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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天街行(1)

    仲夏時節(jié),天氣尚未完全轉(zhuǎn)熱,而在張行轉(zhuǎn)入中鎮(zhèn)撫司之前,東都就忽然變得氣氛緊張了起來。
    原因再簡單不過,楊慎謀反大案被轉(zhuǎn)交給了刑部,結(jié)果刑部尚書張文達(dá)一上來便擺出了要從嚴(yán)從厲的姿態(tài)。
    這等潑天的大案,偏偏主謀楊慎本身是上柱國,是開國第一功臣、故宰相兼上柱國楊斌之嫡長子,所謂門生故吏滿天下,姻親世交遍兩都,一旦要瓜蔓抄起來,那可就樂子大了。
    所以,東都豪門人人自危,依附豪門的各類人士也都道路以目,小心翼翼起來。
    其實,楊慎這個案子,一開始當(dāng)然是靖安臺來做的,而且應(yīng)該是靖安臺中丞兼宗室大臣曹林親自負(fù)責(zé)。但曹林一開始給出的方案是只誅首惡,不做過度追究。結(jié)果就是,南衙宰執(zhí)們一致同意,然后送入宮中,當(dāng)日就被宮中一聲不吭打回來了。
    皇帝、天子、圣人,總之就是那位早在先帝時便領(lǐng)兵征伐南陳,公認(rèn)的文武韜略、聰明神武,號稱人間至尊的存在,沒有任何批示,沒有任何語言,直接將聯(lián)名奏疏送回。
    沒人敢輕視圣人的態(tài)度。
    于是,南衙諸公稍作討論,倒也爽快,立即將此事移交給了御史中丞負(fù)責(zé)。
    結(jié)果,御史中丞竇尚回去搗鼓了一圈,拿出了一個稍顯嚴(yán)厲的處置方案,南衙諸公再度轉(zhuǎn)入紫薇宮,卻又被送回。
    這個時候,按照規(guī)矩,正該刑部接手。
    于是,南衙諸公便正式移文刑部,著刑部尚書張文達(dá)來參詳一個方案。
    且說,這件事情跟東夷大敗作為眼下朝局最大的兩件事情,所有人都在盯著,而隨著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復(fù),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揣測了多少回紫微宮圣人的心思,早就不耐煩了。
    刑部尚書張文達(dá)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既然接到南衙諸公的傳文,卻并沒有第一時間去找靖安臺匯總?cè)朔概c謀逆過程的信息,反而在沉默三日后忽然公開上書。
    在這封堂而皇之經(jīng)過南衙-北衙進(jìn)入紫微宮的奏疏里,張文達(dá)公開指責(zé)南衙諸公因朝臣多與楊氏、李氏有姻親故舊,不顧楊慎罪大惡極、禍亂天下,居然為百官所裹挾,輕易動搖立場,尸位素餐,有負(fù)圣人信任。
    至于靖安臺中丞曹林、御史臺中丞竇尚二人,當(dāng)然是居其位不思報國,反為輿論鉗制的無能之輩。
    最后,張文達(dá)又專門指出,二征東夷大敗,不是朝廷謀劃有失,不是大魏兵將不勇,不是圣人不夠德昭天下,根源正是楊慎小人處心積慮,陷圣人與朝廷于險惡,害天下與四海于分離。
    這樣惡劣的罪犯,若不能清查徹底,株連黨羽,國家是不可能安定的,便是白帝爺說不定都要鄙夷國家司法的力度,不再庇佑國家的。
    奏疏入宮,圣人即刻加張文達(dá)刑部尚書參中書省庶務(wù),并將張文達(dá)的奏疏發(fā)回南衙……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俱在與大內(nèi)一墻之隔的紫微宮南部,共用一殿,合在一起便是代表了宰執(zhí)權(quán)威,平素稱之為南衙的存在,換言之,張文達(dá)一封奏疏就讓自己成為了他指責(zé)的南衙諸公之一了。
    而到此為止,南衙諸公哪里還不明白圣人的意思?
    于是很快,南衙便重新上奏,請以刑部尚書參中書省庶務(wù)張文達(dá)總攬楊逆案與東夷軍國事宜。
    這一次,大內(nèi)立即準(zhǔn)奏。
    “所以這就折騰起來了?”
