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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日出 27

    傅春生家宅里的幫工,小盧, 今天一早到廚房值班, 覺得整個園子不知怎的, 分外寂靜。
    天兒冷了, 廚房里呼呼冒著熱氣, 幫工們清洗瓜果, 切菜備菜, 忙得不亦樂乎。小盧夾在人堆兒里,站在廚房一角,一邊給女主人要的菠蘿削皮切塊,一邊抬起頭, 瞧窗外深秋的園景。
    菠蘿削完了,在廚師長安排新的工作之前, 小盧隨手從架子上端起一個茶盤, 拎一個空茶壺放上, 再摸幾只茶杯, 他出了廚房門就溜出去了。
    園子里不比廚房暖和, 凍得人手指頭直打顫。小盧繞過了傅春生這半邊的園子, 左右沒見著一個人,也不知傅春生是出門了,還是又跟哪個年輕姑娘在里頭廝混。沿著橋,走過飄滿了落葉的湖面——自從女主人辛明珠開始犯瘋,男主人傅春生成天不著家,這座宅子是越來越顯得荒了, 連個清理水面的人都沒有。小盧走過去,瞧了一眼西邊的“望珍園”。過去總是高朋滿座,日日夜夜開流水派對的“望珍園”,此刻也清冷、寂寞。
    小盧往望珍園里走,他有點緊張,因為最近人事調動,許多人似乎都被安排走了,怪不得傅家看著人這么少。小盧穿過望珍園東側的一條回廊,越過幾扇緊閉的門,他在車庫附近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魏哥!”他壓低聲音喊。
    辛明珠的私家司機小魏,平時這時候他應該已經把車子洗完,加好油,等待接女主人出門了。可今天,小魏這個點兒還坐在車庫里頭喝著熱茶,吹著車庫里的暖風,看報紙。
    小盧低頭鉆進車庫里頭去。
    小魏抬頭看見他,嫌棄道:“上頭都顧不上這邊兒了,你還天天來找我干嘛。”
    小盧把手里的茶盤往旁邊一放,蹲在司機小魏身前:“魏哥,怎么全都調走了?”
    小魏翻手里頭的報紙:“華哥手里缺人,都去香山了。”
    “香山?去香山干嘛?”
    小魏皺了皺眉頭:“不會動動你那腦子。”
    小盧余光瞥見小魏手里的報紙,角上一塊新聞廣告,標題是:金像影帝梁丘云大婚在即,購香山六千萬豪宅,與好萊塢巨星做鄰居。
    “辛明珠最近一直沒出門啊?”
    “出什么門啊,瘋瘋癲癲的,”小魏無聊道,“現在還清靜會兒。”
    “怎么了?”
    “你等著吧,一會兒就開始吊嗓子了。”小魏說。
    小盧從車庫里頭出來,一手端著茶盤,眼前深秋寥落的景色,讓他有些迷茫。他沿著回廊走回傅宅的東園,沿著墻根靜悄悄的,周圍沒什么人了,可他也不能在這兒干耗著。
    傅春生這個園子仿蘇式園林造的,講究的就是“別有洞天”。第一次來這兒的客人,若是沒個人在前頭帶路,很容易就走丟了,繞暈了。
    大家都說,傅春生嗜愛中國古典文化,園子里一草一木,擺弄得都有講究,都有學問,是個文化人。
    可在小盧眼里,他總覺得這園子造成這樣,有些別的玄機。
    從被華哥調到傅春生家,已經近四個月了。四個月,小盧每天在園里走,每天都能發現新的“洞天”。這不正常。不是有心之人,很難意識到蹊蹺。這天,小盧趁沒人留意,彎腰穿過了中庭,他在一口水井旁蹲了一會兒,接著沿一條竹制的長廊慢慢挪過去。
    這條長廊一踩上去就吱吱呀呀響,很容易引來管家老桂的注意。小盧把腳橫過來,一次踩好幾塊,竹板貼在一起,聲音悶進去。
    就算用無人機從上方觀察傅春生這園子,也只能看到層層疊疊的樹遮蔽著院落,看似老實,暗藏心機。小盧本以為再過幾個月,他們就能搞明白傅春生這家里究竟藏了什么了,可卻在這時候,人都被調走了,就剩下他了。
    小盧走進一個院落里,空中濕氣彌漫,腳下的石板都濕漉漉的。很久以前小盧就聽廚房的人說,傅宅有座溫泉,但誰都不知那地方在哪兒。
    周圍三面兒都是大屋,也許溫泉就在不遠處。小盧瞧著眼前窗格上落的灰,不像住著人。院子里荒草凄凄,也不似有人打理的。
    他低下頭。
    石板縫里也生出枯草來。石板上水氣上浮,隱隱約約的,顯現出兩條細細的輪胎印兒來,相隔半米多寬,從石板一側的枯草中出現,又隱沒在另一側的草叢之中。
    小盧回到廚房,從自己的更衣柜里快速翻找手機。廚房里頭,幫工們都閑下來了,已經開始聚在一起抽煙喝茶聊天兒了。
    “我是真不明白,你說這有錢人找對象,不就該找個干干凈凈,清白點兒的嗎,老找演藝圈的戲子干什么?成天拋頭露面,還指不定被誰潛規則過。”
    “我告訴你們,”廚師長抽著煙,手邊兒放著杯濃茶,“這就是你的局限性了。”
    “不懂,不懂。”
    “你才二十出頭,你當然不懂,”廚師長撂了撂煙灰,吐出個煙圈兒來,“去過故宮嗎?”
