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歌 !
云歌受的傷比許平君輕很多,加上心情愉悅,在張太醫的全力照顧下,傷勢好得很快。
到上元佳節時,已經可以下地走動。
上元日,白天,劉弗陵要祭祀太一神。
因為主管上、中、下三元分別是天、地、人三官,民間常用燃花燈來恭賀天官喜樂,所以太陽落時,劉弗陵還要在城樓上點燃上元節的第一盞燈。
等皇帝點燃第一盞燈后,民間千家萬戶的百姓會紛紛點燃早已準備好的燈,向天官祈求全年喜樂。
云歌在七喜、抹茶的保護下,趁著眾人齊聚城樓前,悄悄出了宮。
一路行來,千萬盞燈次第燃起,若火樹銀花綻放,映得天地如七彩琉璃所做。
云歌在宮中拘得久了,看到這般美景,實在心癢難耐,自己給自己尋了借口,反正辦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玩過了再辦,一樣的。遂敲敲馬車壁,命富裕停車,笑說:“不怪四夷貪慕中原,這般的天朝氣象,誰會不羨慕呢?”
抹茶看云歌要下馬車,遲疑地說:“小姐,外面人雜,我們還是車上看看就好了。”
云歌沒理會抹茶,在富裕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抹茶求救地看向七喜。因為于安事先吩咐過一切聽命于云歌,所以七喜微微搖了下頭,示意一切順著云歌的心意。
為了這次出宮,他們想了無數法子,既不能帶太多人,引人注意,又要確保云歌的安全,本以為有什么重大事情,可看云歌一副玩興甚濃的樣子,又實在不像有什么正經事情。
七喜、富裕在前幫云歌擋著人潮,抹茶、六順在后保護云歌,五人沿著長街,邊看燈邊走。
長安城內多才子佳人,這些人所做的燈別有雅趣,已經不再是簡單的祭拜天官。燈上或有畫,或有字。更有三五好友,將彼此所做的燈掛出,請人點評高低,贏者大笑,輸者請酒,輸贏間磊落風流,常被人傳成風趣佳話。還有才女將詩、謎制在燈上,若有人對出下句,或猜出謎語,會博得才女親手縫制的女紅。獎品并不珍貴,卻十分特別,惹得一眾少年公子爭先恐后。
云歌邊看邊笑,“這和草原上賽馬追姑娘,唱情歌差不多,只不過中原人更含蓄一些。”
孟玨和劉病已站在城樓下,擠在百姓中看劉弗陵燃燈。
本以為今晚的熱鬧,以云歌的性格,怎么樣都會來看一下,可城樓上立著的宮女中沒有一個是她。
不知她的病如何了,按理說應該已經能下地走動。
滿城喧嘩,孟玨卻有些意興闌珊,想要回府。
劉病已猜到孟玨的心思,自己心中也有些道不分明的寥落,所以兩人雖并肩而行,但誰都懶得說話。
喧鬧的人聲中,劉病已忽地問:“孟玨,平君告訴你云歌說她只答應皇……公子在那里待一年了嗎?”
孟玨微頷了下首。
劉病已笑拱了拱手:“恭喜你!”
