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的孔雀河
孔雀河,一條美麗的河,迷人的河,舞動的河,色彩斑斕的河。
孔雀河,藏語稱“馬甲藏布”,發源于喜馬拉雅山北麓,貫穿阿里地區普蘭縣全境,流經尼泊爾后匯入印度恒河。
冬季的孔雀河如鎖深閨,難掩寂寞。普蘭是一個愛下雪的地方。雪落在孔雀河上,或隨河水奔向東南,無所掛牽,或凝結在河面的薄冰上,依依不舍。畢竟是高原寒區,冰給孔雀河穿上了盔甲,蒙上了面紗。冰層不太厚,無法完全覆蓋河面,河水時而在冰面下悄悄流淌,時而躍出冰層,撲向河床上的石頭,給它們講述著來自冰峰雪山的故事。如果河面全部結冰,那就更別指望誰有興趣來欣賞她的柔美身段。
入冬以后,外來做生意的、打工的、旅游的人都已離開普蘭,當地的農牧民也都開始“貓冬”,他們待在自己家或者茶館里,喝著酥油茶聊天,飲著青稞酒解悶。
孔雀河邊,除了偶爾出現的幾個背水、拉車的影子,還有嚼膩了干草來河邊喝水的牛羊,再也見不到興奮的游客和行色匆匆的商人。河邊的柳樹葉子早已掉光,沒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望著河水發呆,懶得說一句話。農田不需要澆灌,沒有農民來河邊引水,自然少了很多說笑與叫罵。
孔雀河就這樣寂寞地等著,等待來年,冰雪消融,花紅柳綠,再將自己多情的一面展示給世人。
春季的孔雀河情竇初開,有點羞澀。藏北高原的氣候很單調,冬季綿長,春天的腳步總是姍姍來遲。孔雀河就像一位新娘子,走過漫長的迎親之路,好不容易拜堂入洞,可是新郎官遲遲不來掀起她的蓋頭。
一縷春風吹過,輕柔的紗幔被揭開,孔雀河露出胭紅的笑臉。河邊的白柳發芽,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盡管相守多年,如今看起來,似曾相識,又恍如隔世。格桑花偷偷在風中歌唱,生怕打擾了孔雀河美滋滋的心情,這歌聲只有熟悉水草本性的牧人才能聽得懂。牛羊開始一窩蜂地來到河邊,不但痛飲,還要洗澡。一個冬天的圈舍生活,它們身上發癢,早就盼著能到河里倒騰一番。它們的到來,使本來清澈的河水,一會兒就變得渾濁不堪,它們不嫌棄,一邊玩一邊喝。牧人也懶得管它們。
孔雀河里的冰,不肯一下子化掉,那樣就太輕率了。哪一位矜持的大家閨秀,出門之前不是梳洗打扮一番呢?若是隨隨便便就示人以花容,豈不是有失身份?冰要一層一層地消解,河水要慢慢悠悠漲,讓人覺察不到,卻又不能被忽視。
陽春三月,萬物復蘇,孔雀河伸伸懶腰,輕聲嘆息,吹起飛揚的口哨,甚是嫵媚動人。她的低吟不像冬天那樣平靜,也不如夏天那樣熱情,她不溫不火,不急不躁,只是哼著歡快的小調,令人不由得想起秦淮河上的歌女、塞納河邊的夜曲,還有貝多芬手下的旋律。她不知道有沒有人聽得見,也不知道是否有誰聽得懂,她輕輕地唱,是在等待多情的人來理解,是在等待有心的人來感悟。
夏季的孔雀河脾氣暴躁,時常激動。隨著氣溫升高,她會變得躁動不安,時而狂嘯,時而憤怒,時而奔騰,時而陰沉,令人不可捉摸。那個婀娜多姿、溫柔多情的少女一轉身變成了惡狠狠的潑婦,似乎在家里受到多年虐待,如今終于可以出一口惡氣了。她才不管別人的感受,只是隨心所欲,說走就走,說吼就吼。涓涓淑女的風度不要了,小家碧玉的形象也不顧了,含蓄啊,害羞啊,不好意思啊,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只有一副河東獅吼的嚇人樣子。
她發飆的時候橫沖直撞,有幾次把科迦寺旁邊的河堤沖潰,村民和僧侶奮起抗洪,駐地武警和解放軍前去支援,動用十多臺大型機械才治住她的狂暴。
她興奮時翻江搗海,把河道里的泥沙全都裹挾進來,搞得人畜都無法飲用,只能眼看著她奔向印度洋。即便是一直對她青睞有加的多級水電站,此刻也退避三舍,不敢接納她。
有時她要改道,嫌原來的路走得不舒服,筋骨不能舒張,還容易崴腳;有時又要怒嚎,生怕別人聽不到,絕不容別的聲音壓制了她的吼聲;有時她要掙脫束縛,嫌原來架在她身上的木橋太小,阻礙了她流竄的腳步,甩一甩頭,就把那討厭的小橋連樁拔掉……這種時候,誰還會記起她曾經是那樣溫柔可親、小鳥依人?真不明白,春天的孔雀河還是一個少女,夏天一到,竟然變得如此潑辣,不守規矩。
秋季的孔雀河舒緩平和,略顯慵懶。落葉已盡,青稞已收,河邊的馬草已打包運走。經過一個夏天的瘋狂,周圍的朋友都厭倦了她的無禮和傲慢,沒有人愿意搭理她。孔雀河終于低下她那高貴的頭顱,開始向河邊的柳樹訴說,夏天那樣兇煞,其實不是我的本性,是魔鬼附在了我的身上。柳樹聽了,搖搖頭,什么也不說。她又對河邊的枯草說,我不是要置你們于死地,是上游的水不斷催促,我身不由己,打濕了你們的衣裳,請你們原諒。小草聽了,只是在風中晃動著瘦弱的身姿,什么也不答。她又對前來喝水的牛羊說,不是我有意把水搞渾濁,影響你們的胃口,實在是河底泥沙不老實,一個勁地往上涌,我也是無力約束啊。牛羊“哞哞”的叫聲此起彼伏,叫完了接著低頭飲水,喝飽了,打個嗝,默默地走開。
