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錯仿佛是察覺到了他躲避的態(tài)度，沒有多停留，其余的話也不說，直接就走了。</br> 孤絕勁挺的背影好像隨著風(fēng)似的，微風(fēng)過后，只余原地微不可查的雪竹清香。</br> 雪懷瞅了瞅自己腳上這雙丑不拉幾的鞋子，站起來踩了踩，意外的暖和。</br> 回了雪家府邸，他將這雙鞋脫下來，著人清洗干凈后包好，和用感謝信包著的五十枚金瓜子一起送去了云家。</br> 他有點試探的意思在里面：如果是為表謝意，一般人直接送錢和信件去便可以了。若是想表達撇清關(guān)系的意思，那么就把鞋原樣還回去。</br> 他兩樣一起送，無非是看云錯會留下哪一種。</br> 畢竟他也沒想明白，為什么好端端的云錯會在見了他第一面的時候沖過來把他抱住。上輩子他主動招惹，云錯找上他不奇怪，但他這輩子有意避開，云錯反而還找得更快了。這事情實在是有點驚悚。</br> 隔天他收到了云家的回復(fù)，沒有別的，僅僅是將那雙鞋退了回來，錢也退了回來，只留下了他的感謝信。</br> 云錯簡短地寫了四個字：“小事，不必客氣。”</br> 兩邊都很客氣，云錯的態(tài)度也挑不出缺漏，雪懷便暫且將此事放下了。</br> *</br> 雪何是在他回來后的第二天早上回家的。這次百鬼夜行和雪懷記憶中的不太一樣，雪何似乎被嚇破了膽，最后是由著云錯的那幫子兄弟給送回來的。</br> 柳氏看他渾渾噩噩，一副被欺負了的模樣，心疼壞了，每天又是燉湯又是找靈藥的，每次燉了湯也要順便往雪懷那里送一盅，雪懷悉數(shù)喂給了房中一只養(yǎng)來當(dāng)垃圾簍的饕餮鬼。</br> 除此之外，他連他父親的伙食都注意到了，此前向來由柳氏做飯送去他父親冶煉兵器的深花臺，雪懷則讓老翁在不驚動柳氏的情況下替換他父親的飲食，確保沒什么問題。m.</br> 不是他草木皆兵，上輩子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他死得突然，歸為氣數(shù)已盡不是不可以，但他死后雪何與柳氏的表現(xiàn)實在是讓人無法放心。</br> 除此以外，他當(dāng)時離家隨云錯去了北邊仙洲，幾年不回來，他那一向精神飽滿的父親卻莫名其妙地生了重病，纏綿病榻，病去抽絲一般地怎么也無法好盡，到后面出門遛彎還摔了一跤，自此無法下地活動。</br> 現(xiàn)在看來，疑點重重。</br> 雪宗忙完了手里的事情，第二天也回來了。</br> “你弟弟說你跟他一起，怎的你先回來了，他嚇成這個樣子？”他找雪懷談了談，神情嚴肅，語氣卻十分軟和，有那么一點謹慎的意思，“小何哭著跟我說你沒管他，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哥哥。小懷，你告訴爹，當(dāng)時是什么個情況？你姨已經(jīng)找我鬧了。”</br> 雪懷管柳氏叫柳姨。</br> 他不緊不慢地道：“我當(dāng)時建議他跟我一起殺出來，他不愿，我便想著先出來找人幫忙，回頭再去接他。事態(tài)緊急，我顧不上跟他細說。”</br> 他拎起茶杯送到唇邊，微微一笑：“卻不想，小弟是這般想我的。爹，你有功夫問我有沒有花心思在小弟身上，不如早些送他去拜個好師傅。十四五歲的人了，連刀都不敢提，說出去也是丟我們雪家的臉。”</br> 雪宗咳嗽了幾聲，仍舊想要努力拿出當(dāng)?shù)耐纴恚骸昂昧耍闫饺绽镒屩呛檬拢形艘惨f，這些小事不用放在心上，等千年后你爹羽化了，兄弟倆有個伴，這才是長遠的考慮。”</br> 雪懷笑：“嗯，您放心，我有分寸。”</br> “倒是那個云錯，他的人大老遠地把小何送了回來，咱們家應(yīng)當(dāng)請他們吃頓飯。”雪宗道，“這次也多虧了他們，那片仙鄉(xiāng)的百姓也沒遇到什么危險，我明日要去隔壁仙洲辦事，你代雪家好好跟人家道個謝。”</br> 雪懷楞了一下：“爹，云家錯綜復(fù)雜，云錯此人也不是等閑之輩，跟他搭上關(guān)系未必有好事，寫封信過去致謝便罷了。”</br> 雪宗倒是認真思考了一會兒：“你說得不錯，不過云錯此子前路非凡，讓他有個印象也是好的，往后他說不定能當(dāng)我們的大主顧。