    “去過啊。”
    “你瞅瞅故宮博物院里那些名家字畫兒,歷朝歷代,哪張不是集齊了古往今來藏家的大紅寶印的。”
    “什……什么意思?”
    “還什么意思,說你是豬啊,”廚師長道,“有錢人見過的人多了,到那個份兒上,圖的是干凈嗎?滿大街小女孩兒沒對象的全干干凈凈的,人家看得上嗎?”
    旁邊有人插話:“湯貞以前的緋聞對象,倒真都是搞藝術的,什么喬賀,王宵行,梁丘云,還有那位——”
    “現在再加上一個周子軻,”有人笑道,“湯貞要是張畫兒,現在不知道拍出多少錢來。”
    小盧蹲在角落,拼命給華哥打電話,卻打不通。幫工們越討論越熱,有人說起,最近有個藝術家搞行為藝術,在拍賣會上把自己的畫兒弄碎了,這畫身價又翻數倍,要按這么說,湯貞自殺好幾回,這可太值錢了。幫工中間一個女孩子忍不下去了:“你們怎么能這么說話!”
    廚師長嘬著煙,聽出小姑娘不高興來了,嘿嘿一樂:“怎么了?”
    “就不興人家兩個人在一起是真愛嗎?”女孩子氣憤道,“什么收藏卡章兒的,你們想法怎么這么齷齪啊。”
    嘿。幾個男人笑起來了。嘿嘿,哈哈哈哈。
    女孩子很難明白男人們在笑什么。
    “也許吧,”廚師長打著圓場,“說不定人家太子爺真跟湯貞過一輩子,反正全國人民都睜眼看著,我們也就是瞎聊聊。妹子,你總不能不讓人聊天兒啊。”
    駱天天走在路邊,穿了件厚防風服,帽子拉上來,戴了口罩,沒人認出他。街邊兒滿是湯貞和周子軻 mattias 十年演唱會的宣傳海報,駱天天聽見便利店里有電視新聞的聲音,新聞里,有記者在采訪周子軻新家附近居住的老人,那老人說,這大屋是周子軻爺爺留給孫子的房子,每年都有人來維護:“湯貞真的搬進來啦?”
    駱天天覺得很可笑,好像沒有人相信湯貞真的有那么好——哪怕是周子軻,也恨不得一追到湯貞,就立刻弄個房子,把湯貞放到里面去住。只不過,周子軻敢昭告天下,而有的人不敢。周子軻對湯貞的愛幾乎要從照片里溢出來,兩人在一起總牽著手,半夜去診所,一遍遍陪著看醫生,男人對待自己的初戀也不過如此,周子軻給湯貞開車門,兩個人在墻邊不自禁地擁抱,這些照片近來在報紙上、網絡上,傳過所有人的眼睛。
    而有的人只敢背地里動手腳,然后娶老板的女兒。
    天天越想越覺得好笑:湯貞所有的矜持、清高,所有的“無愛無欲”,到周子軻面前,全不作數了。
    那個人,他好可憐啊。
    梁丘云不接電話,從在酒店分開以后就徹底沒了消息。天天給他發了條短信,問梁丘云:“你是不是有些真相,沒有告訴我。”
    梁丘云不回。
    駱天天又問:“五年前甘清出事,你不想告訴我什么嗎?”