孟玨卻是沒什么特別喜色,唇畔的微笑依舊淡淡。
劉病已看到人群中孑然一身的霍成君時,幾分奇怪,幾分好笑。人山人海中,一個不留神,同行的親朋都會走散,他們卻是冤家路窄,迎面相遇。
霍成君一襲綠布裙,一頭烏發綰了一個簡單卻不失嫵媚的疊翠髻,髻上別著一根荊釵,十分簡單樸素,就如今夜大街上的無數少女。只不過她們是與女伴手挽手,邊說邊笑地看熱鬧、賞花燈,而霍成君卻是獨自一人,在人群中默默而行。
今夜,也許是她在民間過的最后一個上元節了,從此后,她的一生要在未央宮的重重宮殿中度過。
她特意支開丫鬟,自己一人偷偷跑了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見什么,又想要什么。她只是在人群中走著,甚至腦里根本什么都沒有想,只是走著。
可是當她隔著長街燈火、重重人影,看到那個翩然身影時,她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看見的是什么了。
心酸,讓她寸步不能動。
原來自己竟還是不能忘記他,原來自己的尋尋覓覓竟還是他。
原來自己看似隨手拿的綠羅裙,只是因為知他偏愛綠色。
荊釵布裙,原來只是悵惘心底已逝的一個夢。
劉病已看霍成君呆立在人群中,怔怔看著孟玨。
她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時有撞到她的,她卻好似毫未察覺。
孟玨的目光散漫地瀏覽著身側的各式絹燈,遲遲未看到霍成君。
劉病已輕輕咳嗽了幾聲,胳膊捅了捅孟玨,示意孟玨看霍成君。
孟玨看到霍成君,腳步停了下來。
劉病已低聲說:“她看了你半天了,大過節的,過去說句話吧!至少問個好。”
孟玨幾不可聞地一聲嘆息,向霍成君走去,“你來看燈?”
霍成君點了點頭,“你也來看燈?”
劉病已無語望天,一個問的是廢話,一個答的更是廢話,兩個聰明人都成了傻子,幸虧他這輩子是沒有“福分”享受此等曖昧,不必做傻子。
寒暄話說完,氣氛有些尷尬,孟玨不說話,霍成君也不說話,劉病已沉默地看看孟玨,再瞅瞅霍成君。
他們三人,孟玨豐神飄灑,劉病已器宇軒昂,霍成君雖荊釵布裙,卻難掩國色天香,三人當街而立,惹得路人紛紛回頭。
孟玨向霍成君拱手為禮,想要告辭。
霍成君知道這也許是最后一次和孟玨單獨相處,心內哀傷,想要說話,卻只嘴唇微動了動,又低下了頭。
劉病已趕在孟玨開口前,說道:“既然偶遇,不如一起逛街看燈吧!”
霍成君默默點了下頭,孟玨盯了眼劉病已,未出聲。
劉病已呵呵笑著,“霍小姐,請。”
三個關系復雜的人一起賞起了燈。
雖然多了一個人,但彼此間的話卻更少了。
劉病已有意無意間放慢了腳步,讓霍成君和孟玨并肩同行,自己賞燈兼賞人。
霍成君本來走在外側,在人海中,有時會被人撞到。孟玨不留痕跡地換到了外側,替她擋去了人潮。
各種燈,樣式各異。大的如人高低,小的不過拳頭大小,有的用上好冰絹制成,有的用羊皮制成。
霍成君心神恍惚,并未真正留意身側頭頂的燈。有的燈垂得很低,她會未彎腰地走過,有的燈探到路中,她會忘記閃避,孟玨總是在她即將撞到燈的剎那,幫她把燈擋開,或輕輕拽她一把。
他的心比寒鐵還堅硬冷酷,他的舉動卻總是這般溫和體貼。霍成君忽然想大叫,又想大哭,問他為什么?為什么?
她有太多“為什么”要問他,可是問了又如何?今夜別后,她會成為另一個人,如果他是霍氏的敵人,那么就會是她的敵人。
問了又能如何?
今夜是最后一次了!
遺忘過去,不去想將來,再在今夜活一次,就如他和她初相逢,一切恩怨都沒有,有的只是對美好的憧憬。
霍成君笑指著頭頂的一個團狀燈,“孟玨,這個燈叫什么?”
孟玨看了眼,“玉柵小球燈。”
“那個像牌樓一樣的呢?”
“天王燈。”
“那個像繡球的呢?繡球燈?”
“它雖然形似繡球,但你看它每一塊的花紋如龜紋,民間叫它龜紋燈,象征長壽。先帝六十歲那年的上元節,有人進獻給先帝一個巨大的龜紋燈,燈內可以放置一百零八盞油燈,點燃后,十里之外都可見。”
“竟有如此大的燈?不知道今天晚上最大的燈有多大?”
