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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馨香盈室花不語

    ,云中歌 !
    長安城從來不缺傳奇。
    在這座世上最宏偉繁華的都城里面,有異國做人質的王子,有歌女當皇后,有馬奴做大將軍,有金屋藏嬌,有傾國傾城,當然,也還有君王忽喪命,太子成庶民,皇后草席葬。
    長安城的人不會隨便驚訝興奮,在聽慣傳奇的他們看來,能讓他們驚訝興奮的傳奇一定得是真正的傳奇。什么某人做了將軍,誰家姑娘麻雀變鳳凰嫁了藩王,這些都不是傳奇,頂多算可供一談的消息。
    可在這個春天,長安城又有一個傳奇誕生,即使見慣傳奇的長安百姓也知道這是一條真正的傳奇,會和其他傳奇一樣,流傳百年、千年。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巫蠱之禍牽涉眾多,禍延多年,朕常寢食難安。先帝嫡長曾孫劉詢,流落民間十余載。秉先帝遺命,特赦其罪,封陽武侯。”
    劉詢,衛太子的長孫,剛出生,就帶著盛極的榮耀,他的滿月禮,先皇曾下詔普天同慶。可還未解人事,衛太子一脈就全被誅殺,小劉詢被打入天牢。
    其后他所在的天牢就禍事不斷。先是武帝身體不適,傳有妖孽侵害帝星,司天監觀天象后說有來自天牢的妖氣沖犯帝星,武帝下令誅殺牢犯。再接著天牢失火,燒死了無數囚犯。還有天牢惡徒暴亂,屠殺獄卒和犯人。
    小劉詢在無數次的“意外”中,生死漸成謎。有傳聞已死,也有傳聞他還活著。但更多人明白,所謂活著,那不過是善良人的美好希望而已。
    隨著武帝駕崩,新皇登基,屬于衛太子的一頁徹底翻了過去。衛太子的德行功績還會偶爾被談起,但那個沒有在世間留下任何印記的劉詢已經徹底被人遺忘。
    卻不料,十余載后,劉詢又出現在長安城,還是不少長安人熟悉的一個人:游俠之首——劉病已。
    從皇孫到獄囚,從獄囚到游俠,從游俠到王侯。怎樣的一個傳奇?
    有關劉詢的一切都被人拿出來談論,似乎過去的一切,今日看來都別有一番深意。
    “游手好閑”成了“忍辱負重”,“不務正業”成了“大志在胸”,“好勇斗狠”成了“俠骨柔腸”。
    還有他與許平君的良緣,從許平君“鬼迷心竅、瞎了雙眼”變成了“慧眼識英雄”,成了人們口中的又一個傳奇女子。
    朝中文武大臣也對衛皇孫的突然現身議論紛紛。
    霍光細心觀察著一切,可他怎么都猜不透劉弗陵究竟想做什么。
    皇帝一貫忌憚宗親勝過忌憚大臣,因為宗親篡位的可能性要遠遠大于臣子。
    可是劉弗陵卻一步一步地替劉詢鋪路,先讓劉詢在朝堂上綻放光芒,博得朝臣賞識,再讓劉詢獲得民間的認可。本來一些大臣還對皇帝提拔劉詢不服,可知道了劉詢的身份后,那點不服也變成了心悅誠服。
    劉弗陵封劉詢為侯后,任命劉詢為尚書令,錄尚書事,負責皇帝詔命、諭旨的出納。官職雖不大,卻是個能很快熟悉政事的好位置。
    還有劉賀。
    霍光也一直看不透此人。若說他的荒唐是假,可劉賀并非近些年為了韜光養晦,才開始荒唐,而是先帝在位時,霍光看到的就是一個荒唐皇孫,那時劉賀不過十一二歲,霍光完全想不出來劉賀為什么要故作荒唐。可若說他的荒唐是真,霍光又總覺得不能完全相信。
    他現在完全猜不明白劉弗陵為什么要把劉賀召進長安。
    猶如下棋,現在雖然能看見對方手中的棋子,卻不知道對手會把棋子落在哪里,所以只能相機而動。
    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霍氏女子誕下第一個皇子,一旦有皇子依靠,別的什么都會好辦許多。
    霍光為了送霍成君進宮,先去見小妹,與小妹商量。