此時的孔雀河,多么渴望得到朋友們的理解。然而,她什么也得不到。她就這樣一天天訴說,一天天等待。終于有一天,柳葉落盡,枯草黃到了根,牛羊很少來飲水,孔雀河迎來她最好的姐妹——雪。它們會互訴一年來的成長,其實誰都不容易。從陌生到熟悉需要時間,從熟悉到陌生只需要放棄。
孔雀河是普蘭百姓的母親河,不管她溫柔也好,狂暴也罷,世代居住于此的藏族群眾離不開她的滋養,舍不得她的甘甜。
孔雀河的沿岸,錯落有致地點綴著白色碉樓。河道窄、河水小的地方,人居較少,水量大的流域,居民相對集中。
在經過幾十公里穿溝過坎之后,孔雀河來到普蘭縣城。此處,她已經收納了七八條小河,形成頗具勢能的流量,足以養育縣城周邊兩三千各族群眾。難怪當年的普蘭王要落腳于此,也難怪千年古剎科迦寺要建在她的邊上。
水是生命之源,居住在孔雀河邊的百姓最懂得這一點。除了少有的住戶可以安裝壓水井,其余大部分農牧民的飲用、洗滌用水,還是靠人背、畜馱、車拉。當地人背水的方式,令人不解。他們不是用肩膀,而是用頭。扁扁的水桶上系著背帶,那背帶直接繃在額頭。我不明白,為什么不用肩膀?像他們這種背法,頭部、頸部要承受多大的力量呢?也許是習慣了,也許是古時候農奴們的規定動作吧。
住在縣城里的人用水相對好一些。孔雀河的水經過自來水公司稍做處理,就流入各類機關大院和沿街商戶。除此之外,普通居民即使住在縣城附近,也很少享用這自來之水。因為它來之不易。一方面是管道沒有完全通到所有用戶;另一方面,水量不穩定,供電時斷時續,送水也就有一頓沒一頓的。如果生活用水完全依靠自來水,那是靠不住的,所以每家每戶都有存水的大塑料桶。
如果自來水多日不能正常供應,賣水就是一門不錯的生意。水車游走于街道,一桶十幾元、二十元不等,依據桶的大小或者斷水的時間而定。
孔雀河不僅養育了普蘭各族兒女,還是縣城供電的主要能源。夏天,水量充沛,供電能力較強,可以滿足日常需要。冬季水量銳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輸電捉襟見肘。漫長的冬夜,每晚只能供三四個小時的電,其余時間就靠各自的發電機。
我曾問過水電站的朋友,冬天哪個時段河水有利于發電。他說,晚上,最好是河面結點冰。我不太明白。他解釋說,冬天溫度低,冰雪融化慢,來自雪山的水需要大半天的時間才能抵達下游,所以晚上水流量最大。如果河水結冰,水與冰混合對發電機組的沖擊更加有力,此時發電最為有效。哦,原來如此。
孔雀河的水流淌了千年,已經做出了巨大的奉獻,我們還能奢求她再做什么呢?
靜靜的獅泉河
早就聽說過“獅泉”這個名字,知道它是藏北高原上的一個小鎮,沒想到還有那么一條河就叫獅泉河。
小鎮是阿里地區首府所在地。令人詫異的是,為什么把一個偌大的地區首腦機關,建在如此邊遠的小鎮?難道沒有比這更便利、更繁華的地方了嗎?這個疑惑一直藏在我心間,直到有一天,只身來到阿里工作,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歷史的選擇,是歲月的杰作。
從大都市來到邊城小鎮,第一感覺是它真的很小,怎么也不像一個地區的首府。窄窄的街道,稀疏的人群,最高的建筑也不過三四層樓。街邊的店鋪雖然挨挨擠擠,各種日用百貨琳瑯滿目,但是沒有大商場,沒有豪華的銀行,更看不到公交車、立交橋。它就是這么一個純樸的小鎮。
鎮以河得名,河從鎮中穿過。獅泉河,藏語稱“森格藏布”,是藏西北主要河流之一,發源于岡底斯山脈主峰岡仁波齊北面的冰川,自南向北先流經革吉縣,再轉向西流入噶爾縣,在扎西崗與噶爾河相匯合后,流入印控克什米爾地區。河源地區海拔5400多米,流域面積近三萬平方公里,在中國境內有400多公里。
我上班的地方離獅泉河不遠,只需走幾步路就可以到河邊。下班后閑來無事,我常常去河邊散步。濱河路平直舒緩,容得下汽車來回穿梭。河水彎彎曲曲在城里打轉,一副舍不得離開的樣子,最后緩緩深情地從我們身邊流走,一路向西,再向西,直到進入印度境內。
夏季,河水鋪滿了整個河道,兩邊的護堤收攏著它,引導著它,不要亂跑,更不要泛濫。河道中間露出水面的小島成了黃鴨、麻雀休憩的好場所。這些鳥兒三三兩兩,或抖動羽毛摔掉身上的水珠;或擠成一團,相互取暖;或追逐嬉戲,忽飛忽停;還有幾個懶家伙,站在石頭上瞇著眼發呆,是想她的娘親呢,還是思念伴侶呢?
