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黃色的草芯瞬間就被流水給沖走了。
    路榮行看著它被動遠(yuǎn)去，恍惚感覺老師這話不對。
    在他接受的教育里，看過的電視節(jié)目中，警察才是應(yīng)該信賴的存在，可那些口口聲聲說出了事要找警察的大人，現(xiàn)在卻變得比警察還會“查案”了。
    他們更超前地確定了殺人犯，然后傳播他、議論他、批評他、同情他……甚至路榮行陡然發(fā)現(xiàn)，更詭異的事情是，在剛剛靳老師提出這個反問之前，他自己根本都沒有想過，李云還存在無辜的可能性。
    為什么自己會這么深信不疑？
    路榮行仔細(xì)想了想，覺得也許是因為自己是從關(guān)捷那兒聽來的，而自己相信關(guān)捷，然后關(guān)捷是聽他姐說的，那關(guān)敏又是怎么知道的？
    個中的細(xì)節(jié)路榮行暫時無從得知，他只是因為關(guān)捷和靳滕的對話，引得心里埋下了一顆不確定的種子。
    “那萬一他真的不是，”路榮行想起這條河里剛剛發(fā)生的事件，依稀感覺有點不公平，他問靳滕，“大家不是冤枉他了嗎？”
    小孩子相信世界的公平的，只要努力就能走到想去的地方，與人為善就能手留余香，可是靳滕已經(jīng)不信了。
    他見過一場悄悄在夜里升起的大火，那把火燒盡了他對公平所有的想象，然后灰燼里留下了四個字，無妄之災(zāi)。
    很多人覺得日子無聊而漫長，可另一些人想要活下來都是奢望，那些死去的都是惡有惡報的壞人嗎？不是，噩運向來都是無差別打擊。
    所以冤枉就冤枉了，他至少還有被歸還清白的可能，靳滕心里這么想，可是嘴上不能這么說，因為小孩的無意識模仿性太強了。
    于是他只好點了下頭，壓抑住了心底的世故笑道：“有可能，不過警察還在查，一般不會隨便冤枉人的。”
    關(guān)捷正在給他的濕短袖翻面，聞言插嘴道：“要是不是李云的話，即使警察叔叔查清楚了，告訴大家不是他，那不是更冤枉，明明跟他沒關(guān)系，卻被罵了好幾天呢。”
    就像他，袁老師上次說他上課搞小動作，打擾其他人學(xué)習(xí)，讓他去教室外面罰站，后來他都站了半天，老師才跑來說是謝軍搞的，讓他回座位上去。
    老師最后確實沒有冤枉他，但關(guān)捷還是很不爽，他罰站期間被好幾個老師看到了，他們雖然沒說什么，但心里肯定以為他是壞學(xué)生了，而且袁老師知道罰錯了人，也沒有跟他道歉。
    在家里也是這樣，李愛黎錯怪了他就一句我知道不是你，關(guān)捷就覺得不公平，憑什么大人可以不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而他就必須說對不起，他們小孩不要面子的嗎？
    所以下課以后他跟謝軍傾訴委屈，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上課就搞個小動作，他活活白站了半節(jié)課。
    靳滕不知道他為李云鳴不平，是因為自己心里有過類似的不滿，他只是誤認(rèn)為關(guān)捷還挺有同理心的，對這小孩越看越喜歡。
    他裝模作樣給了關(guān)捷一個腦瓜嘣，好笑地說：“你有沒有搞錯啊小朋友，被罵幾天，和真的冤成殺人犯，那是一個概念嗎？”
    關(guān)捷知道后面那種更嚴(yán)重，但能嚴(yán)重到什么地步他也無從想象，因為少管所、青年監(jiān)、案底記錄等名詞目前還不在他的意識射程里。
    靳滕只好又花了十幾分鐘，給他們分析犯了罪的未成年人的去向。
    這天關(guān)捷和路榮行才知道，原來沒滿14歲的李云他們，是不會被拖出去槍斃的。
    短袖短褲曬得差不多干了以后，靳滕帶著兩個學(xué)生離開了河堤。
    走前路榮行去草叢里扒出鞋，回來聽見靳滕在問關(guān)捷：“你的內(nèi)褲還是濕的，要不要曬干了再走？或者你把它脫了，穿外面的短褲回家。”
    因為家里有個姐姐，關(guān)捷很小就不當(dāng)空心菜了，第二個建議他本能地拒絕，至于第一個，他將能粉飾太平的外褲套在外面，儼然一個豁達人士：“不用了老師，我走一會兒它自己就干了。”