    一則,不管劉弗陵喜不喜女色,為了皇位,他當然會愿意選納妃嬪。如選了各個大臣的女兒入宮,將臣子的家族利益和皇帝的權力緊密聯合起來,劉弗陵就會得到有力的幫助,可以大大削弱霍氏在朝堂上的力量。可這絕不是霍光想要看到的局面,如何阻擋身居要位大臣的女兒入宮,只選幾個無關緊要的女子充數,明處就要全力依靠小妹。二則,他不想小妹從別人那里,聽聞他打算送霍成君入宮的消息,那會讓小妹感覺自己和霍氏不夠親密,他想讓小妹覺得她也是霍家的一員。
    小妹還是一貫的溫順聽話,對他所吩咐的事情一一點頭,對霍成君進宮的事情,拍手歡呼,喜笑顏開,直呼:“終于有親人在宮里陪我了。”
    上官皇后十四歲的生辰宴。
    在霍光主持下,宴席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朝廷百官、誥命夫人齊聚建章宮,恭賀皇后壽辰。
    劉弗陵也賜了重禮,為小妹祝壽。
    小妹坐在劉弗陵側下方,聽到劉弗陵真心的恭賀,雖然不無寥落,卻還是很欣喜。
    她大著膽子和他說話,他微笑著一一回答。他和她說話時,身體會微微前傾,神情專注。小妹在他的眼睛里,只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她心里的那點寥落也就全散了,至少,現在他只能看見她。
    小妹忽地對霍光生了幾分難言的感覺。他畢竟還是自己的外祖父,也只有他能記掛著給自己舉辦盛大的壽筵,也只有他才能讓皇帝坐在她身邊,陪她喝酒說話。
    酒酣耳熱之際,禮部官員獻上民間繡坊為恭賀小妹壽辰特意準備的繡品。
    八個宮女抬著一卷織品進來,只看寬度就有一兩丈。
    小妹十分好奇,笑著問:“什么東西要繡這么大?”
    八個宮女將繡品緩緩展開。
    只看大紅綢緞上,繡了千個孩童,神態各異,有的嬌憨可愛,有的頑皮喜人,有的生氣噘嘴,有的狡慧靈動,不一而足。
    送禮的官員磕頭恭賀:“恭賀陛下、皇后百子千孫。”
    小妹的心,剎那就跌入了萬丈深淵。原來這才是霍光給她舉辦壽筵的目的!這可是她的生日呀!
    袖中的手要狠狠掐著自己,才能讓自己還微笑著。
    丞相田千秋站起,向劉弗陵奏道:“陛下,現在東西六宮大都空置,為了江山社稷,還請陛下、皇后早做打算。”
    霍光看向小妹,目中有示意。
    小妹的掌心已全是青紫的掐痕,臉上卻笑意盈盈地說:“丞相說得有理,都是本宮考慮不周,是應該替陛下選妃,以充后宮了。”
    有了皇后的話,霍光才站起,向劉弗陵建議選妃,百官也紛紛勸諫。
    劉弗陵膝下猶空,讓所有朝臣憂慮不安,即使政見上與霍光不一致的大臣,也拼命勸劉弗陵納妃嬪,一則是真心為了江山社稷,二則卻是希望皇子能不帶霍氏血脈。
    劉弗陵淡淡說:“今日是皇后壽筵,此事容后再議。”
    田千秋立即洋洋灑灑開始進言,從高祖劉邦直講到先帝劉徹,沒有一個皇帝如劉弗陵一般,二十一歲仍后宮空置。
    情勢愈演愈烈,在田千秋帶領下,竟然百官一同跪求劉弗陵同意,起先還動作有先后。后來,偌大的建章宮前殿,黑壓壓一殿的人動作一致,齊刷刷地跪下,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陛下三思!”聲音震得殿梁都在顫。
    再跪下,再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陛下三思!”
    跪下……
    磕頭……
    高呼……
    起來……
    上百個官員一遍又一遍,聲音響徹建章宮內外。
    眾人貌似尊敬,實際卻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逼迫,劉弗陵只要不點頭,眾人就會一直要他“三思”。
    連站在角落里的云歌都感覺到那迫人的壓力滾滾而來,何況直面眾人跪拜的劉弗陵?
    劉弗陵凝視著他腳下一遍遍跪拜的文臣武官,袖中的拳頭越握越緊,青筋直跳,卻沒有任何辦法能讓他們停止。
    鸞座上的上官小妹突然直直向后栽去,重重摔在地上。
    宮女尖叫:“皇后,皇后!”