淺灘上,稀稀疏疏、一簇一簇的紅柳在微風中搖擺,訴說著它們的不幸和柔情。曾幾何時,獅泉河兩岸的沙灘荒野地長滿了紅柳,每年五六月紅柳花開的時候,遍野粉黛,四處溢香。然而,在某個年代,不知是為了開荒種地,還是為了燒柴取暖,人們開始砍掉紅柳,大捆大捆柴火被扛回家,大片大片河灘成了光禿禿的沙地。此后,河水經常泛濫,風沙不請自來。一旦狂風四起,遮天蔽日,飛沙走石,人們出門不得不頂上帽子、戴上口罩。又過了若干年,人們似乎認識到這是自然的懲罰,又開始植樹治沙,引水灌溉,紅柳又煥發了生機。
河水流過的地方,隔兩三公里就修一條窄窄的攔水壩,將部分河水引向岸邊的水渠,附近荒地里有大片的紅柳、白柳等著它去潤澤。這矮矮的水壩,攔截了水流,也擴寬了水面,很多的淺灘都被水覆蓋,河道變寬,蓄水增多,有點像人工湖。
城區的河堤,大部分是由混凝土筑成的護坡,出城以后,只是靠沙土夯著,有些地方河水可以滲出去形成濕地,于是就有了許多不知名的小花、野草。雖無人問津,依然開得自在悠閑,從不吝惜自己的燦爛。有時,在岸邊的淺水處,可以看到幾條小魚,深灰色的,游動很慢,不知它們是怕擾了水草,還是怕驚了麻鴨,總是那么小心翼翼、無憂無慮。
在獅泉河邊,即使是夏天,氣溫也并不高,甚至還有點涼,需要穿件薄毛衣才合適。如果去河里撿石頭,或是洗洗手,那清涼的感覺會讓人的肌膚生出雞皮疙瘩。可是,在這樣的溫度條件下,一群藏族男孩脫光衣服跳進河里游泳戲水,一點都不怕冷。他們是鐵打的金剛,而我們只是肉身凡胎。我打心眼里佩服他們的體質,能夠克服如此徹骨的冰寒。也許是高原的山山水水養育了他們,給了他們特殊的基因,讓他們可以頑強地生存在這貧瘠的土地上。
環境雖然惡劣,孩子們卻不缺少熱情,他們的歡笑聲隔河傳來,我聽出了他們的興奮和倔強。
冬季來臨,一場又一場的雪,壓住了山頭,蓋住了淺灘,河水少了,在不太寬的河道里被分成幾股,各自守護著自己的元氣,向著遠方逃遁。我以為這么冷的天,獅泉河定會全部結冰,結結實實的,人們可以從冰面走過去。然而,事實并非我想象的那樣,無論天氣多冷,即使到了零下二十多度,河水依然在流淌,靠近河岸兩邊的冰層可以不斷接近河道中間,卻無法連成一片,總有一部分空間,散發著騰騰熱氣,河水洋洋自得,一步步流向遠方,讓那些想靠近的冰層望而生畏。薄薄的冰層,被彎彎的河水沖刷著,水面與冰面交錯相應,忽隱忽現。寒風中,幾只黃鴨的身影掠過河灘。據說,它們的家不是壘起的窩,而是借住別人的洞,這恐怕是最奇特的飛禽了吧。
有人可能要問,獅泉河的春天是什么樣子呢?春天、秋天,不過是白駒過隙,轉瞬即逝,短得可以忽略不計。獅泉河只有兩季,鶯飛草長的時候就是她的暖季,百草枯黃的時節它便進入寒冬。
獅泉河水在高原大地靜靜地流淌,悄無聲息,沒有巨濤波瀾,只有溫情脈脈,沒有宣泄肆虐,只有默默付出,為了這片土地,為了這里純樸的人民。
我曾在礦泉水瓶子里裝了一張小紙條,封好口,扔進獅泉河,任它向西漂去。這個可憐的漂流瓶會在哪里被人撈起呢?或許正在印度洋上護航的我們的軍艦、我們的水兵會是它的幸運主;或許正在馬六甲馳騁的我們的油輪、我們的水手會撈起它解悶;或許正在搜尋馬航失聯客機的我們的海監、海警會發現它……
水是有源的,河是有根的。獅泉河的根就在神山岡仁波齊腳下,它從那里款款而來,扭扭捏捏,羞羞答答,順便帶了幾位來自草甸的姐妹,流過了革吉,流過了噶爾,把最美的身姿留給了獅泉河鎮。然后瀟灑地離去,從喜馬拉雅山的細小夾縫中走進克什米爾,流入印度河,最后匯入茫茫印度洋。
河有主根,也有須根,人何嘗不是如此。無論浪跡天涯,故鄉總是那個根,讓你魂牽夢縈。我的根在三秦大地,離開故土二十多年了,四處流浪,何處是我家?何處不是我的家?每到一個地方,那熱土、那人情都會毫不猶豫地收留我,讓我在一個又一個不是故鄉勝似故鄉的地方生根發芽,逐年成長。
如今,我來到獅泉河,是尋夢,也是謀生,是過客,也是居民,我不在意小鎮的繁華與否,只關心她的基礎條件能否滿足工作生活的需要。我知道,我的主根在故鄉,但我的須根又要在阿里這塊神奇的土地伸發。清澈純潔的獅泉河水,將會滋養我的心,凈化我的魂,助我在高原走下去。
馬泉河探源
岡底斯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之間的平坦谷地,海拔超過4000米,穿行其中的馬泉河平靜而舒緩。
河谷開闊,冰雪天成,水草豐美,河水悠悠。兩岸大片沼澤地棲息著各類水鳥,有黑頸鶴、斑頭雁、棕頭鷗、赤麻鴨等。空谷中的馬泉河如同一條銀色緞帶,彎彎曲曲舞動在煙云縹緲的雪山腳下。
人們無法想象,馬泉河流過數百公里以后進入雅魯藏布大峽谷,它會像脫韁的野馬,突然變得波濤洶涌。
馬泉河,因形似駿馬嘶鳴、口噴白練,故而得名,藏語稱“當卻藏布”,由杰馬央宗曲、庫比曲和馬攸藏布三條小河匯聚而成,流入日喀則市的仲巴縣境內,被稱為瑪藏河。藏北高原的人們確信它發源于阿里,所以將它與獅泉河、象泉河、孔雀河并稱阿里四大河流。
馬泉河流域是重要的牧區。
河的上游水量較小,地形坦蕩,空谷就像走廊,寬度在二三十公里左右。主要分布著蒿草、紫花針茅。細長的草葉掙扎在荒原上,綠意慘淡,稍有秋風,草色即黃。青草時節雖短,卻是難得的夏季牧場。