    然后走著走著，路榮行就看見他的短褲上面沁出了一副影影綽綽的內(nèi)褲剪影，路榮行就不是很懂他，曬那老半天是為了干嘛。
    靳滕整租的是村里的房子，跟他們在羅記批發(fā)部的路口分開了。
    關(guān)捷在水里撲騰半天，看見超市瞬間饑餓，揣著僅剩的一塊錢就進去了，出來的時候捏著兩包北京方便面，分了一包給路榮行。
    而路榮行褲兜的錢是他的十幾倍，因為說過要拿公費請他吃東西，就辣條、旺仔、棒棒冰，財大氣粗地?fù)炝艘凰芰洗瑨煸谑滞笊献岅P(guān)捷隨便拿。
    兩人走到郵局，發(fā)現(xiàn)那兒的樹蔭下擺起了一個彈玻璃球的小攤，張一葉用腳撐著自行車停在路邊，正在跟老板討價還價。
    “一塊錢，你讓我彈五下，行不行？一句話。”
    別人的木板上都寫了，三毛錢一下，一塊錢三下，老板應(yīng)該也是上過學(xué)的人，不耐煩地對他說：“不行，你別在這兒影響我做生意。”
    張一葉剛要嘲諷別人，一塊錢三下他就虧了一毛，肩膀就被人打了一下，他回過頭，目光越過棒棒冰看到了自己的同桌。
    “你，”他抽走凍得硬邦邦的冷飲，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嘴里，一半拿來當(dāng)教棍，對著路榮行和關(guān)捷指指點點，“還有他，你們倆，干什么去了？我找你半天了。”
    路榮行在橋上的時候還看見過他，之后和關(guān)捷一直在事故的核心地點，不知道張一葉是什么眼神。他將吃的丟進了張一葉的車簍，用舌頭翻了下嘴里的奶糖說：“找我干什么？”
    張一葉用力嘬了口冰塊，在透心涼里心飛揚地說：“找你吃去吃麻辣串，我中午不想在派出所的食堂里打飯吃了。”
    路榮行吃什么都行，就是不想曬大太陽，冷酷無情地拒絕了。
    關(guān)捷懷念麻辣燙攤子上的油炸雞柳，但是暑假沒來他還請不起路榮行，只好按下了對麻辣燙的渴望，附議了一個拒絕二連。
    張一葉就開始罵罵咧咧，說路榮行不夠兄弟，但是另一邊，又像個跟屁蟲一樣去了大院。
    然而回家之后，路榮行才發(fā)現(xiàn)這世上有件事叫做，天助張一葉。
    住在他家另外一邊的鄰居葉大媽說，早上汪楊回來過一趟，讓他去一趟派出所，為丟掉的400塊錢做個記錄。
    從派出所走到麻辣燙攤子，老大爺也只需要五分鐘，張一葉一聽就翻臉了，說這下非吃不可。
    路榮行看他好像有錢花不出去就很著急似的，樂得載上換了套衣服的關(guān)捷，踏上了吃大戶的路。
    三人先去了派出所，關(guān)捷在這里不敢放肆，老老實實地在門口的木沙發(fā)上坐。
    張一葉卻很輕松自在，消失了一會兒再回來，手里就多了串啞青色的葡萄，跟關(guān)捷擠在一起挨個捏，發(fā)現(xiàn)了軟的就揪下來試探一下，然后一起被酸到齜牙咧嘴。
    路榮行在空地對面的桌子前面，被兩個民警翻來覆去地問，半天下來只答上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丟掉的400塊錢藏在床頭的棉絮下面。
    民警一無所獲，不停地引導(dǎo)路榮行回憶家里反常的地方，直到問到有什么東西變了位置，路榮行才將壓琵琶的書歪了這種他認(rèn)為八竿子打不著的細(xì)節(jié)給說了。
    記筆錄的民警年紀(jì)不大，表情卻異常嚴(yán)肅，他面無表情地問了好些問題。
    譬如那沓書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琵琶的價值是多少，有沒有被人碰過的痕跡，那一格柜子里面還有沒有其他東西。
    路榮行挨題作答，說沒有，琵琶一般，琴盒后面有很多沒法整齊堆放的零碎，玩具模型、積木、墨水瓶、儲備膠卷等。
    答完這個問題之后，民警讓他給他媽轉(zhuǎn)達一些建議，比如出門最好上鎖，錢物不要隨手放在床頭的棉絮這種，大家都知道有錢的地方。
    路榮行謝過兩位叔叔，和伙伴們?nèi)チ私稚衔ㄒ灰患乙荒晁募径奸_張的麻辣燙攤子。
    不同地方的麻辣燙，做法都不一樣，鎮(zhèn)上用的是那種眾人鍋，四方的桌子上挖個大圓洞，洞里填上直徑一米多的煮鍋，鍋里用同心圓和鐵皮隔成花瓣樣的食物格，格子里填上湯底和用竹簽串起來的葷素菜，客人來了就坐，坐下就可以擼簽子吃，吃完了老板來撿簽子算賬。