    小妹臉色煞白,嘴唇烏青,沒有任何反應。
    百官的“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陛下三……”霎時咽在口中,呆呆地看著已經亂成一團的宮女、宦官。
    劉弗陵探看了下小妹,吩咐道:“立即送皇后回宮,傳太醫去椒房殿。”
    劉弗陵陪著皇后,匆匆離去。
    一幫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龍座鳳榻,面面相覷。
    皇后生辰宴,皇后都沒了,還慶個什么?眾人悻悻地離去。
    田千秋走到霍光身旁,小聲問:“霍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霍光臉上笑著,卻語氣森寒,對霍禹吩咐:“我不放心皇后身體,你去吩咐太醫,一定要讓他們仔細診斷,悉心照顧。”
    霍禹道:“兒子明白。”匆匆去了太醫院。
    霍光對田千秋道:“老夫是皇后祖父,皇后鳳體感恙,實在令老夫焦慮,一切等皇后身體康復后再說。”
    田千秋點頭:“大人說得是。”
    霍光驚怒交加。
    皇后感恙,身為人臣,又是皇后的外祖父,他斷無道理在這個時刻不顧皇后病體,請求皇帝選妃。霍成君若在這個時候進宮,傳到民間,很容易被傳成她與皇后爭寵,氣病了皇后。未封妃,先失德,對霍成君和霍氏的將來都不利。
    深夜,霍禹領著幾個剛給小妹看過病的太醫來見霍光。
    這幾個太醫都是霍光的親信,他們和霍光保證,皇后是真病,絕非裝病。乃是內積悒郁,外感風寒,外癥引發內癥,雖不難治,卻需要耗時間悉心調理。
    霍光的怒氣稍微平息幾分,疑心卻仍不能盡去。
    第二日,一下朝,霍光就求劉弗陵準他探病。
    到了椒房殿,先仔細盤問宮女。
    宮女向霍光回稟,在霍大人上次拜見皇后前,皇后夜里就有些咳嗽,侍女橙兒還嘮叨著該請太醫來看一下,卻被皇后拒絕了。霍大人來見過皇后娘娘后,皇后顯得十分興奮高興,話也變得多了,只是白天常會頭疼和力乏,橙兒又勸皇后召太醫來看一下,皇后娘娘再次拒絕了,說等忙完了這段日子,休息一下就好了。結果沒想到,拖到現在竟成了大病。
    霍光算了算日子,懷疑小妹裝病的疑心盡去,只剩無奈。有些遷怒于小妹身畔的宮女,竟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小妹身體,只聽到橙兒勸、橙兒操心,可這個橙兒卻根本不是他的人。
    霍光去看小妹時,小妹在病榻上垂淚哭泣,“祖父,小阿姨什么時候進宮?我好難受,想要小阿姨陪我,祖父,你讓小阿姨進宮來陪我。”畢竟是他的骨血,霍光心中也有些難受。若是長安城普通官員的女兒生病了,肯定有母親細心照顧,有姐妹陪伴解悶,還會有父兄探望。小妹雖出身于最尊貴的家族,生病時,榻前卻只有一群根本不真正關心她的宮女。
    霍光告辭后,特意將橙兒叫來,和顏悅色地向她叮囑,“悉心照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身體康復后,定不會虧待你,你的父兄也會沾光不少。”
    想到多年未見的父母、兄弟,橙兒有些黯然,向霍光行禮道謝,“服侍皇后娘娘是奴婢該做的。霍大人,有些話,也許不該奴婢說,可奴婢不說,也許就沒有人說,所以奴婢只能平心而做,不論對錯。”
    霍光道:“我不是苛責的人,你不必擔心,有話直說。”
    “皇后娘娘這兩日一直有些低燒,奴婢常能聽到皇后娘娘說胡話,有時叫‘祖父’,有時叫‘娘’,有時叫‘舅舅’,還會邊哭邊說‘孤單’,半夜里突然驚醒時,會迷迷糊糊問奴婢‘小阿姨來了嗎’。大人若有時間,能否多來看看皇后娘娘?依奴婢想,只怕比什么藥都管用。”
    霍光目光掃向一側的宮女,幾個宮女立即低頭。
    “奴婢守夜時,也聽到過。”
    “奴婢也聽到過皇后娘娘說夢話,有一次還叫‘祖父、舅舅,接我出宮’。”
    “奴婢們想著都是些不緊要的思家夢話,所以就沒有……”
    宮女囁嚅著,不敢再說。
    霍光心里最后的一點關于“內積悒郁”的疑慮也全都散去,嘉許地對橙兒說:“多謝你對皇后娘娘體貼的心思。”
    橙兒忙道:“都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受大人的謝。”
    霍光出來時,碰到來看上官小妹的云歌。
    云歌側身讓到路側,斂衽為禮。
    霍光早知云歌常來找小妹玩耍,小妹病了,云歌自會來看,所以沒有驚訝,如待略有頭臉的宮女一般,微點了個頭,就從云歌身旁走過。
    橙兒看到云歌,高興地把云歌迎了進去。其他人都冷冷淡淡,該干什么就干什么。
    陪云歌一起來的抹茶倒是很受歡迎。抹茶只是個普通宮女,無須過分戒備,人又性格開朗,出手大方,眾人陸陸續續從她那里得過一些好處,所以看到抹茶都笑著打招呼。
    聞到抹茶身上異樣的香,眾人好奇地問:“這是什么熏香,味道這般別致?”
