧之憂,真言僧和方家血的爭霸已經(jīng)隨著真言僧的沒落而停止了。
還有件事就是我現(xiàn)在的確可以看見你們方家血中所蘊含的邪氣,但我并非迂腐頑固的人,我知善懂惡。所以我不會因為方家血就濫用武力。我的話說完了,希望您能理解。”
說罷,林語對方昊天深鞠一功,半分鐘后才慢慢起身。方昊天長嘆一聲,說道。
“既然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我之前的態(tài)度也請你諒解,我只是不想再看見兩族間那種沒道理的仇殺。”
說罷,對著方凡和林語擺擺手,二人出去了。一出門林語就看見守在門口的骨女,林語對骨女笑了笑。骨女二話沒說上前就拉起林語的耳朵,林語疼的哇哇叫。終于到了個沒人的地方,骨女說道。
“你以后要是再敢把我自己撇下,一人跑了的話我就讓你后悔一輩子。”
林語笑而不語的看著骨女,沒一會骨女被林語看的有些發(fā)毛,問道。
“你笑什么啊?你不會是出去之后中邪了吧?”
“沒有啊。”
林語邊說邊向骨女身邊靠近,骨女竟有些害羞。這次林語回來后,骨女覺得他有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在氣場方面。她第一次從林語身上感受到了壓迫感,是那種迷人且溫柔的壓迫感,那種感覺迫使骨女想當即沖進他的懷抱。林語撫摸著骨女的頭發(fā),然后輕聲說道。
“我在那里最難熬的時候,是你幫我挺了過來。一想到你還在這里等我,我就迫不及待的回來了。我甚至在海面上過了一晚,不過那一晚也不算遭,我在船里聽見了海鳥的聲音,聽見了海豚的搖籃曲,甚至還用星星在天空中拼湊出你的笑容。親愛的,我好想你。”
說罷,將骨女摟在懷中。這是林語第一次對骨女說如此深情的情話,她感覺整個人全身都麻酥酥的。迷離的眼神只能看見眼前的愛人,周遭就算發(fā)生十二級地震也不能將此刻的他們分開。
正在二人濃情蜜意的時候,外面突然走進幾人。是烏鴉小隊,他們一見到勁秋就單膝跪地,花一說道。
“少主,是時候做出決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