由于人煙稀少,草木稀疏,牛羊只在這里活動很短一個時期。牧人趕著牛羊走過之后,茫茫草地上時有野驢、狐貍、野牦牛、藏羚羊、狼等動物出沒。大部分時間,河谷是枯燥的,凜冽的穿堂風常常把河沙揚起又拋下,形成一座座沙丘,書寫著高原的荒涼。
馬泉河的下游,溪流涓涓,星湖點布,四面涌來的雪山冰川融水浸潤著河谷,沼澤蓄水豐盈,高高的蒿草十分茂密,是優良的冬春牧場,也是牛羊的天堂。
近年來,關于雅魯藏布江的源頭之爭時有炒作。日喀則市仲巴縣與阿里地區的普蘭縣都聲稱是雅江源頭。由于馬泉河大部分身段位于仲巴縣境內,所以仲巴河源說就占了上風。然而,不服輸的普蘭人,始終堅信大江的源頭就在普蘭縣。
民間有一種說法,稱阿里地區的四條大河均發源于神山岡仁波齊峰。也許是人們過于看重神山。其實,這經不起考證,獅泉河確實發源于岡仁波齊北麓,流經革吉縣、嘎爾縣;象泉河也勉強算是,有些支流是來自岡仁波齊的雪水。孔雀河發源于喜馬拉雅山脈,與岡底斯山脈不沾邊。馬泉河的上游雖有一條支流馬攸藏布發源岡底斯山脈,但距岡仁波齊峰有上百公里,另外兩條支流,杰馬央宗曲與庫比曲均來自喜馬拉雅山脈。
要搞清雅魯藏布江的源頭,就要追溯馬泉河的源頭,而馬泉河的正源是杰馬央宗曲,只要找到杰馬央宗曲的源頭,就可確定雅江源頭。
為了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我們決定實地考察一趟,以確定到底“普蘭河源說”正確,還是“仲巴河源說”有理。
我們驅車從普蘭縣的霍爾鄉出發,沿國道219線(新藏線)向東南方向前行,起初看不見馬泉河的影子,它還深藏在雪山之中,只有白色的帳篷在公路兩邊時近時遠,時隱時現。牧人的狗不時出沒于帳篷附近,偶爾竄到路上,沖著行人車輛吼兩聲。
車子駛過公珠錯以后,我們離開219線向西進入一條沙石路,順著山谷前行,穿過一段三四公里長的山谷,前方一下子暢亮。不過,我們還是身在河谷,只是更加寬闊罷了,一條河從西向東流淌著。
經過仔細與地圖比對辨別,我們確信,這條河就是馬泉河的三條支流中最大也是最正統的源泉——杰馬央宗曲。杰馬央宗曲流經普蘭、仲巴兩縣,上游在普蘭,所以馬泉河源頭實際上與仲巴縣沒什么關系。雅江源之爭也是不辯自明。
然而,既有此爭,我們不得不對河源做一番陳述。所謂的源頭,從距離上說,就是離河的主體最遠的地方;從流量來判斷,是水量較大能夠確保常年匯入而不斷流的地方。
我想,馬泉河既然是大河,肯定有很多支流,在仲巴縣也不乏一些小河匯入其中,但我們不能憑此就認定那些小河源頭是馬泉河的源頭,而是要從它的主要支流來斷定。說白了,要探尋馬泉河的源頭,首先要找到它的主要支流,然后再找到這條主要支流的源頭。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杰馬央宗曲不論從流量還是從距離來說,都是馬泉河的主體支流。對這一點,仲巴人也是認可的,但是他們往往不愿提及杰馬央宗曲的源頭到底在哪里。
我們此次探尋,就是順著杰馬央宗曲逆行而上,目的是找到杰馬央宗曲的源頭,并確定它的位置是在普蘭還是在仲巴。
開始時,車在河邊艱難前行,盡管沒有路,越野車還能七扭八拐地往前挪。大概又走了十幾公里,河水明顯減少。山谷越發變窄,車不時地陷住,最后終于趴窩。沒有辦法,我們只好下車徒步。
同行的老呂是位從陜西來的援藏干部,為人正直而執著,他在普蘭工作了五年多,對這片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他始終相信,雅魯藏布江的源頭就在普蘭縣境內。為此,我們來之前,他專門做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雅魯藏布江源頭”七個大字。他要把這個牌子扛到真正的源頭,樹立在那里,以正視聽。
由于不知道前方還有多遠的路要走,我們只帶了一些必備的食物和水,老呂扛著他那個重要的牌子。我倆悶著頭就向山里進發。
越走海拔越高,氧氣越少,從手表的顯示屏上看,這里超過5300米,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河水越來越小,已經不能再稱之為河了,只能叫它小溪。
沿著小溪我們又走了三個多小時,估計有近十公里路程。溪流分出很多叉,像毛細血管一樣,無數個小溪向山頭攀爬。我抬頭望去,前面一座高大的雪山,不,是冰山。溪水微弱,不是流出來的,而是滲出來的。
老呂喘著粗氣,大吼一聲:“找到了,就是它。”的確,如果要說源頭的話,這里應該是最初的源頭,水流是從這里的冰川開始產生的,再往上不能走了,也沒有水,而是冰。
老呂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他找來幾塊石頭,把那個藍底白字的牌子豎在冰川腳下,“命令”我快來拍一張照片,證明我們到達了真正的雅江源頭。這時,我才發現,剛才光顧著帶吃的,把相機忘在車里。所幸還帶著手機,連忙掏出來對著老呂拍了幾張。
我也想借他這個牌子拍照留影,可是手機太不爭氣,關機了。我很納悶,來時才充的電,怎么這么快就沒電了。老呂說,這里海拔高,氣溫低,信號差,電池缺氧耗電快,所以就罷工了。再看手表上的海拔顯示,我們所在的位置是5605米。