    抹茶得意揚揚地打開荷包給她們看,“太醫新近做的,于總管賞了我一些,不僅香味特別,還可以凝神安眠,治療咳嗽。”
    荷包一開,更是香氣滿室,猶如芝蘭在懷。
    眾人在宮中,聞過的奇香不少,可此香仍然令一眾女子心動,都湊到近前去看,“真的這么神奇嗎?我晚上就不易入眠。”
    抹茶一如以往的風格,東西雖然不多,但是見者有份,人人可以拿一些。
    云歌對仍守在簾旁的橙兒笑說:“你也去和她們一塊兒玩吧!我常常來,什么都熟悉,不用特意招呼我。”
    橙兒聞到香氣,早已心動,笑著點點頭,“姑娘有事,叫奴婢。”也湊到了抹茶身旁,去拿香屑。
    “你好受一些了嗎?”
    上官小妹聽到云歌的聲音,依舊閉目而睡,未予理會。
    “多謝你肯幫我們。”
    小妹翻了個身,側躺著,“你說什么,我聽不懂。我病得有氣無力,哪里還有力氣幫人做事?”
    云歌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默默地坐著。
    有宮女回頭探看云歌和皇后,發覺兩人嘴唇都未動,云歌只安靜坐在榻旁,皇后似有些疲倦,合目而躺。
    宮女安心一笑,又回頭和別的宮女談論著熏香,只時不時地留心一下二人的動靜。
    上官小妹雖合著雙眼,看似安詳,心里卻是凄風細雨,綿綿不絕。
    祖父以為劉弗陵不寵幸她,是因為她不夠嬌,不夠媚,以為劉弗陵為了帝王的權力,會納妃嬪,散枝葉,可祖父錯了。
    祖父不是不聰明,而是太聰明。他以為世上和他一樣聰明的男人,懂得何為輕,何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舍,卻不知道這世上真有那聰明糊涂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一口拒絕云歌,雖然她也絕不想霍成君進宮。也許她只是想看云歌失望和難過,她不喜歡云歌的笑。可是云歌再次讓她失望了。
    云歌對她的拒絕未顯不開心,也未露出失望,只是很輕聲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天下不會有人比她更會說謊,人家只是在生活中說謊言,而她卻是用謊言過著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個謊言。可她看不出云歌有任何強顏歡笑,也看不出云歌說過任何謊。
    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偶感風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擔心祖父會把她生病的消息壓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還要生得讓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后都要率領百官夫人祭拜蠶神娘娘,替整個天下祈求“豐衣”,所以她本打算當眾病倒在桑林間,卻不料風寒把她內里的潰爛都引了出來,昨天晚上氣怒悲極下,突然就病發了。
    她告訴自己,這只是為了自己而做,是為了橫刀自刎的母親而做,是為了小小年紀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條人命而做。
    她不是幫他,絕不是!
    有宮女在簾外說:“皇后,到用藥的時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對云歌說:“你回去吧!我這病沒什么大礙,太醫說安心調養三四個月就能好,不用太掛心。”
    云歌默默點了點頭,行禮后,離開了椒房殿。
    溫室殿內,劉弗陵正和劉賀談話。看到云歌進來,劉賀笑著要告退。劉弗陵挽留住了他,未避諱劉賀,就問云歌:“小妹如何?”