    “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問警察了。”
    梁丘云仍然沒有回音。也許他已經把駱天天的號碼屏蔽掉了。
    也可能他只是自信,駱天天不舍得傷害他,駱天天爪子細小,害不到他分毫。
    街邊小報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狂歡,因為湯貞出道十周年,以 mattias 名義開的紀念演唱會就在這周六,而梁丘云大婚的日子敲定在了周日,這就好像梁丘云在用婚姻,來遙遙慶祝他曾作為 mattias 的一份子,出道十周年一樣。
    昔日兩兄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梁丘云無論做什么,都和“湯貞”這個名字緊緊纏繞著,故事里,駱天天好像從沒有存在過。
    走到云升傳媒租用的大樓電梯門口的時候,幾個保安突然過來,推著駱天天就往外走。他們好像收到了某些指令,要天天再也不能靠近梁丘云踏足過的地方。
    駱天天險些摔倒,又在大樓腳下站直。他抬頭仰望這座樓,沒望到頂。
    莊喆坐在天天酒店的房間里,瞧著天天把一只白色手機放在他面前了。“這是甘清給我買的。”天天把手機翻開,手指在鍵盤上隨意按了按,天天頭發還是濕的,手指指腹很皺,不知又一個人在酒店泡了多久的澡。“在當年,這是很貴的新款。”天天抬起頭,突然對莊喆笑著說。
    莊喆有些緊張,他的dv在一旁開著。“天天,”他又心疼,又期待,“你要讓我給你錄什么?”
    “哦對,”天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口供。”
    “口、口供?”莊喆意外道。
    酒店套房里,只有天天的聲音,好聽,但很虛弱,在自言自語似的傾訴。
    “天天,你今天到現在吃飯了嗎?”莊喆忍不住問,他瞧著天天像頂不住了似的。
    天天搖了搖頭,他臉色蒼白的,對莊喆的鏡頭繼續回憶關于五年前車禍案件的記憶,他從甘清出事當晚開始講,出事之前,他接到了梁丘云的電話,出事之后,他從醫院醒來,第一眼見到的人居然也是梁丘云——“那個時候,梁丘云討厭我,躲著我,”天天對鏡頭回憶起越多,眼眶就越紅了,“他為什么會突然給我打電話,突然又出現在醫院,突然救我呢,”天天自己想著,都笑了,“為什么啊……”
    錄制還在繼續,但天天說不出話來了,他雙手捂住了額頭和眼睛,坐在莊喆面前不住深吸氣,有些窒息的樣子。莊喆見了,急忙從身旁把便利店買來的橘子汽水都拿出來,他吹了吹紙袋,站起來到了天天身邊。天天喘得整個人的肩膀都在浴衣里哆嗦了,嘴唇張開,是情緒激動導致的過呼吸發作,莊喆情不自禁地摟過他來,用紙袋罩住了天天的小臉蛋。“天天……”莊喆愛他這副樣子實在愛得要命,“天天,沒事的……”
    天天本來就虛弱,瞧著精神很不好。他的臉蒙在紙袋里喘了一陣子,才慢慢緩過了氣來,手腳都軟掉了。
    dv的燈一直在桌上亮著。
    “天天,你好點了嗎?”
    “莊喆……”
    “怎么了?”
    “你幫我個忙好不好。”天天說。
    “什么忙,”莊喆激動道,“你說,你說!”
    天天還閉著眼,身體陷在椅子里,眼下一排睫毛濕漉漉的。“我想起……”天天又深呼吸道,“我是不是還答應過你什么啊……”
    天天曾經告訴面前這個年輕狂熱的追求者。省略。
    下午三點鐘,天天洗完了澡,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莊喆也匆匆洗完了,很笨拙地在天天面前坐下了。
    一旦兩個人有了些身體接觸,莊喆便更覺得,他是天天的男人了,他要用他的方式來實現天天的所有心愿。
    “天天,你希望我去告訴警察?”莊喆輕聲問,“我會努力去找到更多證據的!”
    天天原本愣愣的,瞧著深秋北京陰霾的天空。這會兒他看了莊喆。
    “你會把他送進監獄嗎?”天天輕聲問他。
    莊喆忙點頭。
    天天想了想。
    “我前幾天,想去他的公司,看看有沒有什么東西能證明他有罪……”天天說著說著,停了一會兒,“但他已經不讓我靠近了。”
    莊喆的心,因為天天失落的語氣,又興奮得顫栗。
    “天天,”莊喆惋惜道,“你對云老板……對梁丘云,真的是癡心一片。”
    天天看他。
    “癡心一片?”天天問。
    那梁丘云對他呢,這么多年,到底全都是虛情假意,還是假意里也曾有過捉摸不透的真心?