老呂用一個特殊的測量儀準確定位,然后掏出筆,在隨身攜帶的地圖上進行標注。最后,他確定地說,這里就是中尼邊境喜馬拉雅山北麓的昂色洞冰川,屬于普蘭縣境內。
我們在冰川下逗留了十幾分鐘,完成了一項自認為偉大的事業。我們拍照留念,證明我們所處的位置是杰馬央宗曲的源頭,也是馬泉河的源頭,更是雅魯藏布江的源頭,同時也表明,這個源頭位于阿里地區的普蘭縣。
當然,我也明白,我們的發現是不是經得起考證還需要其他方面的佐證,我們認定的結果是否會得到認可,也還需要時間。其實,不管我們找出如何確鑿的證據,持“仲巴河源說”的那些人依然不會相信我們。
世上的事往往都是如此。一旦人們把感情投入是非判斷,不論結果如何,總是令人懷疑。同樣,如果內心深處對某一事物形成根深蒂固的認識,要想改變,也難。
象泉河落日
象泉河是西藏阿里地區的重要河流之一,因其源頭的山谷形似大象鼻子而得名,藏語稱“朗欽藏布”。它發源于普蘭縣巴嘎鄉境內的岡仁波齊峰,由大大小小十多條小河匯聚而成,流經了噶爾縣門士鄉,繞過札達縣城,從底雅鄉什布奇村流出國境,在中國境內全長400多公里。
由涓涓細流到滔滔大河,它告別神山的眷顧,帶著土林的滄桑,穿過如絲如縷的喜馬拉雅山谷,注入印度河,最終回歸大海。
作為古代藏族文明的發祥地,象泉河流域孕育了早期的象雄王朝和后來的古格王朝,留下過輝煌燦爛的歷史記憶。西藏早期的本土宗教苯教也發源于此。正如佛教在西藏文化中的突出地位,苯教對象雄文明的傳播產生過巨大影響,對藏族文化的發展極具深遠意義。
如今的藏族同胞許多習俗和生產生活方式,都是象雄時代留傳下來的。婚喪嫁娶、天文歷法、醫學文學、歌舞繪畫、占卜算卦等儀軌,在很大程度上源自苯教傳統。還有一些獨特的祈福方式,如轉山轉湖、石刻經文、放置瑪尼堆、掛五彩經幡以及使用轉經筒等,亦是苯教遺俗。
正因為象泉河與如此偉大的文明聯系在一起,它就成為有心之人追逐向往的地方。有的是來考古的,有的是來拍攝的,有的是來旅游的,還有的是來朝圣的。我就曾遇到過一批來阿里拍攝風光的“瘋子”,他們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追尋象泉河流域的自然人文景觀,其中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拍攝象泉河落日。
我負責陪同他們完成此項任務。
拍攝組一行六人,四男兩女,兩輛越野車從拉薩開過來。我在普蘭縣的巴嘎檢查站,也就是神山腳下、圣湖岸邊與他們接頭。他們的組長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山東漢子,姓姜,同行的人都管他叫姜哥。我叫他老姜。老姜的長相看起來很老辣。
拍攝組成員的裝束與到處游竄的“驢友”差不多,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是,遮陽帽的帽檐很長,太陽鏡的顏色很深且鏡片大。兩位女士的圍巾不僅纏繞在脖子上,連口鼻都擋住了,看不清她們的容貌。
老姜自己開車,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說是由我帶路,其實,他比我更熟悉阿里。我只是配合他們做些協調工作。車內后排是兩個女子。我與老姜聊天的時候,她們一聲不吭,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偷聽”我們說話。
老姜是個爽快人。我們聊得自然而順暢,他似乎沒什么刻意隱瞞的。他們是一家文化傳播公司,專門從事圖片影像制作。這次來阿里,是應阿里地區文化局邀請,拍攝象泉河的資料。因為此前來過,也拍過,所以他知道什么時候去哪個地方可以找到他想要的鏡頭。
我問老姜:“為什么不拍普蘭的神山圣湖?”他說:“已經拍過多次,資料很齊全,這次來主要是拍象泉河流域的風情。”我不解地追問:“現在已經是冬天,草已枯黃,河水也變小了,有的地方已經下雪,恐怕拍不出美感。”他笑笑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老姜跟我年齡相仿,我隨口問起他的家人。他說他現在是孤家寡人。這點我沒有想到,對自己的冒失感到一絲后悔。不過老姜并不在意,而是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的過去。
老姜和他妻子是大學同學,畢業后兩人都在拉薩工作。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按說是幸福的一家子。然而,自從他在拍攝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兩人的關系就越來越緊張。野外拍攝是個辛苦的差事,在西藏高原拍攝就更苦,尤其像他們這樣以此為業、以此為樂的人,完全把自己的興趣融入事業,往往不可自拔。老姜是個工作狂,干起活來只要求質量,不注意身體,更顧不上家庭。起早貪黑那是家常便飯,而且常常要出遠門,一去多日,拍完了回去還得加工制作。有家不能回,孩子照看不上,妻子肯定有怨言。老姜自以為干的是正經事,又不是偷雞摸狗,便沒有把妻子的抱怨當回事。時間久了,兩人的矛盾積累暴發,最后只好分手。孩子一人一個,大的是兒子,由老姜撫養,可是他哪有時間照顧,兩個孩子還是跟著母親過。老姜似乎沒有什么悔意。我看他是“走火入魔”了。