    “她不肯接受我們的道謝。”
    劉弗陵微點了下頭,未說話。
    云歌說:“小妹只給我們三四個月的時間,以后的事情就要我們自己去解決。”
    劉賀笑:“還在為霍成君犯愁?不就是拿沒有子嗣說事嗎?照臣說,這也的確是個事。陛下,晚上勤勞些,想三四個月弄個孩子,別說一個,就是幾個都綽綽有余了。臣倒是納悶兒了,陛下怎么這么多年一次都未射中目標?”
    劉賀的憊懶的確無人能及,這樣的話也只他敢說。
    劉弗陵面無表情,云歌卻雙頰酡紅,啐了一聲劉賀,“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扭身匆匆走了。
    劉賀凝神打量劉弗陵,竟覺得劉弗陵的面無表情下,好似藏著一絲羞澀。
    錯覺?肯定是我的錯覺!劉賀瞪大眼睛,絕不能相信地說:“陛下,你……你……不會還沒有……沒有……難道你還是童子身……不,不可能……”
    太過難以置信,劉賀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劉弗陵淡淡打斷了他,看似很從容平靜地說:“朕剛才問你,羌族、匈奴的問題如何處理,你還沒有回答朕。”
    劉賀還想再問清楚一點,殿外宦官回稟,劉詢求見,劉賀方把話頭撂開。
    等劉詢進來,劉弗陵又把問題重復了一遍,讓劉詢也思考一下。
    劉賀笑嘻嘻地回道:“西域各國一直都是我朝的隱慮,但他們國小力弱,常會擇強而依,只要我朝能克制住羌人和匈奴,他們不足擔心。何況還有解憂公主在烏孫,撫慰聯縱西域各國,靠著她和馮夫人的努力,即使先帝駕崩后最動蕩的那幾年,西域都沒有出大亂子,現在吏治清明,朝堂穩定,西域更不足慮。最讓人擔憂的是羌族和匈奴,而這兩者之間,最可慮的卻是羌族的統一,羌族一旦統一,我朝邊疆肯定要有大的戰事。”
    劉弗陵點頭同意,劉詢神色微動,卻沒有立即開口。可殿上的兩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捕捉到他的神情變化,劉賀笑道:“看來小侯爺已經想到應對辦法了。”
    劉詢忙笑著給劉賀作揖:“王叔不要再打趣我了。”又對劉弗陵說:“這事倒不是臣早想過,而是有人拋了個繡球出來,就看我們現在接是不接。”
    劉賀聽他話說得奇怪,不禁“咦”了一聲,劉弗陵卻只是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講。
    “陛下一定還記得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在賽后,曾去找孟玨說話,當著臣和云歌的面,對孟玨說‘他日我若為中羌王,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
    劉詢重復完克爾嗒嗒的話后,就再無一言,只靜靜看著劉賀和劉弗陵。
    殿堂內沉默了一會兒后,劉賀笑嘻嘻地說:“中羌雖不是羌族各個部落中最強大的,可它的地理位置卻是最關鍵的。橫亙中央,北接西域、西羌,南接苗疆、東羌,不僅是羌族各個部落的樞紐,也是通往苗疆的關隘,不通過中羌,匈奴的勢力難以滲入苗疆,不通過中羌,羌族也不可能完成統一,可一直主張羌族統一,設法聯合匈奴進攻我朝的就是如今的中羌酋長。”
    劉詢點了點頭,“王叔說得極是。有明君,自會有良臣,讓孟玨這樣的人繼續為官,并不難。只是據臣所知,克爾嗒嗒是中羌的四王子,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他若想當王,卻不容易,如果他和父王在對漢朝的政見上再意見相左,那就更不容易了。”
    劉弗陵淡淡說:“那我們就幫他把‘更不容易’變成‘容易’。”
    劉賀說:“克爾嗒嗒能想出這樣的方法去爭位,也是頭惡狼,讓他當了王……”他搖著頭,嘆了口氣。
    劉弗陵淡笑道:“獵人打獵時,不怕碰見惡狼,而是怕碰見毫不知道弓箭厲害的惡狼。知道弓箭厲害的惡狼,即使再惡,只要獵人手中還有弓箭,它也會因為忌憚,而不愿正面對抗獵人,但不知道弓箭厲害的狼卻會無所畏懼,只想撲殺獵人。”
    劉賀想了一瞬,點頭笑道:“陛下不常打獵,這些道理卻懂得不少。都是惡狼,也只能選一只生了忌憚心思的狼了。”
    劉弗陵說:“這件事情只能暗中隱秘處理,我朝不能直接干預,否則只會激化矛盾。”他看向劉詢,“你在民間多年,認識不少江湖中的風塵俠客,此事關系到邊疆安穩、百姓安危,我相信這些風塵中的俠客定有愿意助你的。”
    劉詢立即跪下,磕了個頭后,低聲說:“臣愿效力,可是臣有不情之請。
    劉弗陵淡淡應道:“什么?”