……
霍成君的舉止一如天真少女,走在心上人的身側,徜徉在花燈的夢般美麗中,嬌笑戲語下是一顆忐忑女兒心。
所有經過的路人都對他們投以艷羨的眼光,好一對神仙眷侶。
在所有人羨慕的視線中,霍成君覺得似乎一切都是真的,這個人真實地走在她身畔,他溫潤的聲音真實地響在她耳畔,他偶爾也會因她點評燈的戲語會意而笑。
老天對她并不仁慈,可是它慷慨地將今夜賜給了她。
至少,今夜,是屬于她的。
“孟玨,你看……”霍成君側頭對孟玨笑語,卻發現孟玨定定立在原地,凝望著遠方。
霍成君順著孟玨的視線看向了側前方,她的笑容瞬時灰飛煙滅。
兩座角樓之間,穿著幾根黑色粗繩,繩上垂了一串串燈籠,每串上都有二十多個白絹燈。因繩子與黑夜同色,若不注意看,很難發現。
遙遙看去,黑色夜幕中,無數寶燈在虛空中熠熠生輝,如水晶瀑布,九天而落。
水晶瀑布前,一個女子內著淡綠裙裳,外披白狐斗篷,手里正舉著一個八角宮燈,半仰著頭,仔細欣賞著。
不但人相撞,竟連衣裳顏色都相撞!
剎那間,霍成君忽然心思通明,盯著云歌身上的綠色,悲極反笑。
今夜,原來一如以前的無數個日子,都只是老天和她開的玩笑。老天給了她多美的開始,就會給她多殘酷的結束。
今夜,并不是她的。
云歌實在喜歡手中的宮燈,可無論七喜給多少錢,做宮燈的年輕書生都不肯賣,只說他們若猜中了謎,宮燈白送,若猜不中,千金不賣。
抹茶和富裕,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地說了半晌,書生只是微笑搖頭。
云歌不善猜謎,試了兩次,都未一口氣連續猜中三個,又不喜歡這種太費腦子的事情,只得無奈放棄。
宮燈遞還給書生,回身想走,卻在回頭的剎那,腳步定在了地上。
驀然回首:故人、往事、前塵,竟都在燈火闌珊處。
花燈下,人潮中。
孟玨和霍成君并肩而立,仿若神仙眷侶。
云歌凝視了他們一瞬,若有若無的笑意淡淡在唇邊浮開。平心而論,孟玨和霍成君真的是一對璧人。
孟玨從人流中橫穿而來,腳步匆匆。
霍成君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隨在孟玨身后而去。
劉病已一邊擠著人潮而過,一邊喃喃說:“天官果然是過節去了!”
孟玨本以為云歌一見他,又會轉身就走,卻不料云歌微笑靜站,似等著他到。
等急匆匆走到云歌面前,他卻有些語滯,竟不知道該說什么。
云歌含笑問:“你們來看燈?”
劉病已低著頭,撲哧一聲笑。云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孟玨對云歌說:“我和病已出來看燈,路上偶然遇見霍小姐。”
霍成君眼中一暗,撇過了頭,云歌卻好像什么都沒有聽到,只問劉病已:“大哥,姐姐的傷恢復得如何?”
礙于霍成君,劉病已不想多提此事,含糊地點了點頭,“很好。”
孟玨看了眼云歌剛拿過的宮燈,“看你很喜歡,怎么不要了?”
云歌指了指燈謎,無能為力地一笑。忽想起,來的這三個人,可都是很喜歡動腦筋、耍心思的。她走到劉病已身旁,笑說:“一人只要連猜中三個燈謎就可以得到那盞宮燈。大哥,你幫我猜了來,可好?”
劉病已瞟了眼孟玨,雖看他并無不悅,但也不想直接答應云歌,嗯啊了兩聲后說:“大家一起來看看吧!”