我是一個比較看重事業的人,但我絕對不會為了工作而舍棄家庭。沒法子,就這么點出息,我只想過平凡的小日子。與老姜比起來,我感覺自己挺渺小的。
老姜說,他跟阿里有緣分,他去過西藏的角角落落,最令他留戀的還是阿里,他最好的作品都是出自阿里,不過,他的家庭散伙也是因為阿里。兩年前,他在阿里拍攝,兩個孩子先后生病,妻子急得哭求他回去,可他硬是堅持把任務完成才離開阿里。回到拉薩,兩人就離婚了。妻子對他已經徹底失望。
邊聊邊走,倒不覺得路遠。我們在噶爾縣的門士鄉駛離國道219線,沿著象泉河邊的沙石路一直往西,穿過幾道山谷來到曲龍村。
太陽已經西斜。我找到村里的干部,介紹了我們的工作情況,請他幫忙給找幾間臨時住宿的房子。村干部很熱情,把村委會的會議室騰出來,作為我們下榻地,另外還有一間所謂的招待室,就請兩位女士住進去。拍攝組每個人的背包都是鼓鼓囊囊,大家各自搬到指定位置。會議室的地板上鋪起防潮墊,打開睡袋就可休息。
拍攝組的行頭真不一般,“長槍短炮”自不用說,還有做飯的家當。液化氣瓶、灶頭、高壓鍋、炒瓢、肉菜等一應俱全。村干部請我們分頭去村民家吃飯。老姜說:“還是自己做吧。”
同來的一個藏族小伙扎西,是司機兼炊事員。放下行李之后,他就在村委會的院子里忙活開來。剁肉、切菜、點火、上鍋,輕車熟路,手藝不錯。晚飯做的是清燉羊肉。
太陽快落山了,我聞到香噴噴的羊肉味。老姜在閉目養神,別的隊員也都躺著休息。扎西一聲:“開飯了。”一人一大碗,肉湯就白餅。我覺得要是來兩口燒酒就更好了,不過沒有好意思說,也不知他們車上是否帶了酒。
吃飯時,兩位女士把面紗去掉,我得以見到花容。這兩個女子都很養眼,我不知道她們的具體情況,是否結婚,是否生子,她們的家人怎么放心讓她們出來干這種又臟又累的活兒。
經老姜介紹,我知道了大概。那個藏族姑娘名叫德吉,個頭挺高的,是某藝術團的舞蹈演員,人很開朗,愛笑。她顯然不是來扛機器的,既然是演員,她的任務可能就是在不同場景身著不同的衣服,或者跳舞,或者展示服飾。另一個姑娘是專業攝影師,姓龍,眉目間透露出一絲野性,暫且稱她為小龍女吧。
從小龍女的神情可以看出來,她是個獨身,我不敢說她是“剩女”,但她那種冷冰冰的眼神確實能拒人千里之外。想想也是,能聚攏到老姜的團隊里的,要么是拍攝技術出眾,要么特別能吃苦,小龍女可能兩者兼有。
晚飯后,我想大家應該可以好好休息,跑了一天的路,人困馬乏的。不料老姜把碗一放就下令:“出發,開工。”
我有點納悶,天馬上就要黑了,還去干什么?老姜說:“就等這個時候拍攝象泉河落日。”還沒等我再說什么,老姜接著說,“你留下吧,不用跟我們去受罪了。”這個安排,我樂意接受。大冬天的,晚上野外更冷,我確實沒有他們那種忘我的境界。
我以為那兩個女子會跟我一起留守,但她倆也都拿了裝備、道具準備上車。我不由得心生敬意。這群人對工作太執著,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連這些女流之輩,我也比不上。
他們三三兩兩離開小院。我送他們到門口。老姜突然回過頭來對德吉說:“你就不用去了,今晚主要是拍風光,明天早上需要你,六點鐘起床。”德吉似乎對拍攝計劃并不了解,只是隨時聽候老姜的指揮。
老姜他們四人開了一輛車向河邊駛去。扎西在收拾鍋筷。我無事可做,就轉到德吉的房間,去看看她們的宿營條件怎么樣。
這是一間簡陋的招待室,不過有一點好處,它有一個火爐。
爐子架在兩張床中間,我們相向而坐,可謂圍爐夜話。
德吉是阿里本地人,原來是地區藝術團的演員,后來調到拉薩市群藝館工作,家也搬過去了。拉薩的歌舞團、群藝館有很多女演員,不知道老姜為什么會選中她。德吉看起來只有二十歲出頭,但她說自己的孩子都三歲了。我還真沒看出來。她的身上有種特殊的氣質,親和而不失矜持。老姜看中的,或許正是這一點吧,何況她又是阿里人,對這方水土更有感情。
我們又聊起小龍女。德吉說,她和小龍女同乘一輛車,走了一路也沒說幾句話。在車上,如果她與老姜聊得熱鬧時,小龍女的臉色就不對勁。所以后來,德吉便很少和老姜說話了。也許小龍女對老姜有意思吧。
與漂亮的姑娘聊天,時間就過得特別快。已經十點多,老姜他們還沒有回來,我就起身告辭。
一出房門,寒氣襲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我們住的那間會議室可是沒有爐子啊!真有點舍不得這里的溫暖。回到冰窖般的會議室,扎西早已經鉆進睡袋,在那里玩手機呢。我問他:“老姜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扎西說:“如果要拍星空的話,可能要等后半夜了。”
夜里,不知道是幾點,老姜回來了,腳步很輕,我還是醒了。不過我沒有睜眼,也沒有動。他們放下行頭,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會議室就剩下我一個人,連扎西也不見了。我想起老姜說過,早上六點要起床拍攝。冬天的六點,在阿里還是凌晨呢,他們到底要拍什么啊?