    “此事若交給臣辦,陛下就不能再過問,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
    劉弗陵點頭同意,只叮囑道:“此事朕再不過問,只等著將來遙賀克爾嗒嗒接位。不過,你若需要任何物力、財力,可隨時來向朕要。”
    劉詢心中激蕩,強壓著欣喜,面色平靜地向劉弗陵磕頭謝恩。
    等劉詢退出去后,一直笑瞇瞇看著一切的劉賀,坐直了身子想說話,轉念間,卻想到連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劉弗陵如何會想不到?他既然如此做,定有他如此做的因由,就又懶洋洋地歪回了榻上。
    劉弗陵卻是看著他一笑,道:“多謝。”
    劉弗陵的通透讓劉賀暗凜,想起二弟,心里黯然,面上卻仍是笑著。
    劉詢的新府邸,陽武侯府。
    霍成君不能順利入宮,對他們而言,應該是件好事,可劉詢總覺得孟玨心情不好,“孟玨,你好像很失望陛下不能納妃。”
    “有嗎?”孟玨不承認,也未否認。
    劉詢道:“皇帝納妃是遲早的事情,就是不納妃嬪,還有個上官皇后。以云歌的性格,可以容一時,卻絕不可能容一世,她離開是必定的事情。再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未過門,你就三心二意,就是一般女子都有可能甩袖而去,何況云歌?云歌如今給你點顏色瞧瞧,也很對。”
    孟玨微笑著說:“侯爺對我的事情了解幾分?當日情形,換成你,也許已經是霍府嬌客。”
    劉詢未理會孟玨微笑下的不悅,笑問:“你不告訴我,我怎么能知道?你究竟為什么和霍光翻臉?”
    孟玨淡笑,“侯爺今后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不要在下官的事情上浪費功夫。”
    仆人在外稟報:“昌邑王來賀侯爺喬遷之喜。”
    劉詢忙起身相迎。
    劉賀進來,看到孟玨,什么話都沒有說,先長嘆了口氣。
    劉詢似解非解。
    孟玨卻已經明白,面上的笑容透出幾分寂寥。
    劉賀將云歌拜托他帶給許平君的東西遞給劉詢,“全是云歌給夫人的。云歌還說,若夫人的傷已經大好了,可以選個日子進宮去看她。現如今她出宮不及夫人進宮來得方便。”
    劉詢笑著道謝。
    春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節,秋天的收獲正在枝頭醞釀。
    因為百花盛開的希望,連空氣中都充滿芳香。
    云歌和劉弗陵并肩沿滄河而行。
    滄河水滔滔,從天際而來,又去往天際,它只是這未央宮的過客。
    云歌看水而笑,劉弗陵也是微微而笑,兩人眼底有默契了然。
    “陵哥哥,你想做什么?”
    云歌的話沒頭沒腦,劉弗陵卻十分明白,“還沒有想好,想做的事情太多。嗯,也許先蓋座房子。”
    “房子?”
    “青石為墻,琉璃為頂。冬賞雪,夏看雨,白天望白云,晚上看星星。”
    云歌為了和劉弗陵面對面說話,笑著在他前面倒走,“你要蓋我們的琉璃小筑?你懂如何燒琉璃?對呀!煅燒琉璃的技藝雖是各國不傳之秘,你卻掌握著天下秘密,只此一門技藝的秘密,我們就不怕餓死了。”
    說著,云歌突然瞪大了眼睛,十分激動,“你還知道什么秘密?”
    劉弗陵微笑:“等以后你覺得無聊時,我再告訴你。只要你想,有些秘密保證可以讓我們被很多國家暗中培養的刺客追殺。”
    云歌合掌而笑,一臉憧憬,“不就是捉迷藏的游戲嗎?不過玩得更刺激一些而已。”
    劉弗陵只能微笑。禪位歸隱后的“平靜”生活,已經完全可以想象。
    兩人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向御花園行去。
    “小心。”劉弗陵提醒倒走的云歌。
    “啊!”
