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幫女孩果然拉我做道具,左一張右一張地猛拍照。從“小保姆”到“明星”,也不過就是半分鐘之內的事。我伸出右手來,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廚房師傅的味兒。
女孩們走后,我一臉驕傲地對我爸媽說:“瞧我的讀者們多喜歡我,都追到家里來了。”我爸不動聲色地說:“她們都是我們科里的小護士,來問我這個科主任要獎金的。”
難怪她們都爭著讓我爸簽名不讓我簽呢,我當時還以為她們搞錯了,以為我爸是作家呢。
其實,我爸是“腦囊蟲專家”,全國腦囊蟲協會副秘書長(大概是官吧,要不就是副理事)。甭管什么在我看來都挺沒勁的。你想,一輩子放著那么多好事不去想,光去研究那些鉆進人腦子里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小蟲子,多虧的慌呀。
父親卻不那么想,津津樂道他的那些“小蟲子”,把“腦囊蟲”搬到飯桌上來跟我媽研究來討論去,一邊還能吃炒螺螄。我卻吃什么都像吃細菌,吵吵嚷嚷不許他們再提“腦囊蟲”,我媽說,這個小神經病,血壓又高了吧?
給醫生做女兒,能“辭職”嗎?
父親說,可以呀,只要你每周回來“打工”就成,廚房衛生可是包給你的。
想想父親身上的油煙味兒和醫院味兒混合在一起,被我弟稱之為“醫院里的廚子味兒”,我真覺得自己該幫爸媽多干點活了。
第三節 穿透地球一滴水
在北大附中念書的時候,我們做“美國夢”無一例外。今天,站在芝加哥燦爛的陽光下,我卻做起了“中國夢”。
Loyola校園很美,綠的樹,藍的水,空氣明澈,人也比國內少得多。入秋,紅透的葉兒飄了一地,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那感覺絕對是“香山式”的。每逢秋至,北京的香山便熱鬧起來,人們呼朋喚友,蜂擁而至,為的,只是看那些變紅的葉子,如今這里已是落紅遍地,卻無人問津。我獨自一人走在上面,心中充滿對那熱熱鬧鬧看紅葉的場面的懷戀。
這湖我不知叫什么名字,我來美國才兩個月。腳步輕盈地走在湖邊,就想,美國的湖也如中國一般每一潭水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嗎?北大那湖叫“未名”,“未名”本身就充滿神秘和美麗。那我也叫她“未名”吧,可惜湖中沒有倒掛的古塔,不然,我還以為我真的又回到北大了呢。凝望那片淡淡的水,我在想,望穿湖水,湖的那一端一定正對著楊柳低垂的未名湖吧?兩片透明的水夾著偌大的一個地球,通遠如若行至天涯,叫聲“媽媽”,以聲音傳播的最快速度,又要多久才能回家?我不禁落淚了。那個晶瑩的小東西倏地鉆進湖里不見了,此時此刻,北大的未名湖一定在冒泡,親愛的媽媽你看到了嗎?那顆淚滴,就是我的。
我要發明一種試劑,別忘了,我念的是化學博士,我有這個權利。這種試劑可以融化一切,融化地球,如果在地上滴上一滴,立刻會從地球的另一端漏出來,就像我的淚。到那時我也變成淚,在地球中間來回穿梭走游;到那時Loyola、北大兩個未名湖水將連成一片,穿上泳裝我就可以游回到家里去。桌上的飯菜在等我,客廳里那只大沙發還歸我,在上面我可以四仰八叉一點也不淑女,媽媽直著嗓子也休想管我,把電視的音量開得老大,嘴里還喀吧喀吧嚼著所有好吃的東西……
“亮亮,在吃什么呢你?”
同住一套公寓的一個女友小紅見我嘴動,便前來打探。我說:
“別叫我亮亮,這使我想起了我的外號‘禿老亮’,我姐總這么叫我。”
小紅掀起我粗黑的發辮看了又看,嘖嘖地道,你姐真是有眼無珠,這么好的頭發……
我拽過發辮來看了看,又在“未名的”湖水里映了個影兒說:“到美國來這兩個月還掉了不少呢,因為太用功了。”
我們在未名湖畔用功了許多年,那兒的古塔假山都有眼。如今我們又用功到這兒來了。勤奮的中國女學生隨處可見,她們夾著厚厚的書本行色匆匆,難得像我這么悠閑。其實,在美國真是傷感也得偷閑,像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湖邊,兩個月來我還是第一次。我們這些“TA”既是老師的學生又是學生的老師,我在攻讀化學博士的同時,還帶有72名“本科生”弟子,想想孔子也不過如此。連杧寫信告訴爸媽,不苦不累是假的,但忙得極有意義。每天都有新收獲,每天都有新感覺,所謂活著,圖的不就是這些嗎?
還記得小紅第一次帶我到洗衣房去洗衣,她不管不顧地把那些臟衣服扔進機器里面去,我驚得有點手足無措了。
家里有一臺雙缸洗衣機,是“白菊牌”的。每星期回家,我都要大包小包背臟衣服回去。未名湖畔的泥,一定要消失在我家那臺乳白色的機器里。爸爸總像迎接鮮花一樣迎接我那些被罩、床單、小手絹,爸爸從不罵我懶,他一邊濕著雙手在兩筒之間撈來撈去,一邊夸我用功有出息,還說將來一定要送我到美國讀博士去。
“別那么鄉下小保姆表情好不好?”小紅一邊操縱機器一邊說我:“待會兒衣服出來全都洗好烘干了,你更要嚇一跳了。”
我們抱著洗好的衣服往回走,連手都沒濕一下。
來到美國之后夜夜有夢,那夢的內容統統是關于中國的,夢家,夢親人,夢朋友。美國的生活雖新鮮,但從未在我的夢中出現過,大概是它還沒根植在我腦海中吧。
秋涼了,走在去實驗室的路上,已感到明顯的寒意。聽說芝加哥的冬天好像中國的大東北,那湖水一定結冰羅?