上午十點多,兩臺車、六個人都回來了。看著他們的氣色,我知道收獲一定不小。
老姜告訴我,他們去了穹隆銀城遺址,拍攝到了想要的鏡頭。說話間,他笑著看了看德吉。這時我才發現,德吉穿上了獨具特色的阿里服飾,真是很漂亮,不由得就想多看幾眼。她的身材、臉型,真是為這美麗的服飾而生。
早飯后,我們的車隊駛離曲龍村,向札達縣城奔去。我在想,如果在曲龍村的河道里放一個橡皮艇,只要順流直下就可以漂到札達縣城,何必返回門士鄉,再繞那么大的一圈。然而,幻想終究是幻想。兩百多公里的路,我們走了四個小時,不是不想快,只因路太窄。那公路僅能容兩輛車擦肩而過,遇到會車的時候,車速要特別慢,如果遇到大車,就得一輛車停下來,讓另一輛車先過。
我以為當天晚上我們會住在札達縣城,那里有我的朋友可以敘敘舊,誰知老姜竟然把車隊帶到一個叫香孜的小村。
車隊在村口休息時,老姜與同伴商量晚上的安排。德吉和幾個村民聊了起來,他們說的是藏語。我聽不懂,看起來聊得挺投緣。
老姜的手勢就是命令。當晚進山,搭帳篷野營。我有些驚訝,為什么呢?德吉看出我的困惑,笑著向我擺擺頭,示意我上車。
車隊一直開到一個寬闊的谷地。象泉河水就在身邊緩緩流淌。老姜帶人迅速搭起帳篷。又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這群追趕太陽的人又興奮起來。
老姜下令:“開工。”只見一個小伙子扛著相機爬上河邊的山頭,另一個青年走向深谷,每個人都在尋找最佳的拍攝位置。老姜和小龍女背著攝像機向河邊平坦的高地走去。這里的海拔4000多米,他們走起路來健步如飛,真是訓練有素。
德吉穿著另一種風格的盛裝走出帳篷。我沖她喊了一聲“仙女”,她回過頭笑了笑,向我招招手,便去找老姜。帳篷外只剩下我和扎西。扎西開始埋鍋造飯,我要給他幫忙,他說不用。我忽然感到自己是個多余的人。
不遠處,老姜指導小龍女拍攝德吉的舞姿。此刻,落日的余暉均勻地灑在象泉河上,如此平凡卻又超塵拔俗。灘頭一片黃燦燦,一堆堆小石子都被點化成了“金子”,河水泛著漣漪,蕩漾著白光,晶瑩耀眼。德吉的舞姿輕柔舒展,笑容和藹溫馨,舞臺上的她肯定更加光彩照人。老姜的神態有些嚴肅,面無表情,動作僵硬。小龍女的手法甚是嚴謹,態度誠懇而謙和。
我欣賞著這千載難逢的美景,后悔自己沒帶相機,只能拿出手機隨便拍了幾張照片。
突然,遠處飛來幾只水鳥,我叫不出名字。老姜立即讓小龍女調轉鏡頭抓拍。那一刻,我想起兩句古詩,“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德吉回到帳篷時,天就要黑了。我以為老姜他們會收工,然后就可開飯,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可惜,事實令人失望,只有德吉一個人回來,其他人仍戰斗在各自的崗位上。德吉換好便裝出了帳篷,說是老姜要拍星空,恐怕又要折騰一個晚上,帳篷太小住不下,她要去香孜村住宿。問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
我心里一樂,還有這等好事。可我還是搖了搖頭。她說她已經跟老姜請過假,同意我們倆去香孜村。
扎西開車將我和德吉送到香孜村,他就返回了營地。我本想找村干部協調借宿。德吉說不用麻煩村干部,她已經聯系好了。
德吉將我領進一戶人家。屋里只有兩位老人。老阿媽為我們做了好吃的酥油面疙瘩,我從來沒有吃過這東西,很香。我問德吉:“你會做嗎?”她笑道:“只會吃,不會做。”
晚飯后,老人準備了酥油茶,我們都坐在爐子旁邊喝茶、聊天。我聽不懂他們說的什么,德吉給我翻譯。老人的孩子都外出做事,老兩口在家放牧耕種,日子過得平靜祥和。我和德吉說話時,老人靜靜地坐在那里微笑著聽,什么也不問,德吉也不給他們翻譯。房間里很暖和,燒爐子用的是牛糞。酥油茶淡淡的咸味很是爽口。我端起小碗喝一點,老阿媽就起身給我加滿。我又喝一口,阿媽隨即又給我加滿,搞得我不好意思。
夜里,德吉和老人睡大通鋪,我就在客廳的木沙發上將就。盡管是和衣而臥,但這比在帳篷里打地鋪的感覺要好得多。這得感謝德吉,我跟著她沾光了。
我到阿里工作多年,從來沒在藏族朋友家住過,這次真是感受到了他們的熱情和真誠。德吉說,她也是第一次來香孜村,此前根本不認識這兩位老人。我還以為,她與這戶善良的人家相識已久。
第二天上午,陽光明媚。高原的天永遠是那么藍。扎西急急匆匆趕來,說有一輛車陷在河灘里出不來,需要請人救援。
我們趕回現場,發現車子陷入沼澤地。問題不大,找一輛裝載機來拖一下就行。