霍成君隨手往案上的陶罐里丟了幾枚錢,讓書生抽一個謎題給她來猜。一手接過竹簽,一邊笑問云歌:“你怎么出宮了?皇……公子沒有陪你來看燈嗎?皇公子才思過人,你就是想要十個宮燈,也隨便拿。”
云歌的身份的確不能輕易出宮,說自己溜出來的,肯定是錯,說劉弗陵知道,也不妥當,所以云歌只是面上嘻嘻笑著,未立即回答霍成君。
自見到霍成君出現,就全心戒備的富裕忙回道:“于總管對今年宮里采辦的花燈不甚滿意,命奴才們來看看民間的樣式。奴才們都不識字,也不會畫畫,所以于總管特許云姑娘出宮,有什么好樣式,先記下來,明年上元節時,可以命人照做。”
霍成君心內本就有怨不能發,富裕竟往她氣頭上撞,她冷笑著問富裕,“我問你話了嗎?搶話、插話也是于總管吩咐的嗎?”
富裕立即躬身謝罪,“奴才知錯。”
霍成君冷哼,“光是知道了嗎?”
富裕舉手要扇自己耳光,云歌笑擋住了富裕的手,“奴才插到主子之間說話,才叫‘搶話、插話’。我也是個奴婢,何來‘搶話插話’一說?小姐問話,奴婢未及時回小姐,富裕怕誤了小姐的工夫,才趕緊回了小姐的話,他應沒有錯,錯的是奴婢,請小姐責罰。”
霍成君吃了云歌一個軟釘子,深吸了口氣方抑住了胸中的怒意,嬌笑道:“云小姐可真會說笑。聽聞皇公子在你榻上已歇息過了,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責罰你呀!”
正提筆寫謎底的孟玨猛地扭頭看向云歌,墨黑雙眸中,波濤翻涌。
劉病已忙大叫一聲,“這個謎語我猜出來了!‘江山萬民為貴,朝廷百官為輕。’可是這兩個字?”
劉病已取過案上的毛筆,在竹片上寫了個“大”和“小”字,遞給制謎的書生,書生笑道:“恭喜公子,猜對了。可以拿一個小南瓜燈。若能連猜對兩個謎語,可以拿荷花燈,若猜對三個,就可以拿今天晚上的頭獎。”書生指了指云歌剛才看過的宮燈。
劉病已呵呵笑問:“你們不恭喜我嗎?”卻是沒有一個人理會他。
孟玨仍盯著云歌。
云歌雖對霍成君的話有氣,可更被孟玨盯得氣,不滿地瞪了回去。先不說霍成君的鬼話值不值得信,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你憑什么這樣子看著我,好像我做了什么錯事!你自己又如何?
劉病已看霍成君笑吟吟地還想說話,忙問:“霍小姐,你的謎題可有頭緒了?”
霍成君這才記起手中還有一個燈謎,笑拿起竹簽,和劉病已同看。
“思君已別二十載。”
這個謎語并不難,劉病已立即猜到,笑道:“此乃諧音謎。”
霍成君也已想到,臉色一暗,看向孟玨,孟玨的眼中卻哪里有她?
“二十”的大寫“廿”正是“念”字發音,思之二十載,意寓不忘。
劉病已提筆將謎底寫出:“念念不忘。”遞給書生。
劉病已輕嘆口氣,低聲說:“傷敵一分,自傷三分,何必自苦?”
霍成君既沒有親密的姐妹,也沒有要好的朋友,所有心事都只有自己知道,從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的傷和苦。劉病已的話半帶憐半帶勸,恰擊中霍成君的心,她眼中的不甘漸漸化成了哀傷。
孟玨半抓半握著云歌的手腕,強帶了云歌離開。
劉病已看他們二人離去,反倒松了口氣,要不然霍成君和云歌湊在一起,中間夾著一個孟玨,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亂子。
花市燈如晝、人如潮,笑語歡聲不絕。
霍成君卻只覺得這些熱鬧顯得自己越發孤單,未和劉病已打招呼,就想離開。
書生叫道:“你們輕易就猜中了兩個謎,不想再猜一個嗎?”