在實驗室捆試管的時候,我好像聽見冰凌花的聲音了。我不盼冬天,冬天湖水要是凍住了,我的淚還如何能滴到北京去呢?
小紅說見鬼,你那試劑能穿透整個地球,還穿不透薄薄的一層冰嗎?
我說,那試劑融化一切,我發明出來后拿什么來裝它呢?
“用心。”小紅說。
我給那試劑起了一個常見的名字,叫“親情”。
第四節 帥帥的偉人夢
鄰家阿哥陶帥帥自小跟我關系就很不錯,小時候大院門口老有一幫壞小子“截”我,陶帥帥便沖鋒陷陣頜著一幫人把那幫人給揍了。雖然打人不好,雖然帥帥也因此受了傷,可我心里還是挺激動的。對于一個孤獨無助的小女孩來說,哥哥是頂天立地的靠山。我沒有哥哥,父親出面打架,大概史無前例吧?再說我父親又是那么儒雅。
帥帥就是這么個人,他講義氣,他勇敢。這次為我“勇敢”,卻在他右眉梢上留下黃豆大的一粒小疤。疤雖小卻痛在我心里,我常常感到歉疚和不安。帥帥卻不以為然,無論走到哪兒,總是笑笑地揚起他那一雙濃眉,把眉上的傷疤指給人看,并像戰斗英雄講故事似地炫耀一番。這便是我們輝煌的童年。
后來,我們都長大了,有了各人的圈子和朋友。帥帥長得不難看,瘦高個兒大眼睛,一張特能說會道的巧嘴巴,自有好多女孩喜歡他,他也當仁不讓地追過不少女孩子。工作是早就辭了的,檔案放在“人才”。他說每天上班下班,實在太平凡。要干就干大事業,過把偉人癮。
當“偉人”的機會終于來了。
一日,陶帥帥在路邊電線桿子上看到一則招收演員訓練班學員的廣告,便興沖沖地揭榜而去。可惜敲遍全城哥們兒的大門也沒找到一個“同伙”,“哥們兒”們全都下海去也,于是他便找到了我。
“趙凝!趙凝!”陶帥帥用力踹著我家的門板喊。當時我正纏綿于一篇愛情小說,寫得正順手呢,無心理他,便坐在門里懶懶地問:“有事嗎?我正寫作,謝絕會客。”
陶帥帥卻徑自海出鑰匙開進門來。真要命,我媽怎么把我家的“預備鑰匙”交給一個賊一樣的家伙呢,幸虧我還沒有存折。
“好了好了,甭在這兒浪費青春了!”帥帥的手指戳得我桌上的稿紙稀哩嘩啦亂響,“憑你這模樣,跟我一起去考演員得了。人家演員隨隨便便拍一條廣告就比你寫十萬二十萬字掙得都多,你這是何苦來的呢!”
我抬起頭來望著帥帥那只胡子拉碴的下巴問:“當演員?你不覺得自己太老了點么?”
帥帥用手指彈著那張“告示”義正辭嚴地對我說:“這可是領袖訓練班!就我這年紀,頂多只能演個領袖的青少年時代,偉人大都少年老成。”說著,帥帥倒背著手開始在屋里轉起磨來,找著感覺以后便一手叉腰一手向前平伸,做頜袖狀,問:“你看我像誰?”
“希特勒。”
“少反動啊你!”說罷,帥帥便旋風一般地刮了出去,大概是回家對著鏡子練去了。這年頭人心浮動,誰都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了。人人覺得自己是大亨坯子,明星苗子,滿世界哭著喊著找“伯樂”,塌下心來做點事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陶帥帥曾經也是個“文學青年”,但他見風使舵得太快,“文學”了沒幾天就沒影了。他什么行當都試過,如今迷上演員這一行,便把其它行當說得一錢不值。
第一天訓練下來陶帥帥就興奮得嗷嗷叫,我知道他下了課必是要先到我家來報到的,就預先泡好了茶等他。
“老師說我外形不錯,至少有兩個偉人像我。”帥帥沾沾自喜地向我顯擺說,“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么?”
第二天一早我像個小尾巴似的跟著陶帥帥去了。只見排練廳里被分成“主席班”和“總理班”,每班十幾個人排成一條直線,老師拍著巴掌嘴里喊著“一噠噠”、“二噠噠”,十幾個“偉人”跟著老師的節拍把偉人的習慣動作連貫起來,在排練廳里走來走去,煞是好看。我在一旁“格格”笑出聲來,帥帥立刻跑過來訓我:“喂,小姐,這是領袖訓練班你懂不懂?”說著,做了個領袖式的動作,讓我肅然起敬。
沒想到這回帥帥當真了。我又回到我的小屋里繼續操練我的愛情小說。帥帥每天騎飛車橫沖直撞到“演員訓練班”去上課,回來的時候連笑容都變了,他變得那么有風度,那么有氣魄,嫩點兒的說不定就愛上他了,可帥帥卻對我說:“老師說我太瘦了,從今天起,我要每天夜里燉一只雞吃。”
“天哪,那也太浪費了吧?”
“雞吃到自己肚里,肉長在自己身上,何談浪費?等我成了偉人,你就該覺得值了。”
“說的倒也是。”想想自己每天夜里躲在燈下寫字,人家帥帥卻美美地吃雞,真有些憤憤不平了。可有什么辦法呢,各人的命不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