    中午時分,旌善坊舊中橋上,今日剛剛換上一身錦衣的張行正在旁邊孩童艷羨目光下喝著寒氣四溢的酸梅湯,剛才半日,他都與秦寶一起一邊望著北面熱火朝天的場景,一邊聊著相關(guān)事宜。
    彼處,數(shù)不清的刑部兵丁、雜役正在將一車車、一擔(dān)擔(dān)文書自北向南來運(yùn),根本不需閑雜人等穿過,再加上許多滿頭大汗的刑部吏員,許多看熱鬧的閑人,也幾乎堵塞了道路,讓第一天來辦入職手續(xù)的張行不得不堂而皇之的與秦寶一起當(dāng)眾摸魚。
    “張兄說反了。”秦寶咽了口酸梅湯難得撇了下嘴。“這是好不容易折騰完了……刑部難得壓了咱們靖安臺一回,這些日子可勁折騰,指著楊逆的案子吹胡子瞪眼,要人犯、要文書,連一張紙都要臺中相關(guān)人等簽字畫押,稍有不對就要把人全都叫來重新來過,誰要是敢不來,就趁機(jī)鬧事,把欺君罔上的帽子直接扣下……上下都說,刑部此番就差沒趁機(jī)抄了靖安臺了,臺中何時受過這種氣,偏偏又沒辦法。”
    張行端著酸梅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也要理解嘛,刑部也是多年被靖安臺欺壓著,一朝翻上來了,撒點氣算什么?”
    “說句實話。”秦寶聞得此言,看了看周圍,低聲相對。“要不是臺中上下被這事煩著,河對岸那事,怕是沒那么輕松過去……張兄你也不要得了便宜賣乖。”
    “得了便宜不賣乖,干了好事不留名,豈不是衣錦夜行?”張行恬不知恥,當(dāng)場駁斥。
    換成別人說這般話,秦寶肯定要潑湯斷交了,但他情知之前的案子里,眼前這人固然是在為他自己快意恩仇,但也隱隱有鋤強(qiáng)扶弱,行俠仗義之態(tài),偏偏也是沒有留名的……反而不好多說。
    實際上,二人眼看著北面刑部的人手隊伍漸漸疏離,一口氣將酸梅湯喝完,準(zhǔn)備動身入臺時,秦寶方才發(fā)現(xiàn),張行身后那攤販的大半罐酸梅湯,早已經(jīng)寒氣繚繞。
    而儼然,做了好事的張巡騎也是沒有留名的。
    閑話少講,道路通暢,兩名錦衣巡騎昂然入臺,但說是‘入臺’,其實是上島。
    靖安臺的位置非常有意思……整個東都城講的是一個法天象地,北邙山和洛水被廣泛應(yīng)用到了極致,而紫微宮與西苑自然要大面積引用活水來布置,最后卻又從皇城東面的排水系統(tǒng)涌出。
    這個排水系統(tǒng)喚做泄城渠。
    同時,洛水又引出兩條人工渠,一條從城內(nèi)分道,自南向北,一條在城外就已經(jīng)分道自東向西,分別通往皇城北面和東面的武庫、倉儲,乃是正經(jīng)的漕渠。兩條漕渠與泄城渠在皇城東面偏南的地方打了個結(jié),天然形成了一個城中潭,并圍成了一個島。
    沒錯,靖安臺總部與中鎮(zhèn)撫司的刑獄系統(tǒng),便坐落在這座島上。
    “聽臺里老人說,這個島,原本喚做立德坊,得名于隔潭相望的承福坊,而承福坊得名于皇宮東南專門用來交卸漕渠貨物的承福門,乃是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過了橋、踏上島,秦寶便自動開始充當(dāng)起了導(dǎo)游。“甚至原本是有居民的。但后來東都人口越來越多,漕渠越開越寬,西苑的水域面積也越來越大,使得南面水潭越來越寬闊,立德坊的面積也越來越小,就干脆把居民遷了出去,如今是靖安臺獨占。”
    張行點點頭,沒有做多余評價,但心中卻已經(jīng)有些思索,背靠皇城、環(huán)境封閉、自成體系,很容易就能培養(yǎng)起歸屬感和獨立性來,怪不得秦寶不過比自己早入錦衣巡騎大半個月,就已經(jīng)是一口一個咱們的了。
    “那是什么?”轉(zhuǎn)過彎來,被水潭旁邊的土丘與樹蔭所遮掩的建筑群映入眼簾,而張行首先注意到了一座與其說是樓,倒不如說是塔的奇怪黑色建筑。
    不高,五六層而已,但已經(jīng)足夠令人矚目了。
    “我就知道你要問。”秦寶笑道。“那是咱們馬上要去的地方……最上一層是中丞的地方,他平素上午在南衙論事,下午在此處辦公,因為沒有姬妾子嗣,晚間十次里倒有五六次宿在這里……至于下面幾層則是考核、升遷的部門,與人事檔案所在,東鎮(zhèn)撫司總旗以上,中鎮(zhèn)撫司與西鎮(zhèn)撫司雖是一小卒的升遷提拔,都要在下午進(jìn)行的。”
    張行會意,繼而心中一突,頓時有些緊張起來,然后立即低聲來問:“前日是不是你告訴我,說中丞是一位大宗師?”