    可是云歌正手舞足蹈,孟玨又步履迅疾,兩人撞了個正著,孟玨半扶半抱住了云歌。
    “對不……”話未說完,太過熟悉的味道,已經讓云歌猜到來者是誰,急急想掙脫孟玨,孟玨的胳膊卻絲毫未松,將她牢牢圈在他的懷抱里。
    劉弗陵伸手握住了云歌的手,“孟愛卿!”語短力重,是劉弗陵一貫無喜無怒的語調。可波瀾不驚下,卻有罕見的冷意。
    云歌感覺到孟玨的身子微微一僵后,終還是慢慢放開了她,向劉弗陵行禮,“臣不知陛下在此,臣失禮了,臣想請陛下準許臣和云歌單獨說幾句話。”
    劉弗陵詢問地看向云歌。
    云歌搖頭,表示不愿意,“你要說什么,就在這里說吧!”
    孟玨起身,黑眸中有壓抑的怒火,“我聞到不少宮女身上有我制的香屑味道,你身上卻一點沒有,你怎么解釋?”
    “怎么解釋?我把香屑送給她們,她們用了,我沒用唄!”
    孟玨微微笑起來,“這個香屑統共才做了一荷包,看來你是全部送人了。”
    云歌不吭聲,算默認。
    “若一更歇息,二更會覺得胸悶,常常咳嗽而醒,輾轉半個時辰,方有可能再入睡……”
    “宮里有太醫給我看病,不需要你操心。”
    “云歌,你真是頭犟牛!這是你自己的身體,晚上難受的是自己。”
    “你才是頭犟牛!我都說了不要,你卻偏要給我。你再給,我還送!”
    劉弗陵總算聽明白了幾分來龍去脈,“云歌,你晚上難受,為什么從沒有對我說過?”
    云歌沒有回答。心中暗想:你已經為了此事十分自責,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因為一點咳嗽讓你更添憂慮。
    劉弗陵又問:“孟玨既然有更好的法子治療你的咳嗽,為什么不接受?”
    “我……”看到劉弗陵目中的不贊同,云歌氣鼓鼓地扭過了頭。
    “孟玨,拜托你再制一些香屑,朕會親自監督云歌使用。”
    孟玨向劉弗陵行禮告退,行了兩步,忽地回頭,笑對云歌說:“藥不可亂吃,你若不想害人,趕緊把那些未用完的香屑都要回來。”
    云歌郁悶,送出手的東西,再去要回來?抹茶會殺了她的。
    “孟玨,你騙人,你只是想戲弄我而已。”
    “信不信由你了。”孟玨笑意溫暖,翩翩離去。
    云歌惱恨地瞪著孟玨背影,直到孟玨消失不見,才悻悻收回了視線。
    一側頭,碰上劉弗陵思量的目光,云歌有些不知所措,“陵哥哥,你在想什么?”
    劉弗陵凝視著云歌,沒有回答。雖然孟玨人已走遠,可她眼中的惱怒仍未消。
    云歌對人總是平和親切,極難有人能讓她真正動氣,一方面是她性格隨和,可另一方面卻也是云歌心中并沒有真正把對方當回事,只要不在乎,自然對方如何,都可以淡然看待。
    “陵哥哥……”云歌握著劉弗陵的手,搖了搖。
    劉弗陵握緊了她的手,微笑著說:“沒什么,只是想,我該握緊你。”
    晚上。
    云歌正準備歇息,劉弗陵拿著一個木匣子進來,命抹茶將金猊熏爐擺好,往熏爐里投了幾片香屑,不一會兒,屋子就盈滿幽香。
    云歌嘟囔,“他的手腳倒是麻利,這么快又做好了。”
    劉弗陵坐到榻側,笑贊道:“如此好聞的香屑,就是沒有藥效都很引人,何況還能幫你治病?免了你吃藥之苦。”
    云歌不想再提孟玨,拉著劉弗陵,要劉弗陵給她講個笑話。
    劉弗陵的笑話沒說完,云歌就睡了過去。
    孟玨所制的香十分靈驗,云歌一覺就到天明,晚上沒有咳嗽,也沒有醒來。
    所以,這香也就成了宣室殿常備的香,夜夜伴著云歌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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