    這一家的味道說不上多好，但好這一口的也沒有其他選擇，關(guān)捷三人來的時候，桌上已經(jīng)坐了四個小孩。
    路榮行看他們的年紀(jì)關(guān)捷差不多，但是從桌上堆積的竹簽數(shù)量來看，他們的手頭要比關(guān)捷闊綽很多。
    張一葉用腳勾來一條板凳，考慮到這種條凳一不小心能坐出蹺蹺板的效果，體格相當(dāng)?shù)膬扇司蛯㈥P(guān)捷夾在了中間。
    老板適時笑著上來，在他們面前各放了一個套著白色方便袋的半大鐵盤，并問他們是要綠豆水還是米酒。
    張一葉拿了三個冰鎮(zhèn)的綠豆水，在桌上跺了兩下筷子，提起來招呼兄弟們沖。
    路榮行沒少請他吃東西，聞言沒跟他講客氣，從鍋格里提起了一串煮雞蛋，將下面那個撥給關(guān)捷，上面的擼進了自己的盤子里。
    關(guān)捷卻不是很敢沖，因為他總感覺全世界的人都像他一樣，只有六塊錢的存款，怕給張一葉吃窮了，就很克制，一塊土豆都要用筷子掐成兩半了再去蘸番茄醬。
    張一葉笑他斯文的像個小丫頭片子，關(guān)捷吃他的嘴短不敢罵他，又不敢真的將他吃窮，只好自己的簽子和路榮行的合在一起，讓張一葉看不出他吃了多少。
    吃過麻辣燙的人都知道，這其實是一項社交娛樂活動，因為上了這個桌，大家少不了要邊吃邊說。
    桌子那邊的四個小孩水足飯飽，吃到嗝都能連成了一首歌了，卻不知道為什么還很迷戀這個地方，一直坐著沒有走，說話也嘀嘀咕咕的，像是別人都聽不得。
    不過在座剩下的也沒人想聽，因為一行人里有兩個話癆。
    張一葉說，哇上午有個小孩跳橋去救人了，真是祖國的紅花、荔南鎮(zhèn)的希望，不行了他要為英雄鼓個掌。
    路榮行將筷子末端往右邊一打，說英雄在這里，快跪下。
    張一葉就驚得蛋炒飯都不吃了，不停地拍著關(guān)捷說不是吧，真的嗎，我的天你這么矮還去救人，真是太感人了你多吃一點。
    關(guān)捷干脆不吃了，凈拿白眼看他。
    打了將近二十多分鐘的屁，張一葉忽然一拍額頭，想起什么似的說：“忘了！行子，你那照片我昨天拿去洗了，今天本來要帶給你的，但是我爸是個傻逼，他抽煙的時候打電話，瞎了吧可能，把照片當(dāng)成煙灰缸給杵了，那一沓沒法要了。”
    “我本來想今天給你洗了，明天上學(xué)給你，但是照相館又關(guān)門了，門口貼了個紙條，說店主有事周三才回來，你等得起不？不行我讓我爸帶到市里去洗。”
    路榮行早跟他說了不急：“等到年底都可以，別麻煩你爸了。”
    張一葉也不想跟他爸多交流，聞言輕松地說：“那成了，這周之前給你。”
    路榮行點了下頭，繼續(xù)去鍋里撈東西吃。
    吃完麻辣燙，三人飽到犯困，各回各家去睡午覺。
    只是等關(guān)捷躺到自己的床上，他的困意又過去了，本著一種睡覺就是浪費生命的情懷，他又爬起來，跑到爸媽的房里去看電視了。
    關(guān)敏回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本來情緒挺低落的，可循著聲音進到房里，看見關(guān)捷迷瞪著眼睛，困得頭帶著上身都在床上打轉(zhuǎn)的畫面，忽然就被氣笑了。
    怎么會有這種人啊？一天有20個小時沒事干，還能困到神志不清，真是一個不解之謎。
    不過他也不是那么不可取，至少在說到做到這方面一直都做得不錯，以前跟著爸爸去市里，說要給她帶冰淇淋，抓到連脆皮都被融化的液體給泡軟了，都用塑料袋給她整個提了回來。
    還有前天隨口承諾的果丹皮，昨天也給她買了。
    關(guān)敏放輕腳步從房里退了出去，以前不愿意承認(rèn)，現(xiàn)在她可以了，自己對弟弟的許多惡意，都是源于嫉妒。
    她嫉妒這個在大人們眼中連中規(guī)中矩的標(biāo)準(zhǔn)都夠不上的小屁孩，因為他好像每天都很快樂，這比優(yōu)秀更讓她羨慕。
    晚上李愛黎和關(guān)寬回來，第一件事都是找關(guān)捷，對他又摸又抱，說知道他今天在橋上救人了，但是太危險，讓他下次別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