    “是。”秦寶立即,眉飛色舞起來。“正是知道了中丞修為,我才敢肯定,原來修行與做官是兩不耽擱的……”
    張行無力吐槽。
    宗室出身的大宗師,一生沒有婚育,年紀(jì)也比當(dāng)即圣人大了兩旬,要是當(dāng)不了大官就怪了。而他緊張的地方則在于,這種人物,所有人事升遷都要親自過目,天知道會不會有什么說法。
    “不必緊張。”走了兩步,秦寶似乎反應(yīng)過來,趕緊安慰。“中丞對底層巡騎非常和藹,我當(dāng)日也見過一回的……”
    張行心中已然無語,但都走到這里來了,難道還能回頭,便干脆點點頭,與秦寶緩緩?fù)滦衼怼?br/>     抵達(dá)塔下院前,秦寶上前遞上腰牌,稍作說明,內(nèi)中立即便讓開路來。
    而待二人進(jìn)入塔下大院,即將入塔前,秦寶忽然駐足開口:
    “張兄,接下來我不能隨你入內(nèi)的……不過,我這人雖素來佩服你見識,今日還是忍不住想搶在里面校事官前面考校你一下……你可知道中鎮(zhèn)撫司著名的天牢在何處?”
    張行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身前塔上,猶豫了一下,以手指向了腳下。
    秦寶登時無語:“你怎么知道?”
    張行沒有吭聲,只是反過來攤手……這TM不該是常識嗎?有真氣的世界里,還有比一位大宗師更穩(wěn)妥的獄卒?
    寶塔鎮(zhèn)河妖嘛!
    甚至秦寶一問,張行方才醒悟,怕是這個塔根本就是壓著天牢建起來的。
    不過,眼下不是閑話的時候,張行攤手完畢,直接低頭邁入了五層黑塔。
    “姓名。”
    剛踏入塔內(nèi),便有聲音傳來。
    張行環(huán)顧四周,見到周圍空空蕩蕩,立即向上看去,果然在正前方的二樓曲臺上看到幾面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人影晃動,聲音正是從那里傳來。
    想了一下,張行決定不慣著這些面試官,直接在一陣怪異的沉默中扭頭上了二樓,然后在二樓許多忙碌的文吏矚目下找到了屏風(fēng),并在屏風(fēng)后見到了一位黑綬、兩位白綬,正人手端著一杯涼茶,直勾勾的看著自己。
    這時,他才認(rèn)真拱手行禮:
    “剛才不知道是哪位上官詢問,是否是詢問在下?在下張行,原東鎮(zhèn)撫司東都部第五隊巡街軍士,奉命入職錦衣巡騎。”
    “我沒問你這么多。”
    半晌,那名黑綬方才冷冷出言。
    “是,在下張行。”張行重新拱手。
    黑綬試試盯著對方,終于再問:“為何上樓來?”
    “為了禮貌。”張行再三拱手行禮。“在下剛剛在下面,雖不知是何人相呼,是何品級。但既然是在臺中要害之地,便應(yīng)該是靖安臺的同列才對……既為同列,出則同生共死,入則同甘共苦……哪里有隔著屏風(fēng)遮著臉,大呼小叫,刻意疏遠(yuǎn)離間的道理呢?”
    周圍安靜的一根針落下都能聽到,而這黑綬與兩名白綬幾乎同時往上望去,復(fù)又同時收回了目光。
    隔了片刻,還是騎著一名白綬無奈拿起身后長案上的一張紙,蹙眉來問:
    “入職錦衣巡騎?白巡檢薦入?原來是凈街虎?”
    “是。”張行無語,這不還得還得再問一遍嗎?