我和扎西直奔札達縣城,請我的朋友老徐幫忙。見了面,老徐說:“這點小事你就不用再跑了,讓司機帶人去救援吧。”于是我留在縣城與老徐敘舊,扎西帶著一臺裝載機前往河谷救援。
老徐和我曾經同在北京的培訓班學習,算是同學。我在普蘭,他在札達,雖離得不遠,可是彼此都有公務脫不開身,只是偶爾打打電話聊一聊,見面的機會并不多。
老徐搞了幾個菜,一瓶酒,我們邊喝邊聊。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一瓶小酒下肚,人有些暈乎。我估計那輛越野車應該得救了,就去老徐安排的房間內準備躺一會兒。
這時,我接到老姜的電話。他說救援失敗,那臺裝載機也陷進沼澤地。我又去找老徐,他也覺得奇怪。隨后,他打電話聯系到一臺履帶式推土機和一輛平板車。履帶車不能直接在公路上行駛,得靠平板車將它拖至目的地。我想這個大家伙應該沒有問題了吧,完全可以將陷在沼澤地的兩臺車都拖出來。
我本想隨扎西一起去現場。老徐又說,這次絕對沒問題。我喝了酒,有點困,想著這次肯定成功,就隨老徐回房休息。
估計救援最快也得兩三個小時,我回到房間倒頭就睡。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手機響起。我起來一看,是老姜打的,應該是報捷吧。誰知又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老姜說:“不好意思,推土機的履帶被繃斷了,兩輛車都沒有拖出來。”
我的天哪,這都是什么事啊,是象泉河非要留下這支攝影隊嗎?我連忙下樓去找老徐。老徐一聽,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他又打電話聯系了帶絞盤的牽引車。
這次我非得去現場看看。我坐上老徐的車,帶上修理工趕往那個河谷。
大小五輛車擺在那里。牽引車找好位置,把鋼絲繩掛到越野車上,絞盤轉動起來,很快小車被拖出了沼澤。專業就是專業,不服不行。
裝載機體重過大,僅靠牽引車也不行。等到推土機的履帶修好之后,兩個車同時對裝載機發力。那個笨家伙一點點爬出沼澤。大家終于松了一口氣。
天色近晚,七輛車組成一個小車隊浩浩蕩蕩駛進札達縣城。
次日凌晨,攝影隊要拍古格王城。我再也不能跟他們分開了,好像我一離開,隊伍就會有麻煩。大家早早來到象古格王城遺址外。老姜指導隊員們架設好機器,又讓德吉換上古格服飾,就等著太陽露頭了。
那天,氣溫很低,大概有零下十幾度。有幾個隊員鉆進車。德吉因為穿著煩瑣的阿里服飾,里一層外一層很笨重,不方便上車,她只好在地上轉圈圈,以免被凍僵了。
我走過去噓寒問暖。她說:“早就習慣這樣了。以前在阿里藝術團,就經常下鄉演出,有些牧區的條件比這還艱苦,這起碼有房子住,能吃上熱飯。”
德吉是個性格開朗的姑娘,遇事能想得開,走到哪里都有朋友,似乎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孤獨。她對生活、對工作要求不是很高,隨遇而安,知足常樂。高原女人都是這樣的嗎?大膽潑辣,敢愛敢恨,不是那么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有豪氣,有擔當,還有幾分俠義之心。
終于,一縷晨曦射在高高的古格王城遺址所在山頭,黃燦燦的宮殿如同鍍金,寬闊的象泉河泛著白光,蜿蜒曲折奔向遠方。這是多么壯美的畫面啊,明暗相襯,色彩斑駁。
老姜一聲令下,眾人馬上行動。拍的拍,導的導,跳的跳。只有短短幾分鐘,太陽就全部露出笑臉。此時光線太強,已經沒有剛才那種色調,拍不出那種可見不可言的感覺。
我終于明白,他們這群人為什么如此辛苦,如此執著,如此固執地要起早貪黑。因為美麗的景色只有短短的一瞬間,可以說稍縱即逝,要拍到好的作品,就要付出常人難以忍受的努力。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在他們身上得到了更加充分的驗證。
離開札達縣城,拍攝組要去獅泉河鎮,我只能送他們到巴爾。坐在顛簸的車里,我對老姜一行的工作作風高度贊揚。老姜聽著笑了,他的微笑更像是苦笑。
老姜說,離人遠的地方,離神就近了。阿里這地方民風淳樸,社會和諧。到阿里來工作,在別人看來是吃苦受罪,在他看來,卻是享受,是自我救贖,是靈魂和精神的洗禮。
聽了他的話,我不由得陷入沉思。在阿里工作多年,我怎么就沒有他那么深的感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