霍成君冷冷瞟了眼云歌喜歡的宮燈,提步就去。
書生拿著孟玨寫了一半的竹簽,急道:“這個謎語,大前年我就拿出來讓人猜,猜到了今年,都一直沒有人猜中。我看這位公子,才思十分敏捷,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劉病已叫住霍成君,“霍小姐,既然來了,不妨盡興游玩一次,畢竟一年只這一回。若不嫌棄,可否讓在下幫小姐猜盞燈玩?”
霍成君默默站了會兒,點點頭:“你說得對,就這一次了。”打起精神,笑問書生,“你這個謎語真猜了三年?”
書生一臉傲氣,自得地說:“當然!”
劉病已笑說:“我們不要你的這盞宮燈,你可還有別的燈?若有這位小姐喜歡的,我就猜猜你的謎,若沒有,我們只能去別家了。”
書生看著頭頂的宮燈,不知道這燈哪里不好。想了一下,蹲下身子,在一堆箱籠間尋找。
霍成君聽到劉病已的話,不禁側頭深看了眼劉病已。
現在的他早非落魄長安的斗雞走狗之輩,全身再無半點寒酸氣。發束藍玉寶冠,身著湖藍錦袍,腳蹬黑緞官靴。腰上卻未如一般官員懸掛玉飾,而是系了一柄短劍,更顯得人英姿軒昂。
書生抱了個箱子出來,珍而重之地打開,提出一盞八角垂絳宮燈。樣式與云歌先前喜歡的一模一樣,做工卻更加精致。燈骨用的是罕見的嶺南白竹,燈的八個面是用冰鮫紗所做,上繡了八幅圖,講述嫦娥奔月的故事。畫中女子體態婀娜,姿容秀美。神態或喜或愁,或怒或泣,無不逼真動人,就是與宮中御用的繡品相較也毫不遜色,反更多了幾分別致。
霍成君還是妙齡少女,雖心思比同齡女孩復雜,可愛美乃人之天性,如何會不喜歡這般美麗的宮燈?更何況此燈比云歌的燈遠勝一籌。
她拎著燈越看越喜歡,賞玩了半晌,才十分不舍地還給書生。
劉病已見狀,笑對書生說:“把你的謎拿過來吧!”
書生遞過竹簽,劉病已看正面寫著“暗香晴雪”,背面寫著“打一字”。凝神想了會兒,似明非明,只是不能肯定。
霍成君思索了一會兒,覺得毫無頭緒,不愿再想,只靜靜看著劉病已。
書生看劉病已未如先前兩個謎語,張口就猜,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失望。
劉病已把竹簽翻轉到正面,看到孟玨在下邊寫了句未完成的話,“暗香籠……”
書生納悶地說:“不知道起先那位公子什么意思,這個謎底是打一個字而已,他怎么好像要寫一句話?”