我們雪家跟什么樣的人沒打過交道？極淵尸鬼的生意都敢做，沒道理大活人的生意不敢。”</br> 雪懷覺得有點頭疼。他忖度片刻后，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讓雪何去做。云家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們雪家的二少爺，沒有理由這等事都要我來插手，我到時候露面道謝即可，剩下的就當(dāng)是磨煉小弟了。”</br> 雪宗乍一聽沒聽出什么不對來，也同意了他的說法。</br> *</br> 三天后，雪懷送父親離開仙洲。隔天，雪何興奮地向云家發(fā)出了請?zhí)Ｍ棋e能來赴宴。</br> 其實那天送他回來的是跟云錯關(guān)系挺好的一干紈绔，云錯本人追著雪懷出去了，根本沒注意他。</br> “少仙主，去不去？”尋仙閣，少年們把收到的請?zhí)娂姅[出來，嬉皮笑臉的，“是那個非說自己是親生的雪家二少爺，膽子真大，見了您一面就敢請您吃飯。是看上您了吧？”</br> 他們都知道云錯的脾氣，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不愿意逢迎的人，頭破血流都不愿意去逢迎，連做戲都不肯。</br> 所以也就導(dǎo)致了這位少仙主，快十七歲了還沒個對象。曾有非常顯赫的人家找他聯(lián)姻，他一律回絕，任他們威逼利誘百般手段，連點眼神都不會給。</br> 他就是這樣的人，做事從來不會折中，永遠只有極端的那個選項，他有這個資本。</br>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云錯卻道：“去。”</br> 詫異的眼光投過來，云錯卻沒有回應(yīng)。他拿起請柬，靈函封住的深色云片，上面家中主人的名字依次浮現(xiàn)，到最后筆走龍蛇，暈出“雪懷”兩個字，筆跡瀟灑清雋，煞是好看。</br> *</br> 云錯會上門來做客，雪何和柳氏興奮得快要暈過去了。</br> 恰好這幾天雪宗不在，雪懷也成天上街溜達，母子倆如同要過年一般，成日成夜地布置，將偌大的府邸鬧得雞犬不寧，只有雪懷回來時他們才不敢太鬧騰。</br> 雪何看他成天不在家，于是過來套他的話：“哥，明天云公子就過來了，你會在家嗎？你不想見見他嗎？”</br> 雪懷聲音溫柔：“我有些事要忙，便不回來了。本來我應(yīng)代父親作為長輩道謝的，這次只能勞煩柳姨。至于那個云……什么，我沒什么興趣，你去接待罷。”</br> 雪何趕緊道：“哥，你不用擔(dān)心，這次我能行的，你好好忙你的。”</br> 雪懷笑而不言。</br> 他雖然不清楚上輩子的云錯和雪何是怎么搞到一起的，但看這個弟弟如此踴躍的樣子，估計也是在柳氏光耀門楣的計劃中，這是討好云錯的一次好機會。</br> 他不喜歡雪何，也不覺得他配得上一劍動九洲的云錯，但感情這回事向來是冷暖自知，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他也沒有別的立場去說什么。</br> 他這幾天去他父親的深花臺看了看，幫著裝訂一本兵器圖譜，據(jù)說是浮黎天尊點名要的。他父親苦于尋不到好的畫匠，試了許多次也沒能做出滿意的東西，雪懷打算自己動手試試。</br> 那場宴席開始的時候，他正在仙市上慢慢轉(zhuǎn)悠，不要隨從，隨便進了一個文房攤子坐下，和店主攀談幾句，便能換來一杯茶喝，還能看見店主將私藏的雪浪紙與琢玉筆一起送上。清雅的年輕人往那里一坐，便是一幅寧靜不動的畫，在冬日下午的暖陽中熠熠生輝。</br> *</br> “真花哨，這就是名門雪家？怎么搞得跟凡間人成婚似的，陣仗也太大了，老大，你說是不是？”少年人們彼此秘術(shù)傳音，彼此低笑著踏過雪家的門檻。</br> 云錯掃視周圍一圈，沒有找到他想看見的那個人。</br> 前廳侍從家丁成群恭候，門口站著拘謹?shù)难┖魏土希瑑蓚€人都笑開了花，急急忙忙地迎賓。</br> 到了席間，除了云錯，其他少年人慢慢地和雪何活絡(luò)了起來。