    “你知道你檔案有問題嗎?”拿著檔案的白綬愈加蹙眉道。“便是父母不在了,可是總該有其他親眷吧?為什么全然沒有標(biāo)注?活了二十三四歲,朋友、鄰居也該有的……按照規(guī)矩,得有五個認(rèn)識你五年以上的作保,才能算你是個清白出身,結(jié)果這上面卻只有……”
    話到此處,隨著黑綬一聲悶哼,白綬立即停止,然后抬頭去看張行:“不管如何,你得把這事說清楚,否則我們絕難錄檔。”
    “其實非常簡單。”張行嘆了口氣。“我數(shù)日前還跟柴常檢說過此事……不瞞幾位,我是原中壘軍軍士,落龍灘幾乎全軍覆沒,我孤身逃出……”
    “腦袋受傷了,想不起來了?”黑綬語氣稍緩。“怎么說呢?兄弟們也不是為難你……你這個描述,是不能服眾的,最明顯一個,若你是東夷死間怎么辦?”
    張行無話可說。
    他要是知道怎么說,早一開始就來這里報道了。
    但他也不擔(dān)心,因為白有思既然讓他來,就說明有人會為他回答這個問題。
    果然,就在此時,一陣鈴聲忽然從上層不知何處蕩起,黑綬面色一肅,抬手向上:“去三樓吧……檔案這里不用你管了。”
    張行沉默向上,到了三樓,卻見到又一名黑綬宛如鐵塔般立在此處,不過這一位的要求,倒是非常簡單。
    “寒冰真氣是吧?運(yùn)足力氣,當(dāng)胸打我一拳!”黑綬昂然呼喝。
    張行也不客氣,反手便是一拳,結(jié)果下一刻只覺得拳頭真就如砸到一個人型鐵塔上一般,疼痛難忍之余,整個身子更是直接后退了七八步,差點沒從樓梯口滾下去。
    “正脈通了五條,反應(yīng)、力度都還不錯,是個好苗子,但遠(yuǎn)不如上次白巡檢薦入的秦二郎有天賦。”黑綬一抬手,往上指了指。“上去吧!”
    張行強(qiáng)忍疼痛,走上四樓,然后肝顫的看到了一位不認(rèn)識的中年朱綬立在四樓正中空地。
    下一刻,朱綬平靜說出了一句話來:“也打我一拳!”
    張行怔了一怔,只覺頭皮發(fā)麻,恨不能立即逃竄。
    實際上,他似乎真的腳下一軟,轉(zhuǎn)身往樓梯口走了兩步,但也就是這時,隨著身后傳來笑聲,剛剛走出兩步的張行咬牙轉(zhuǎn)身,卻是運(yùn)氣全身能調(diào)度的寒冰真氣,腳下一蹬,奮力一拳往對方臉上打去。
    中年朱綬明顯怔了一怔,似乎是沒想到有這一出,然后下一瞬間,幾乎是本能一般身上泛起耀眼金色輝光來。
    張行一拳打了過來,預(yù)想中的疼痛沒來,反而覺得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而很快他就意識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名沒有著冠,身著紫袍的老者突兀出現(xiàn)在中年朱綬面前,一手便隔空捏住了那宛如實質(zhì)的光芒,而自己身后則是剛剛隨手把自己放正的白有思。
    沒什么可說的,紫袍老者只能是大魏皇叔、定國公領(lǐng)御史中丞曹林,他和白有思本來就在上面。見到下面要出事,一起下來救了人。
    當(dāng)然,誰先誰后,各自來救誰真不好說。
    “薛亮!”場面安穩(wěn)下來后,曹林當(dāng)場呵斥。“我就不問你為什么忽然起了調(diào)戲下屬之心,不好好考校他刑案常識,以至于差點釀成事故,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居然沒想到人家能打一個回馬槍嗎?就你這個通脈大圓滿的修為,誰給你的膽量小覷一個大活人了?”
    那姓薛的朱綬羞的滿臉通紅,當(dāng)即拱手:“請義父責(zé)罰,”
    然而曹林根本不做理會,反而展顏來看張行。
    而這位頭發(fā)花白的定國公雖只是展顏一望,卻如鷹目電射:“張行是吧?思思要用你,自然有她道理;愿意保你,我也愿意信她……但該有的說法還是要有的,你在二樓過于油嘴滑舌了,我不喜歡,須知,即便是同列,上下尊卑總該要有的。但二樓也好,三樓也罷,到四樓都還有一份膽氣在胸中,而且越來越足,剛剛那一拳更是出色,便是沒有思思來講,我如今也愿意認(rèn)你是個豪杰,納你入臺的……趁著殖業(yè)坊沒關(guān),出去隨秦二郎領(lǐng)錢,給自己買匹好馬來,從今往后,你便是錦衣巡騎了,與凈街虎不是一回事,出入不要墜了老夫的面子。”
    剛剛喘勻氣的張行趕緊在白有思身后俯首稱是。
    PS:感謝新盟主光棍甲老爺,這是本書第40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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