劉病已心中肯定了答案,也明白了孟玨為何要寫一句話,孟大公子定是有點不滿這位書生對云歌的狂傲刁難,所以決定“回敬”他幾分顏色,奚落一下他自以為傲的才華。
劉病已笑提起筆,剛想接著孟玨的續寫,可忽然心中生出了幾分不舒服和憋悶,思索了一瞬,在孟玨的字旁邊,重新起頭,寫道:“暗香深淺籠晴雪。”寫完后,凝視著自己的字跡笑了笑,將竹簽遞回書生,徑直提過燈籠,雙手送到霍成君面前,彎身行禮道:“請小姐笑納。”
一旁圍著看熱鬧的男女都笑拍起手來,他們看霍成君荊釵布裙,劉病已貴公子打扮,還以為又是上元節的一段偶遇和佳話。
霍成君此生收過不少重禮,可這樣的禮物卻是第一次收到。聽到眾人笑嚷“收下,收下”,只覺得大違自小的閨門教導,可心中卻有異樣的新鮮,半惱半羞中,裊裊彎身對劉病已斂衽一禮:“多謝公子。”起身后,也是雙手接過宮燈。
劉病已會心一笑,霍成君倒有些不好意思,拿著宮燈,在眾人善意的哄笑聲中,匆匆擠出了人群。
劉病已也匆匆擠出了人群,隨霍成君而去。
書生捧著竹簽,喃喃自語,看看自己的謎題:“暗香晴雪。”再瞅瞅孟玨未完成的謎底:“暗香籠……籠……暗香籠晴雪。”最后看著劉病已的,笑著念道:“暗香深淺籠晴雪。好,好,猜得好!對得好!”孟玨和劉病已以謎面回答謎面,三句話射得都是同一個字,可謎面卻是一句更比一句好。
書生倒是沒有介意劉病已筆下的奚落,笑贊道:“公子真乃……”抬頭間,卻早無劉病已、霍成君的身影,只街上的人潮依舊川流不息。
有人想要投錢猜謎,書生揮手讓他們走。游客不滿,可書生揮手間,一掃先前的文弱酸腐,竟有生殺予奪的氣態,游客心生敬畏,只能抱怨著離去。
書生開始收拾燈籠,準備離開。
今夜見到這四人,已經不虛此行。讓父親至死念念不忘、令母親郁郁而歿的天朝果然地靈人杰!
云歌被孟玨拖著向燈市外行去。
抹茶、富裕欲攔,七喜卻想到于安另一個古怪的吩咐:若云歌和孟玨在一起,不許他們靠近和打擾。于總管竟然料事如神,猜到云歌和孟玨會遇見?
七喜吩咐大家遠遠跟著云歌,保持著一段聽不清楚他們談話,卻能看見云歌的距離。
孟玨帶著云歌走了一段路,初聞霍成君話語時的驚怒漸漸平復,心內添了一重好笑,更添了一重無奈。
“為什么傷還沒有好,就一個人跑出來亂轉?”
“我的事,要你管!”
“最近咳嗽嗎?”
“要你管!”
孟玨懶得再吭聲,直接握住云歌手腕搭脈,另一只手還要應付她的掙扎。一會兒后,他沉思著放開了云歌,“讓張太醫不要再給你扎針了,我最近正在幫你配香屑,以后若夜里咳嗽得睡不著時,丟一把香屑到熏爐里。”
云歌冷哼一聲,以示不領他的好意。
孟玨替云歌理了下斗篷,“今日雖暖和,但你的身子還經不得在外面久待,我送你回去。”
云歌卻站在那里不動,剛才的滿臉氣惱,變成了為難。
孟玨問:“宮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云歌想擠個笑,但沒有成功,“宮里沒什么事情,我……我想拜托你件事情。”
孟玨言簡意賅,“說。”
“陵哥哥想召大公子進長安,他擔心大公子不來,所以我希望你能從中周旋一下。”
這就是你站在我面前的原因?孟玨微笑起來,眼神卻是格外的清亮,“不可能。皇帝想下詔就下詔,昌邑王來與不來是王上自己的事情,和我無關。”
“陵哥哥絕無惡意。”
“和我無關。”
云歌氣結,“怎么樣,才能和你有關?”
孟玨本想說“怎么樣,都和我無關”,沉默了一瞬,問:“他為什么會在你的榻上歇息?”
“你……”云歌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生氣,“孟玨,你果然不是君子。”
“我幾時告訴過你我是君子?”
有求于人,不能不低頭,云歌老老實實卻沒好氣地回答孟玨:“有天晚上我們都睡不著覺,就在我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聊天,后來糊里糊涂就睡過去了。”
“他睡不著,很容易理解。他若哪天能睡好,倒是該奇怪了。可你卻是一睡著,雷打不動的人,為什么會睡不著?”