柳氏相當(dāng)會來事，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這群紈绔少年自小就習(xí)慣被高高捧著的，不介意多帶雪何一個玩伴。</br> 唯獨那天贊過雪懷樣貌的少年探頭問了一句：“你哥呢？雪大公子不在嗎？”</br> “怎么了諸星，見了一次就念念不忘了還。”</br> 那叫做諸星的少年毫不遮掩，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怎么了，還不許我想交個朋友了。”</br> 雪何連忙細聲細氣地道：“我哥最近很忙，幾位哥哥要是想見他，我找時間讓他來。”</br> 諸星笑彎了眼睛：“這敢情好。”</br> 眾人的起哄聲被云錯的聲音冷不丁地打斷——“他人現(xiàn)在在哪里？為何不來？”</br> 雪何抬眼偷偷看了看他，小聲說：“他去街市上幫父親選購圖譜紙張，當(dāng)時我也問過他要不要來，可是他對您已經(jīng)沒印象了，連您叫什么都忘了。”</br> 柳氏咳嗽了一聲，故意放大聲音，好似責(zé)怪：“沒大沒小，你哥本來就忙得很，這有什么好說的。還不快去給云公子倒酒？”</br> 母子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里應(yīng)外合，其他人的眼光立刻變得不善起來——聽這個說法，雪家少主對他們這幫子人還很不屑了。</br> 難怪在尋仙閣時也能一句話不說地直接走開。向來只有他們瞧不起別人的道理，別人不是上趕著也是敬畏三分，這還是頭一個連云錯的面子都不給的人。</br> 云錯沒什么表情，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打了個轉(zhuǎn)兒，眼中陰云密布。</br> 宴席進行到一半，他起身告辭，只說還有急事，不便繼續(xù)叨擾。</br> 他能來已經(jīng)讓柳氏興高采烈，眼看著幾番強留不住，也只好帶著笑意一送再送，并叮囑云錯以后一定常來。</br> 云錯客客氣氣地道：“會的。”</br> *</br> 仙市到了傍晚，來往的人漸漸少了。</br> 雪懷仍在試著紙筆，筆尖落處帶出沙沙的聲響，筆跡瀟灑清雋，和呼出的熱氣一樣濕潤。</br> “怎么樣？這種紙不錯吧？用來作圖譜剛剛好。”老板笑著喝了一口茶，彎腰在旁看他寫字。他正準備接著套近乎，轉(zhuǎn)頭就看見了一個神情冷肅的少年，修羅鬼影似的，冷不丁地被嗆了一口。</br> 雪懷專心琢磨著紙張，沒注意到老板已經(jīng)在少年示意下離開，只答道：“不急，我再寫幾個字看看。”</br> 還未落筆，筆鋒一頓，從天而降另一只手，將他的手輕輕握住。</br> 溫暖的呼吸自背后傳來。</br> 那是個很謹慎的姿勢，身體不碰到他，卻從背后俯身下來，抓著他的手，另一只手想要搭在他的肩頭，卻只是虛虛地放著，最后滑下來撐在桌邊。</br> 墨香暈染開，一筆一頓，因為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不順暢的緣故，有些歪斜。</br> 一橫，兩橫，沉黑的墨跡下移，遇到第一個彎折，而后是近似于不斷的一次收筆，順著收斂的力度點下去。</br> 是個“云”字。</br> 雪懷詫異地回頭看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云錯近在咫尺的臉。</br> “我叫什么名字？”</br> 云錯問。</br> 雪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桌上的紙筆。茶杯是沉青的水釉，映出他被一個人困在一方由懷抱構(gòu)建的小天地的境況。</br> 他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氣急敗壞地道：“怎么又是你？你有病啊！”</br> 云錯這才放開他，眼睛卻仍舊望著他。從來只有肅殺之氣的人，此刻眼中竟然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我叫云錯，雪懷，你要記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