    梁丘云說,等我安安靜靜地結完婚,處理完這邊的事,以后再找你。
    下午五點鐘,天開始暗了。天天站在衣柜前頭換衣服,莊喆打開橘子汽水給他喝,天天看了一眼,沒喝。
    “天天,你明天要去干什么?”莊喆問。
    天天穿上一件織有白天鵝圖案的漂亮童話毛衣。
    “那……你今天晚上去干什么?”莊喆問。
    “我有好多地方要去……”天天穿好了一條緊身褲,輕聲道。他走回房間里,低頭拿手機,給助理貝貝發了條信息。
    “你去哪兒,我送你。”莊喆說。
    天天低頭在一片狼藉的酒店地毯上找他的鞋子。
    天天已經在這個房間里獨自住了快兩個月了。
    莊喆見天天要出門,也忙收拾他的東西。他匆匆穿好自己的衣褲,抱起dv,把幾瓶橘子汽水給天天留在房間里了。他從桌上拿起天天交給他的白色手機。
    天天在一旁站著,這會兒忽然抬起胳膊,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天天。”莊喆說。
    天天搖了搖頭,他往房門外走去。
    “梁丘云,你沒有資格,讓我走。沒有我,你早就下十八層地獄了。你不應該想忘記我……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除了我以外,世上根本沒有人了解真正的你,湯貞、陳小嫻、你爸、你媽、你的影迷,他們全都不了解你,而我現在發現,其實我也從不了解你。”
    “你想好好結婚,想讓我放過你,你覺得我會乖乖的讓你好過。梁丘云,你知道嗎,我不是湯貞啊。”
    六點鐘,地鐵出口涌出大批的人流。這個周六,夜幕籠罩下,越來越多的歌迷在會場外齊聚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形單影只的,拖家帶口的。有的人有門票,目標明確,直接去排隊地點,更多的人沒有票子,他們頂著寒風在會場大屏幕外,相互之間聊天,聚在一起,用手機播放 mattias 的音樂,過了一會兒,有街頭樂隊開始在現場演出了。
    演出后臺也熱鬧的,不時有新的花籃送進來,擠在走廊的兩側。紀錄片攝影師在后臺拍攝這些花籃,又被身后新進來的保安推開了。
    人群中空出一大片空地來,幾位身著燕尾服的馴馬師牽著馬兒,走下車廂,進了后臺。待會兒演唱會開場時,他們將要在數萬觀眾面前依照著開場《如夢》的鼓樂前奏,表演已經排練了近百次的盛裝舞步。
    郭小莉仍然擔心得很,她走到人群前面,抬頭瞧著那馬一個個這樣高,這樣大,萬一現場出什么踩踏事故怎么辦。“這真的不會受驚嗎?”她問。
    馬場老板艾文濤穿一身高級西裝,他瞧著馬,臉上喜滋滋的,對這位郭阿姨打起了包票:“阿姨,您就放心吧!我這請的可都是世界一流的師傅,世界一流的馬!奧運會級別的!我這可是為了明年給周世友叔叔表演準備的!”
    溫心在化妝室里幫祁祿翻折衣領,然后是公司兩位也將在今晚上臺的練習生小朋友——康凜已經上了妝,一雙大眼睛眨巴著,明顯對自己的初次舞臺表演十分期待。
    俞小宇則在旁邊皺著眉頭接聽電話。媽媽和姐姐在電話里尖叫著,說待會兒要在場下看小宇好好表現。俞小宇哭著一張臉,嘟囔:“不要……我緊張起來了……”
    肖揚穿著一身綴了亮片的打歌服,笑著從湯貞老師的化妝間里出來,進了祁祿前輩的化妝間。“那倆小孩!”他手扶在門邊兒,笑道,“湯貞老師化妝間里有西瓜拼盤,吃不吃啊!”
    康凜一聽“湯貞老師”,俞小宇一聽“西瓜”,都很興奮,跑著離開溫心,出門跑去湯貞老師的房間。
    肖揚轉頭瞧著他倆背影,笑呵呵的。肖揚在亞星當了那么多年老幺,在兩個練習生跟前終于也是前輩了。
    溫心緊張著追出去:“小宇,你注意一點,不要把演出服弄臟了!”
    祁祿自己站在鏡子前,他抬起頭,忽然瞧見了鏡子里的自己。他穿著一身演出服,這演出服繡著金邊,和記憶里一件打歌服樣子有點像。
    深夜,司機開得過響的電臺球賽轉播,成員們正為第一次演出成功而慶祝,忽然間就是天翻地覆的碰撞。
    “祿祿,”那個人膽子很小,在祁祿掩護住的座位下面害怕地哭,“祿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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