云歌低著頭,不回答。
孟玨見云歌不回答,換了個問題:“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云歌因為那天晚上恰和劉弗陵掐指算過還有多久到新年,所以一口答道:“十二月初三。”
孟玨問時間,是想看看那幾天發生了什么事情,讓云歌困擾到失眠。思量了一瞬,覺得宮里宮外并無什么大事,正想再問云歌,突想起那天是劉病已第一次進宮見劉弗陵,許平君曾求他去探看一下劉病已的安危。
孟玨想著在溫室殿外朱廊間閃過的裙裾,眼內尖銳的鋒芒漸漸淡去。
云歌看孟玨面色依舊寒意澹澹,譏嘲:“孟玨,你有什么資格介意霍成君的話?”
“誰告訴你我介意了?再提醒你一下,現在是你請我辦事,注意下你說話的語氣。”
云歌拂袖離去,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住,深吸了口氣,輕拍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微笑,轉身向孟玨行去,“孟公子,您要什么條件?”
孟玨思量地凝視著云歌:“這件事情對他很重要。”
云歌微笑著說:“你既然已經衡量出輕重,可以提條件了。”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那么多劉姓王孫,為何只召昌邑王到長安?我憑什么相信他?”
云歌的假笑斂去,鄭重地說:“孟玨,求你信我,我用性命和你保證,劉賀絕不會在長安有危險,也許只會有好處。”覺得話說得太滿,又補道,“絕不會有來自陵哥哥的危險,至于別人的,我想他這點自保的能力總該有。”
孟玨沉思。
云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半晌后,孟玨道:“好,我信你。”
孟玨說的是“信”她,而非“答應”她,云歌笑問:“你要我做什么?你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不要開買家付不起的價錢。”
孟玨沉默了會兒,說:“一年之內,你不許和他親近,不能抱他,不能親他,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什么都不許做。”
“孟玨,你……”云歌臉漲得通紅。
孟玨卻露了笑意,“他畢竟深受漢人禮儀教化,他若真看重你,一日未正式迎娶,一日就不會碰你。不過,我對你沒什么信心。”
“孟玨,你到底把我當你的什么人?”
孟玨眼中一暗,臉上的笑意卻未變,“我說過,我輕易不許諾,但許過的絕不會收回。對你的許諾,我一定會實現。”
云歌滿臉匪夷所思地盯著孟玨,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難理解嗎?
孟玨淡淡笑著說:“你現在只需回答我,‘答應’或者‘不答應’。”
云歌怔怔發呆:孟玨用一年為限,想來是因為許姐姐告訴他陵哥哥和我的一年約定,只是他怎么也不會料到陵哥哥想做的。將來,不管是劉病已,還是劉賀登基,憑孟玨和他們的交情,都會位極人臣,整個大漢的秀麗江山都在他眼前,他哪里還有時間理會我?何況只一年而已。
孟玨看著一臉呆相的云歌,笑吟吟地又說:“還有,不許你告訴任何人你我之間的約定,尤其是陛下。”
云歌眼睛骨碌轉了一圈,也笑吟吟地說:“好,我答應你。若有違背,讓我……讓我此生永難幸福。”
孟玨微一頷首,“我送你回去。”
馬車內,云歌不說話,孟玨也不作聲,只車轱轆的聲音“吱扭”“吱扭”地響著。
快到宮門時,孟玨道:“就到這里吧!那邊應該有于總管的人等著接你了。”說完,就下了馬車。
云歌掀起車簾,“這兒離你住的地方好遠,我讓富裕用馬車送你回去吧!我走過去就可以了。”
孟玨溫和地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走走。云歌,照顧好自己,不要顧慮別人,特別是宮里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云歌微笑:“孟玨,你怎么還不明白呢?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
孟玨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更像是自嘲,“我的問題不在于我不了解你,而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你。”
云歌愕然。
孟玨轉身,安步當車地步入了夜色。